明月寒光、冷风袭人,苍天一片琉璃,那是她这一生所见过最大的雪了。

粉嘟嘟的小女婴在宫前的白玉阶上爬动,嘴里发出咯咯轻笑。清明拍了拍手,笑道:“明君,来,到娘亲这里来。”

明君看到母亲,好高兴好高兴,朝她爬过来,每爬一步,身子就会长大一分,到清明面前时,她已长成一位十四岁的豆蔻少女,青丝如瀑、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她父亲那般美丽,倾国倾城。

幸好,清明在心中想,幸好她长得不像我。

“母后。”明君对着她快乐地笑,“我要走了。”

清明的心像被掏空了,猛地摇头:“不,明君,不要离开我,我还没有抱过你。哪怕,哪怕多待一会儿也好啊。”

“如今是天上的仙人来请,怎么能耽误了时辰呢?母后不要伤心,您想我的时候,就看看雪,我就会来到你身边了。”明君摇头,美目顾盼生辉:“请转告父皇,儿臣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代贤君。”

风卷起宫殿前的牡丹花,花瓣如雪,一时遮蔽了天空。少女转过身,朝远处的雪山走去,直到与漫天的雪融为一体,再也不分离。

明君,明君。

清明在心中呼喊她的名字,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拥抱她,但触摸到的却是冰冷的虚空。

“清明,回去吧。”熟悉的身影,那是脸色苍白的钟品清,师父与她并肩而立,身后是衣衫褴褛的父母、年幼的兄弟姐妹。他们站在雪与花中,那么美:“回去他的身边。”

回去他身边。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景檀之绝美如仙人的容颜,然后是孤涂。他们都很高兴,像是找回了最珍贵的东西。

“孩子…”她喃喃低语,景檀之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喃,温暖如斯:“不要伤心,她已经成为雪山上的女神了。”

风卷起门帘,夹着雪片飞进来,跌落在她的脸颊,那么温柔,像是少女的手指。

“母后,想我的时候,就看看雪,我就会来到你身边了。”

泪划过她的眼角,融入鬓中。明君啊,我没能保护好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你的父亲,去见杨恪。

风雪袭击了遥远的朱厌城,英俊的少年帝王站在城墙上,抬头时看见一颗流星划过紫薇垣,不由得按住自己的胸口。

“陛下,您怎么了?”陈涧西撑着纸伞为他遮雪。

他皱起眉,胸口为什么突然这么痛?就像是…重要的人离开了。

清明,你在哪里,你和孩子,都还好吗?

“陛下。”

杨恪回过头,看到一身戎装的慕容北。

“陛下,雷州总兵送嫁的花车已经到了,请您出城迎接沈小姐。”

“朕知道了。”杨恪的脸上一片阴霾,朝犬戎的方向极目远眺,视线被大雪模糊。

清明,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

清明在床上一连躺了大半个月,并非身体不支,而是心灵虚弱。她常常支起帘子,让风雪进来,落满自己一身,每当这个时候,景檀之就会放下帘子,细心地为她拂去雪片,关切地说:“雪虽美,却凉,伤身伤心。”

偷狐裘和非礼公主之事,没有人再提。左大都尉回王庭了,右大将让儿子休屠跟着去见世面,带走了文卉。云娜曾来过几次,望着床上的她,眼中也不知是轻蔑还是讥讽:“还真是个美人呐。区区一个女奴,想靠引诱王子生下继承人,爬上枝头变凤凰,简直可笑。”

后来清明才知道,孤涂说,孩子是他的。

“参见公主。”景檀之向她欠身行礼,云娜的目光立刻栓在了他的脸上:“你是道士?”

“真是缘分呢,我正好信奉道家。道长若是有空,可常来本宫宫中为我讲解道法。”云娜妖艳夺目,勾引之心昭然若揭。景檀之顺从地答:“能为公主讲法,是贫道的荣幸。”

公主高兴地去了,景檀之为清明掖了掖被角:“不用担心,这位公主交给我吧。”

从那之后,云娜再也没来找过麻烦。

犬戎人不过春节,这个大年就在寂寂无声中度过,转眼到了大寒,草原陷入了最冷的时节,霜风雪月,照见一天凉。

这日雪刚有些停的迹象,帐篷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孤涂带着一身雪走进来,用狐裘将她一裹,抱在怀中就往外走。

清明惊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看一件东西。”翻身上马,孤涂将她拥在怀中,寒风钻进她的衣领,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片雪白。马蹄溅起雪花,一路北来,也不知跑了多久,孤涂说:“到了。”

清明从狐裘中露出脸,看到一座高大的雪山,白雪皑皑中偶尔露出青色的岩石,像是少女的青丝长发。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她忍不住呜咽。

明君,明君,你就是这座雪山的女神吧?

孤涂下马,爬上一块岩石,从石缝中摘下一朵雪白,举到她的面前。

那是雪莲,冷香氤氲,仪态使人泣,清雅不可方物。

“我们赫特人都说,雪莲是雪山女神赐给人们的宝物,今年的雪莲开得很盛,比往年多上几倍。”他望着雪中的美丽少女,目光和声音都温柔如斯,“想必,是女神送给你的吧。”

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泪珠滴落在雪莲花瓣上,她似乎听到北风送来轻声的呼唤。

母后。

明君,真的是你。

孤涂忽然高声唱起歌来,草原的歌曲,大多豪放粗野,但这一首却温柔缠绵,清明一时忘情,不知今夕何夕。

回去的路上,马儿缓行,孤涂沉默了很久,语带愧疚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女人,否则我不会…”

“不要逼自己道歉。”清明打断他,他愣住,从小到大,他从未跟人道过歉,如今想要道歉,却说不出口,这个女孩,竟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是纵横草原的左贤王之子,杀伐决断从不迟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女奴道歉,但看到这少女被鲜血染红的那一刻,他却悲喜交加,悲的是他错怪了她,让她受到这样的伤害;喜的是,她竟是女儿身。

不管如何,这一生,他都不想再放开她了。

“替我转告那个道士。”他的脸色徒然一冷,“不要认为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我早就杀了他了!”

清明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这说的是景檀之与云娜公主吧,赫特部里果然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他。

一想起云娜的脸,她的身体就不禁轻轻颤抖。

“花很美。”回到自家的帐篷,景檀之从她手中接过雪莲,“这个可以制作冷香丸,对女人流产后体虚很有效。”

清明瞥了他一眼:“不要再去见云娜了,孤涂什么都知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若不去,那位刁蛮公主又怎么饶得了你?”

目光倏地沉下去,清明低声说:“就算她想饶我,我也不会饶了她。”

英俊的道士大笑起来,将雪莲簪在她的发丝上,白色的肌肤与花互相掩映,楚楚动人。

“真美,清明,无论是悲伤、痛苦、愤怒、仇恨,你都美极了。”

这个冬天在爱恨交织中度过,春天终于不可抵挡地到来,冰雪消融,春风染绿了草原,牧民们赶着牛羊出去放牧,赫特部的天空又开始回荡豪放的歌声。

清明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丝绸和珠宝:“这是什么?”

“姑娘,这是殿下给你的聘礼。”

“请转告殿下,我不会嫁给他的。”

侍从的笑容僵硬:“丫头,你只是个女奴,殿下肯以侧妃礼娶你,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可别不识好歹。”

“高处不胜寒,我身子弱,不敢攀高枝。”清明回答得很坚决,“将这些东西拿回去吧。”

侍从不敢发怒,回到大帐,悻悻道:“殿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不喜欢金银珠宝的女人,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她真的不肯跟我?”

“没错,还说了些不愿高攀的胡话,奴才也不太懂。”

孤涂恼怒地扔下书,夺门而出。

门帘响动,清明侧过脸,看到一脸愤怒的孤涂,他冲过来抓住她的双肩:“你想要什么?”

清明毫不畏惧地回视:“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最好不要逼我。”他孤涂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往日只要看到漂亮的女孩,他会毫不犹豫地策马过去,将她捞上马背,直接带回大帐。对面前这个女奴,他已经很有耐心。

清明将手伸到床下,猛地抽出牛耳刀,架上他的脖颈:“别碰我!”

孤涂嘴角一勾:“又想跟我动手?”

“上次在山阳镇是我输了,但这次就未必。”

“我不和女人动手。”

清明提高了嗓音:“我还是以前那个清明,不会因性别的改变而有所不同。”

孤涂大笑:“别不自量力了,你大病初愈,又久不拿兵器,根本不可能赢我。”

他说得并没错,清明确实底气不足,却又不甘心在气势上败北,一时间骑虎难下。爽朗的笑声像是一柄利刃,将这凝重的气氛切割开:“殿下好兴致啊,竟在百忙之中来看望柳姑娘。”

一丝杀意浮上孤涂的眉角:“道长,已经开春,你还赖在我赫特部不走,是何用意啊?”

“让殿下见笑了,贫道四方游历,只为宣扬道法、普度众生。犬戎各部虽各有信奉的神灵,但对道教也颇为敬重,最近常有牧民请贫道去治病、卜筮吉凶。贫道前日说要走,怎奈牧民们苦苦挽留,为天下众生计,贫道只好勉为其难,留在贵部了。”

孤涂冷笑:“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道长。”说罢,回头望了清明一眼,“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纳你为妾妃,不要逼我将你捆了抬进大帐。”

他走出门,清明终于松了口气,放下牛耳刀,内衣已被冷汗湿透。

“唉。”景檀之故意拉长了尾音,“女人的美貌真是祸害啊,恩公,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呢?其实嫁给他也不错,孤涂好歹算是个少年英雄,只是那个公主实在难伺候。”

“我要嫁给谁,只有我自己能决定。谁都休想强迫我。”

看着她冰冷的眸子,景檀之似乎若有所思:“那你就必须想好对策,否则以你我二人的能耐,还没那个本事全身而退。”

清明拿起床头的雪莲,这是今年最后一朵,已经开始枯萎。

明君,我一定要回去,回你父皇身边,这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意义。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计策呢,结果还是只能逃跑。”

“住口,你要不愿意,就分道扬镳。”

“恩公别生气,恩公的救命之恩,贫道还没报呢。”

“我于你,哪有什么救命之恩?”

“那就是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你还没报吧。”

清明开始头痛起来,今夜是犬戎人的送雪节,将雪神送走,迎来春日,赫特部的牧民们在一块空地升起篝火,狂欢祭祀,空中回荡着敬神的歌谣和迷人的酒香,又是一个不醉不归的夜晚。

围在营地四周的栅栏并未减轻防卫,两人来到一处两人高的草堆后,警惕地朝塔楼上望了望,看来要出去,非杀守卫不可了。

她从怀中摸出牛耳刀,正打算扔出去,却看见那守卫身子一晃,从塔楼上摔了下来,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两人满脸惊骇,跑过去查看,发现他喉咙上插着一枝羽箭。景檀之将羽箭拔下,仔细看了看:“这是王庭的箭矢!”

“何以见得?”

“草原十六部,每个部族绑箭羽的方法都不同,这种绑法,是大单于所统领的王庭专有。”他借着远处的火光,将箭身一转,“你看,这里有字。”

箭尾处果然有两个字。

休屠。

两人互望,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诧异。

难道…

“你果然想逃。”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明头皮一麻,惊慌地跳起来:“殿下…”

“我早就料到你会乘今夜守备松懈出逃。”孤涂站在月光下,目光阴冷:“你竟然还敢杀了我的士兵!”

“不,不是的,你听我说…”

又是一声闷响,五十步外的另一塔楼又落下一名守卫。

孤涂脸色一变,终于觉察出其中的诡异味道。几乎与此同时,营地四周蓦然举起万千火把,喊杀声冲天而起。

清明大声喊道:“是单于的偷袭,快,快去统领你的军队!”

孤涂眸中闪烁起狼一般凶狠的光,翻身上马,纵马朝营中飞驰而去。

“这位单于真不简单啊,先嫁妹以安赫特部的民心,然后再乘送雪节之机前来偷袭。”景檀之望着火把所汇聚成的海洋,叹道,“孤涂功高震主,注定有此一劫啊。”

清明像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话,直直地看着手中长箭,仿佛听到恶魔在耳边低语。

她转过身,朝大营深处走去。

“你要去哪儿?”

“去见云娜。”

第十一章复仇

〔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宛若流星,一闪而过,像是梦境一般。〕

云娜喝得大醉,伏在床上休息,一名长相俊俏的男奴坐在床角,小心地为她捏脚,她一脸惬意,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

“西尔,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男奴仔细听了听,好像歌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的呼喊:“公主,奴才出去看看。”

“去吧。”

男奴出了帐篷,她半睡半醒,似乎听到门帘响动:“是西尔吗?”

“公主,是属下。”

云娜睁开眼睛:“南奴,是你?谁许你进来的?”

“我受景道长之托,有一件东西要转交公主。”

听到景檀之的名字,云娜脸上立刻泛起红潮:“什么东西,拿过来。”

清明来到她的面前,笑容明媚如江南春光。

血肉模糊的钝响在帐篷中回荡,云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进胸膛的长箭。

箭上赫然刻有“休屠”二字。

血流如注。

“你,你这个南奴,竟敢…”

清明捂住她的嘴,目露凶光:“我不叫南奴,我叫清明。这一箭,是为我的女儿所刺。”说罢,从怀中抽出牛耳刀,割断她的咽喉,“这一刀,是为我自己。”

血喷了她一脸,云娜缓缓地倒在她的脚边,她手执利器,浑身浴血,仿若阿修罗。

身后响起脚步声,清明回过头,与同样浴血的孤涂对望。

“你想杀的人,我已经帮你杀了。如今大势已去,赫特部是保不住了。但只要活着,这个女人给你的耻辱,大单于给你的耻辱,总会有雪耻的一天。”将刀回鞘,清明从怀中掏出一根金簪,“拿着这个,去沙漠找蝎王。”

“蝎王?”

“只要有这根簪子,他就会收留你,更会给你报仇的机会。”清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这个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孤涂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双目圆睁。

面前这个人,真是那个在雪中如扶风弱柳的美丽少女吗?

“快走!”清明将他往外一推,“再不逃,就逃不了了!”

“跟我一起走。”孤涂抱住她的腰,强行带她上马,忽然听到有人大叫:“孤涂王子在这里,谁能砍下他的头,封千骑长!”

孤涂一惊,环顾四周,清明乘机抬起手肘,狠狠击在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手臂一松,清明滚落马下。景檀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往马屁股上刺了一刀,马儿受惊,人立而起,嘶鸣数声,发疯似的奔驰而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兵荒马乱中。

“恩公,你没事吧?”景檀之将她扶起,她说:“我杀了云娜。”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跑。”道士拉起她的手,两人开始在火光中奔跑,战火纷飞,四周都是无辜百姓的哀嚎。

周围的景色变得虚无,像是幻梦一场,她满目的血光,只看得见景檀之俊美而苍白的侧脸。

从今以后,草原上不再有赫特部。

“那就是王庭了。”景檀之牵着马,用马鞭指向前方。那是比赫特部大上好几倍的营地,山峦般的帐篷中,有一座特别高大,黄金做的顶,映照春日的阳光,炫人眼目。

离那场战争已经过去十天。赫特部被攻陷之后,领兵的大单于下令,将族中高过车轴的男子全部用草席裹起来,排在草原上,然后命自己的铁骑纵马踩过去。

整片草原都被鲜血染红。

清明目光惆怅:“离开一年了,没想到还能再回来。”

“怎么?你曾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