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小队就是一个勾引他们前来的陷阱。这里附近已经被这个刺客提前布下了刀丝,自己所带的十几人的小队被这些隐藏在黑夜里的刀丝先弄翻了几个,剩下的人不敢妄动,结果瞬间成为了这名双刀刺客的刀下亡魂。

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雷隐却突然开始渐渐冷静下来,他闭上双眼,听着充满双耳的惨叫声,刀锋撞击声,尸体倒下撞击地面的声音,脚踩在积水上的声音……雷隐缓缓举刀,向右边快速迈出了几步,然后向着右侧一记沉稳的重劈,几声轻微的金属脆响,他知道自己达到了目的。

刀丝阵的关键节点已经被他砍断了,失去了这个节点,这名刺客不能再发动原先布好的陷阱。

剩下的,就是刀对刀的搏杀了。

舒夜有些诧异地发现手腕一轻,刀丝连接的另一端被切断了,这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致命刀刃,因为无法紧绷,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害的丝线。

舒夜挥手从刚倒下的一个缇卫的小腹抽出自己的短刀,然后抬头望着这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缇卫站在他的对面,右手紧握在刀锷下方,左手搭在刀柄的末端。

“缇卫第七卫所,晋北绯刀流,雷隐。”雷隐的长刀缓缓挥平,刀尖正对着舒夜。

“天罗苏家,舒夜。”舒夜收起戏谑的笑容,双刀隐隐对拢,双足前后分立。

“你能破坏我的陷阱,我很佩服,不过你动手太晚了,你们只剩下一个人。”舒夜双刀不动,淡金色的眸子里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没办法,他们太吵了,我听不到。”雷隐有些抱歉地耸了耸肩膀,“所以我要替他们的份,杀掉你。”

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发动,手里的长刀带起一道几乎无法识别的光。

绯刀十三式?流云

这是雷隐的老师教给他最强的一招。这一招不但快,而且就和晋北蓝天上流动的云彩一般,变化多端。在击中任何东西的第一个瞬刹里,就能变幻出十几种招数,不管你击中的是敌人的武器,还是身体。

然而雷隐发现流云的每一种变化他都没办法使出来。

这快若流星的一刀只砍中了舒夜的残影,舒夜冰冷的双刀轻易地从背后切入了头盔和背甲的交界处,交叉地架在雷隐的脖子上。

“技不如人,杀了我。”雷隐额角留下一滴冷汗,他明白自己和对方差得太多。

“有人和我说过,你还有用。”舒夜低声在雷隐耳边悄声说,仿佛恶魔的低语。

脖颈上冰冷的刀刃就这样消失了,雷隐僵在那里,直到舒夜离开了很久,都没敢回首。

十日后,安邑坊风仪楼。

舒夜一走进酒楼就看见了“素衣”。她毫无顾忌地背对着风仪楼的大门,坐在酒楼的一角喝酒。

从背后看过去,舒夜能看见有不少白瓷酒瓶堆在本就不大的木桌上。而这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依旧没有停顿地喝着酒,曲线优美的背脊看不出一丝醉酒的迹象。

白衣,酒。

这是纸条上“素衣”留给舒夜的暗号。真是简洁明了。舒夜微微一笑,对这个尚未接触的搭档有了一些好感。他轻轻咳嗽一声,走到桌边。

“久等了。”舒夜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整个人就那样僵在那里。

午后的阳光从风仪楼半开的木窗外照射进来,柔柔地打在“素衣”的脸上。那是一张舒夜再熟悉不过的脸。七年前的楚卫都城清江里郊外,舒夜第一次遇见那个苏家的小女孩,阳光也是这样打在她的脸上,脸上淡淡的绒毛在阳光里变成了一抹金色。七年了,这张脸仿佛没有变化,就这样再一次出现在舒夜的面前。

“安乐?”舒夜的嘴巴张了张,半响才说出这句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的话来。

他明明早就知道,安乐已经在四年死在了天启,然而面前这张和安乐一模一样的脸,让舒夜一贯的镇定和冷静全部变成了手足无措。

“那是家姐的名字。”对面那个女子和安乐一样美丽的脸庞上却是一片淡漠,话语如冰,“初次见面,安然。”

“想不到安乐还有妹妹。”舒夜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

“家姐和我自幼分开,我们的感情本来也并不深厚,说不定她自己也不太记得我这个妹妹。”安然继续喝了一口酒,白皙的脸上却不带一丝酒意。

舒夜从小二那里要了一个酒杯,自己也加了一坛宛州清酒。

“你姐姐可是一个比你开朗得多的姑娘呢。”舒夜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安然举了举杯。

“所以她死了。”安然冷冷地说。

“你……”舒夜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却被安然从木桌上轻轻推过来的一封信给打断了。

“这一次的任务很重要,老爷子也很关注。”安然只是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只有舒夜可以听见。

舒夜不再多说,低头用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打开了信封。他这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他右手的伤痕落在安然黑褐色的眸子里的时候,这个冰冷的眼睛有一丝微光流过。

信封里面是一张不大的信笺,上面只写着一个刚劲有力的“五”字。

这是天罗在天启常用的代号,这个字代表的只有一个意思。

五城治防司。

七日后,夜,天启城胜武坊,五城治防司的司所驻地。

京尉王铤现在正在屋子里坐卧不安。自从圣王七年那些该死的义党和刺客们开始在天启闹事以来,他在治防司的日子就没有安稳过。

先是他的顶头上司接二连三地丢掉了脑袋,其中一半是刺客做的,而另一半,则是被上峰给问罪处斩了。

所以自己一个东城治防司的副指挥,三年里一路平步青云升上京尉,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缇卫的第四卫所收去了五城治防司的大半权力,落到王铤头上的事情依旧多得让他想要抓破头。

是乱世了啊。王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启最近局势愈发紧张,诸侯的军队黑压压地在王域驻扎下来。整座城市里流言四起,很多人说诸侯可能要结成联军攻打帝都,也有人说诸侯要一起在天启城下和唐国百里家打上一仗。缇卫加强了巡夜和宵禁,治防司反倒轻松了不少。王铤觉得今天也许能继续睡个好觉,不用再被手下半夜的敲门声吵醒。

王铤转过身,准备起身去卧房休息。他背后没有被屋内灯笼照亮的一抹阴影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垂下一只手。

有力的手上握着一柄泛着森冷寒光的短刀,另一只手迅速勒住了王铤的脖子,短刀跟着紧贴在王铤脆弱的脖颈上。

“王大人,晚上好。”说话的人倒吊在横梁上,整个人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里,漆黑里淡金色的眸子反射着微光。

“你……你是谁?”王铤觉得自己马上要步前几个上司的后尘而去,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和王大人商量商量。”舒夜压低了声线,“也希望王大人能好好听着,不要乱动唤。小的手从小就不是很稳,胆子也很小,要是有点动作,很容易就吓得手抖的。”

王铤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利刃紧了紧,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声音细若蚊蝇:“英雄请讲,在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一定照办。”

“小的希望王大人能找个理由,回家养老一下。”舒夜几乎是贴在王铤的耳边说,声音不大却冷冽得没有一丝感情。

“……无故告退,想来四卫杨大人那里不会同意呀……”王铤其实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头上这个官衔,见惯了生死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只是五城治防司上面的直属管辖机构,缇卫四卫的卫长杨拓石可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主。

“这就是王大人你要考虑的事情了。丁忧如何?”舒夜突然嘿嘿一笑,“要不要我帮王大人一个忙,帮忙杀你全家?”

王铤被这句话弄得遍体生寒,而舒夜接下来的那句话更让他如坠冰窖。

“天启,永昌坊,平安西街拐角第四座宅子;越州,阳穆,南阳屯。一共八十一口,也不是很麻烦嘛。”舒夜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是王铤在天启的住宅和在越州的老家所在,南阳屯王家一共八十一人,他是唯一一名出仕天启的。王铤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抽干,整个人几乎要立刻瘫软下去。

“王大人好自为之,我给你两天时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舒夜留下这句话以后,就和来的时候一样,消失在黑暗之中。

两日后,五城治防司京尉王铤因家中祖母重病,告退回乡侍奉。获批后他携妻儿家小一起低调地离开了天启城。

另一边,南城治防司指挥刘镇愚被提拔至五城治防司京尉,新官上任后不久,五城治防司里就有了一些小规模的人事调动。

第七章 欺骗?最后的种子

天启里一共有四十七家粮铺,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开了近百年的老店,泰德记米铺。

泰德记米铺光天启就有一百一十个分铺之多,分布在天启大小七十多个坊里,每月账面上流动的资金就有十数万之巨。

而泰德记九十三年前在天启开的第一家店,就是东市口这家,也是泰德记现在天启脸面最大的一个分铺。

泰德记现任的大掌柜现在就待在东市口这家分铺。他是宛州源家最能干的几个人之一,十八岁就开始在泰德记里做一个伙夫的源方,今年四十九岁的他却没有商人常见的富态,长得也异乎寻常地年轻,看起来好像只有三十多岁。虽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微笑,但是源方在天启里还是一个颇有魅力的男人。作为泰德记的大掌柜,他现在已经很少在店里接待普通的顾客,只有一些高官显贵来的时候,他才会谈笑风生地拉着这些贵人们去名妓酒楼里宴请一番,源方的言谈举止间都透着世家风范,又出手阔绰,被一些人尊称为源公子。

而现在这个源公子却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正是已经在天启城里已经消失了几天的骆鸿业。

苏宜姬斜靠在椅背一侧,她依旧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紧身长袍,袍腿的开衩里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大腿,一脸娇媚地盯着源方。源方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诱惑气息的美人一般,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上首端坐的骆鸿业。

骆鸿业的右手手指轻敲着椅子扶手,半晌后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本堂要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么?”

“一共三千六百五十袋的‘货物’已经伪造成泰德记的大米,完整地运到了各个分铺。”源方低声说。

“不会被不知情的伙计卖给普通客户吧?”

“这次的统筹是我统一安排的,每家分铺都有下三家的人在盯着,而且每袋‘货物’都有我们的暗记,放的地方也和普通的大米分开了,不可能会出错。”

“你做得很好。”骆鸿业赞许地点了点头。

“本堂的吩咐,我们下三家自然要全力协助。”源方没有因为夸赞而露出得意之色,“不过这一次的计划层层加密,想来也是一个很大的行动吧?”

“这就是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骆鸿业冷冷地说。

“属下明白。”源方明白自己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危险。

“严加看管货物,然后你去找手下的几个好手,跟我去一趟安邑坊,我要找‘泥腿子’。”骆鸿业轻拍了扶手一下,站了起来。

甚至要动员到整个黑街的力量么?源方微微扬了扬眉,然后低头答应了一声,弓着身子退出了屋子。

“你这么快就要开始行动了么?”苏宜姬看着源方离开了屋子,转头笑着对骆鸿业说。

“老爷子既然要我和‘玄鞘’之间分出个高下来才肯告诉我下一步的计划,”骆鸿业嘴角微扬,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那我就如他所愿,给他一个惊喜。”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玄鞘’也是苏家的人吧?”骆鸿业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床边,用一把银色的小刀在轻轻磨着指甲,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恩,好像是的。”苏宜姬在紫色的锦被下露出大半个白玉般的背脊,懒洋洋的答道。

“你们年龄相仿,以前在苏家的训练里也算旧识吧?”骆鸿业搁下小刀,吹了一口桌上的碎屑。

“我从小就被老爷子带在身边,哪里还算得上是苏家的人。”苏宜姬撇了撇嘴,翻过身来,紫红色的长发散落在胸口。

“总之,我要你去接近‘玄鞘’他们组,我需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骆鸿业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你不是很擅长么?用你的身体。”

苏宜姬盯着骆鸿业消瘦的背脊,手指在锦被下缓缓滑行。

“想杀了我么?”骆鸿业突然开口,眼睛却没有睁开,“相信我,你永远做不到。”

“那可不一定。”苏宜姬微微一笑,整个人突然从锦被里窜出,右手的刀丝在空中一转,兜头往骆鸿业的瘦弱的脖颈缠去。

然而无坚不摧的刀丝却无法更进一步,骆鸿业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黝黑得完全没有光泽的短刀,他把短刀竖立在咽喉前,上面缠绕着寻常人肉眼难以辨别的几根刀丝,这些锋锐的刀丝被这柄短刀挡住,却无法斩断它。

“把衣服穿上吧,着凉了就不好了。”骆鸿业右手在苏宜姬的重拉之下不动如铁铸,左手却已经贴上了苏宜姬如丝般的小腹。

苏宜姬皱了皱眉,然后若无其事地撤去了手里致命的武器:“老爷子有吩咐过我们,让我们这两个组不要接触的。”

“老爷子在天启的眼线,除了魇组就是你们了,魇组现在只剩下我和‘玄鞘’,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骆鸿业淡淡地说。

“他们组如果告诉了老爷子,对我们也是不利啊。”苏宜姬用白玉般的牙齿咬着长袍的前襟,一边穿一边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你可以告诉‘玄鞘’,你能帮他一个大忙。”骆鸿业笑了笑,“比如说,除掉我。”

“你说你能帮我除掉‘寸牙’?”舒夜用三根手指轻轻捏着手里的青瓷酒杯,淡金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瞅着面前这个紫红色头发的女人。

“是的,‘寸牙’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自从老爷子上任以来,有一些事做得很过分。这一次的任务关系到下一任魇的传承,我们苏家希望扶持一个自己人。”苏宜姬语气淡漠。

“对自己人动手,那可是连家主都保不住我的重罪。”舒夜盯着苏宜姬的眼睛,希望从这个美丽的女人眼里看出什么来。

苏宜姬晶亮明艳的酒红色双眸里,仿佛有一匹流光若火的锦缎,光滑如丝,却让人琢磨不清这诱人视线的后面是否藏着致命的陷阱。

苏宜姬最后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手,她的十指如葱,指甲上涂了一层酒红色。她替舒夜倒了一杯酒,缓缓地递了过去。

“苏夜,苏宜什么时候骗过你?”苏宜姬搁下酒杯,手指轻轻绕着细软的发梢,眼睛看向窗外的远处,明眸里好似突然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那么久的两个名字,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舒夜淡淡地说,接过酒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酒杯。

“那时候,你曾经说以后要娶我的,有没有忘?”苏宜姬转头微笑,眼神里流转着一丝妩媚。

“这句话似乎好多人和我说过,记不清了。”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有捉摸不清的微笑。

“那时候我记得你就喜欢一个人蹲在一边,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大家都不喜欢你。”苏宜姬说话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一个短发的小孩,他抱着膝盖蹲在大院的角落,含有敌意地瞪着来往的人群。

“我那时候刚被人从擎梁山带到苏家的大院,原本的玩伴都不见了,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被原来的师范嫌弃了。”舒夜喝了一口酒,沉浸在回忆里。

“我过了很久以后才从别人那里听说,原来你当时是在龙家闯了祸,你的师范为了保护你,才托了以前的关系把你转到苏家的。”

“那时候年纪小,哪里明白练习时候手里的轻重,一个错手就重伤了同辈。当时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所以一直以为苏家大院是责罚我的地方。”

“你这个傻小子,”苏宜姬扑哧一声,掩口笑了一阵,“你可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都进不来那个苏家大院。”

“是啊,但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啊。所以只是整天坐在角落,苏家的新师范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一个傻子。”

“但是我不觉得啊,我总觉得你有很漂亮的眼睛,你和我一样都是寂寞的人,所以我们才能互相接纳。”苏宜姬喃喃地说。

“杀手不能拥有感情,这是从小就被教导的事。”舒夜还记得每一次被人背叛的痛苦,“师范让我们竭尽所能去欺骗所有人,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而我们,从不互相欺骗。”苏宜姬盯着舒夜淡金色的眸子,声音温柔如水。

那要看代价是什么了。舒夜看着面前那双熟悉又陌生的酒红色眼睛,展颜一笑:“是的,我们从不欺骗对方。”

昏暗的房间里,苏宜姬白皙的手在舒夜的肩胛骨上摸索,然后缓缓滑向他结实的胸膛。

舒夜有力的右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声音温柔但是语气里的强硬不容更改:“就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真是个孩子。苏宜姬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抽出,然后把头靠在舒夜的胸口。

“看不见星星了呢。”舒夜淡淡地说,苏宜姬的睫毛眨了眨,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撞了一下,隐隐的有一点惆怅。

十五年前,她也是这样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天空里满是闪烁的繁星。

苏宜姬听着耳边传来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不知不觉缓缓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被悬挂在空无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髅塔上,白骨城中,放眼过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里是整个世界的尽头,存在和死亡的碑记。她赤裸身体,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双腿,整个人如同献祭给神的祭品,身体如被生生撕开般剧痛,却不能醒来。

她对着雪野咆哮,她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没有人回答她。整个世界的活人都离她而去,她将在孤独和痛苦中渐渐麻木,身体在寒风中被慢慢剥蚀成尘埃,直至天地毁灭时,一同消亡。

苏宜姬从噩梦里猛地惊醒的时候,背脊布满了冷汗,她惊惶地半坐起来,却发现入睡前身边躺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舒夜披着白色轻袍坐在窗边,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月光从半开的木窗外穿进来,洒在他线条柔和的脸庞上。

“做了噩梦?”舒夜转过头,温柔地问。

“是啊,梦见了一些往事。”苏宜姬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白骨城,骷髅塔。”舒夜依旧微微笑着,淡金色的眼睛里却透着锋锐的寒意。

“你……你说什么?”苏宜姬宛如被巨锤迎面击中,整个人都涣散了,这是她掩藏最深的秘密,也是她最可怕的梦魇。

“你是辰月的种子。”舒夜一字一顿地说,脸上温柔的笑容褪去了,只剩下萧瑟的杀气。

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驻所,内院主殿。

“进展?”雷枯火坐大殿上,对面前下跪着的几个黑袍人问道。

“四卫长杨拓石,七卫长苏晋安。这两个卫长最近的行动都非常准确有效,杨拓石甚至几乎剿灭了天罗本堂的一个组。”其中一个瘦高的黑袍人答道。

“继续。”雷枯火微微扬了扬下巴,骷髅般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我按照您的命令,以大教宗的名义偷偷接触了他们几个副卫长和廷尉。”另一个较矮的黑袍人低声说。

“如何?”

“第四卫所的宁奇没说什么,不过杨拓石待属下如兄弟,说谎也不足为奇。”那个较矮的黑袍人顿了一顿,“不过第七卫所的副卫长雷隐告诉了我们一些有趣的事情。”

“说。”雷枯火暗红色的眼睛望着属下。

“十日前,第七卫所有一个巡队遭到袭击,几乎全军尽没。只有雷隐一个人幸存下来,他当时报告的情报里,凶手是天罗本堂的刺客,就是赫赫有名的‘玄鞘鬼’。”

“玄鞘鬼……”雷枯火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下,记起了这个在很多刺杀案卷里经常闪现的名字。杀死范雨时的男人呐。雷枯火的手指紧了紧。

“对方和情报里说得一样是一名年轻人,武器是一对黑鞘的长短刀。雷隐提到了一件事情,说那个刺客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有人说,留着你还有用。’”较矮的黑袍人说完这句后,昏暗的大殿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有点意思。”雷枯火沉默了一会,枯哑地笑了笑,暗红色的双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不排除是故布疑阵,不过总是一条线索。”雷枯火再次开口,“痕迹,消除了么?”

“这几个人都被消除了被审讯的记忆,除非是思玄以上的秘术士刻意追溯,不然是不会被发现的。”队伍最右边一个声音低沉的黑袍人回答道。

“很好。”雷枯火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盯着四卫和七卫的行动,特别是两个卫长的行踪,随时禀报。”

“明白。”几个黑袍人整齐地回答道。

“还有,小心点,不要被发现了,我不想惊动教宗和其他人。”雷枯火加重了语气。

几个黑袍人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其中一人吟唱了几句。片刻后,这几人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来没有在大殿里出现过。

雷枯火十指交叠,再次进入冥想。

“我不明白。”苏宜姬避开舒夜淡金色的眼睛,仿佛被一只觅食的苍鹰紧盯着的猎物一般,微微地颤抖。

“你几乎嘶喊了整个晚上,你第一次在别人身边这么熟睡吧?”舒夜惯用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你太大意了。”

我太大意了。苏宜姬脸上又戴上那种慵懒的笑,索性躺倒在床上,紫红色的长发披散在雪白褶皱的床单上。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你在魇组待的时间太长了,是不是觉得山堂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信任?”苏宜姬伸手拨开自己长长的刘海,酒红色的眼睛瞟着舒夜。

“白骨城,骷髅塔。”舒夜没有回应苏宜姬的问话,只是自顾自地说话,“无尽的痛苦,无尽的黑夜。刀耕虽然结束了,种子的痛苦却不会结束,直到死去。这是比荼靡膏更可怕的毒药,是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的恐惧。每一天你都必须提心吊胆,这不知何时会发作的蛊,能毁掉你的一切。”

苏宜姬的脸色随着舒夜的话语越来越黯淡,最后整个人好像突然衰老了,娇艳的容颜变得苍白而苦涩,她抬起头望着舒夜,眼睛里满是绝望。

“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交给老爷子?”

舒夜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定定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良久,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丢在苏宜姬的脚边。

“真是可悲的命运。”舒夜苦笑了一下,“我们为什么一直都是同一类人。”

苏宜姬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直到舒夜缓缓说出一句她完全无法相信的话。

“我也是种子。”舒夜淡金色的眸子看着苏宜姬,月光照在他料峭的肩峰上。

“白骨城,骷髅塔,那也是纠缠了我很久的梦魇。”舒夜平静地再次开口,“我在云州找到了一种叫做蛇麻散的药物,本来是西陆一些行商用来镇痛和麻醉的,这东西对付辰月的蛊术很有效。”

苏宜姬拔开青瓷瓶的软布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小小的药瓶里只有一颗细小暗红色的药丸,安静地躺在瓶底。

“放心,毒死你对我没有什么好处。”舒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整天提心吊胆还是赌一赌我们这二十多年的交情,这不是很难的抉择吧?”

苏宜姬没有接话,一仰脖吞下了这颗药丸,清香的药在嘴里却泛起一阵涩涩的苦。

一杯清酒不知什么时候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和着服下,效果更好。”舒夜微微一笑,将手里的酒杯递给了苏宜姬。

苏宜姬感觉这杯冰凉的清酒从咽喉一直冰彻到肺腑,而后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回暖。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我回去揭穿你的身份么?”苏宜姬盯着对面这个男人淡金色的双眼,却只看到一层朦胧的微笑。

“你认为我若是被本堂带回去审讯,会做一个不出卖你的大善人么?”舒夜的声音冰冷,不再带有感情。

“苏夜,自从你那次‘试锋’回来以后,你就变了。”苏宜姬缓缓地说,“你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对周围的人用尽心机,利用所有人,抛弃所有人。”

舒夜没有搭话,只是转过头望着窗外。

苏宜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人,真的不会寂寞么?”

舒夜没有转头,声音却低了下去:“苏宜,你真的觉得我也是为了利用你么?”

苏宜姬惨然地笑了笑:“你现在握着能轻易杀死我的秘密,你到底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只是希望可以拯救你,让你把握自己的命运。”,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微微闪烁了一下,“我们这些悲哀的种子,并不是只能听任别人掌控的棋子,我们有自己的命运,我给了你可以改变的力量,你并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去好好的,为你自己做些什么吧。”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苏宜姬看见雪白的月光洒在舒夜侧脸,突然发现这张总是微笑的年轻面孔上,有着淡淡的萧索。

仿佛回到十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舒夜还是那个抱着双膝坐在屋檐下的男孩,从来都不说话。

苏宜姬心底突地变得柔软起来,伸出手抚摸着舒夜的面颊:“我明白了。”

舒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任由苏宜姬白皙的手指在脸颊游走:“而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成为新一任的魇,把我种子的身份和过去从此彻底的掩藏起来,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苏宜姬咬了咬嘴唇,站起来贴着舒夜的耳朵轻轻说:“是我们要做的事,我们都是种子,我们都需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舒夜侧过脸,淡金色的眼睛里浮起狡黠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场赌局,这个女人将是自己最好的棋子。

“是的,为了我们。”舒夜轻声说,为了我。

苏宜姬站起身,款款而去,诱人的红色背影消失在木门之外。一只墨黑色的鸽子不知何时落在窗外,正歪着脖子好奇地瞅着木窗里的人。

舒夜打开木窗,鸽子乖巧地飞到他的手心,他爱惜地捋了捋鸽子柔软的羽毛,从它的脚踝里取下一卷羊皮纸。

然后那只墨黑色的鸽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只有那卷羊皮纸依旧静静地躺在舒夜的手心。

还有一个麻烦的家伙。舒夜抓起床头的一对黑鞘长短刀,走进夜色中。

第八章 现在?过往

安邑坊,风仪楼。

舒夜推开雅间的木门,却几乎和站在门口的安然撞了个满怀。

“陪我去一个地方”安然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嘴里满是酒气,眼睛却晶亮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