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夜坚信自己当初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每个晚上撕心裂肺的梦魇,他甚至有些怀念起辰月给予他的噩梦,那样的梦醒后只有痛苦和仇恨,现在的梦,每一次醒来却是失落和撕心裂肺般的伤痛。

仿佛要停止自己再去回忆起安乐,舒夜喝得越来越快,只是淡淡的清酒,他却觉得自己很快就醉了。

他最后记得的事,是窗外哗哗的雨声,仿佛下了很久很久,从过去一直到现在。

与此同时,天启城西,龙老所在的大宅里。

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长衫,站在门边看着大雨,一头紫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

“‘赤服’,是上峰让你来天启的么?”龙老从内堂缓缓走出,声音低沉。

被称作赤服的女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成熟美艳的脸庞,她轻轻地笑了一笑,走到龙老的身边,走动让她高高开衩的长衫摆动,雪白颀长的大腿若隐若现,当真烟视媚行。

“龙老您叫我宜姬就行了。”她整个人夸张的往龙老身上靠去,却被对方身后窜出的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伸手拦住。

“请自重。”年轻人冷冷地说,手臂刚硬如铁。

龙老脸上没有表情:“苏宜姬,我知道你是上峰直属的人,不过你也注意下自己的身份, ‘白貂’可没有我那么好说话。”

苏宜姬满不在乎地撅了撅嘴,转身走到屋内的一张红木长椅上,整个人像猫一样蜷了进去:“龙老您老是这个冷冰冰的样子的话,会得不到属下的爱戴的哟。”

原本绷着脸的龙老被这句话逗得笑了笑:“要是我的属下都像你这样来爱戴我,我这一把年纪的,可吃不消。”

苏宜姬扑哧一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封带封泥的信笺。

那名年轻人上前一步接过了信,转身交给了龙老。龙老瞅见封泥上的火印符号,皱了皱眉,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龙老的眉头随着阅读越皱越深,最后叹了一口气,对着高个子的年轻人挥了挥手:“‘白貂’,你出去一下。”

被称作白貂的年轻人躬了躬身,毫不拖沓地走出了屋子,离开时仔细地带上了屋门。

龙老看着自己的得力下属走出了屋子,转头对着苏宜姬说:“上峰已经决定了‘天火’行动的时间了么?”

“还没有,因为天驱那帮不成器的家伙还没有给我们具体的情报。不过应该就在这几个月了,诸侯的联军已经到了,万事俱备。我们只需要除掉最后的障碍,这场漫长的战争就要结束了。”苏宜姬轻声道。

“这一次除了你,连‘素衣’也来了么?是因为魇组的变故么?”

“是的,上一任的魇已经死了,而新一任的魇还没有遴选出来。这是从几百年前第一任魇开始,第一次出现了空缺的情况。这一次的对手可真是让我们吃够了苦头,魇组竟然几乎全灭,这可是本堂迄今为止最惨重的一次损失。”

“我早就和上峰说过,三公子他太自负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龙老叹了一口气,转而眉间一挑,“不过当时白貂把三公子救回本堂的时候,他还有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是首座的意思。”苏宜姬冷冷地说,脸上的慵懒的笑意一扫而空。

趁机翦除么?龙老眯了眯眼,还是和当年一般狠辣呀。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这一次的行动关系到我们最后一击的成败,我需要你们的人全力配合。而且最重要的是,整个行动的全部步骤一定要严格保密。”苏宜姬再次开口。

“这个我明白的,首座信里的意思,这次的行动也是魇的继任者的试炼了?”

“是的,不过没有这么简单。这次魇组几近覆灭,缇卫的情报准确得有些过分。三公子虽然自负,但是绝不是会大意的人。”

“我也很奇怪这一点。要不是白虎给我捎来了口信,我甚至不能把三公子接回本堂。这件事情其实只有一个解释——”龙老冷漠地说。

“龙老你说得不错,魇组里一定有内贼。”苏宜姬接口道。

“不过不知道这个内贼是死是活。”

“死也罢,活也罢,现在还能产生威胁的其实也只有两个人。”

“‘寸牙’和‘玄鞘’?”

“是的,他们是最后的候选人,也有着内贼的嫌疑。魇组里出现了内贼,可真是有些嘲讽。”苏宜姬耸了耸肩。

龙老咳嗽了一下:“那么说,这一次首座派你和‘素衣’前来,并不只是协助那么简单了?”

“我们的目标很简单,盯紧这两个家伙,如果他们是幸存的内贼,那么就地格杀。”

“首座也真是敢赌,万一这一次失手走漏了消息,我们可就万劫不复了。”龙老阴沉地说。

“龙老,你可不要小看了我们。而且在没有找到内贼之前,最关键的一步行动并不会开始,我们不会冒这个险。”苏宜姬盯着龙老的眼睛。

“那我就放心了。”龙老微微一笑,“那么你要我帮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帮我盯着‘寸牙’。”苏宜姬冷冷地说。

“你已经排除了‘玄鞘’的嫌疑了么?”

“‘玄鞘’被‘素衣’要求单独处理了,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那家伙可比我可怕多了。”苏宜姬微笑着,眼里却闪过一丝畏惧。

舒夜是被小二推醒,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他几乎条件反射地要拔出自己的双刀。

边上好心的小二被客人凶悍的表情吓了一跳,声音也有些打颤:“客官,已经入夜了,要不要添些酒菜?”

舒夜抱歉似地笑了一笑:“多谢了,给我上一碟酱肘子,再给我来几壶酒吧。”

小二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舒夜看了看窗外的黑夜,雨竟然下了整整三个对时,现在已是漆黑一片的晚上,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

没想到我竟然能这样睡着。舒夜有些自嘲的感叹了一下,多年的黑暗生涯,从来不敢放心酣睡的他,竟然会在大庭广众的酒楼里醉了那么久。舒夜看了看杯里冰凉的残酒,缓缓伸出右臂,将它从窗外合着雨水洒下。

舒夜落寞的眼神被隔壁酒桌的喧闹声打乱,他扭过头,看见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大汉满脸酒色在滔滔不绝。刀疤大汉的身边坐着四个穿着贵族服饰的年轻人,一脸崇拜之色。

“老子和你们说,那些该死的天罗在我们缇卫面前根本讨不到什么便宜。”刀疤大汉大声地拍着胸脯,“他们只能藏在黑夜里缩头缩脑,遇见我们的时候就是丧家之犬。”

原来是换岗休息的缇卫么?舒夜心里冷笑了一下,继续倒了一杯酒望着窗外,耳朵却悄悄注意着那个缇卫的话语。

“刘廷尉果然好胆色,但不是传闻天罗那些顶尖的杀手杀人如鬼魅,都拥有奇怪的秘术,能杀人于无形之中么?”一个年轻的贵族少年说。

脸上的刀疤亮了一亮,刘廷尉一掌拍在桌子上:“放屁!都是天罗故意制造的谣言!你们竟然会相信这些!那些刺客也是人,喏,就是这里,几年前我们七卫所还在这里包抄了一个天罗的顶尖刺客呢,乖乖的虽然杀了我们不少人,但是最后还不是被我们射了一个万箭穿心!”

“缇卫果然都是一群好汉,我们的引荐就靠刘大哥了!”另一个年轻人激动地站起身来,对着刘廷尉敬酒。

刘廷尉哈哈一声,一口饮下杯中酒,却没有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弥漫出阴冷的杀气。

转眼间就喝了半个对时,刘五常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

宵禁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得赶紧回到卫所报道,这次一身酒气地回去,不知道会不会被该死的雷副卫长撞见。

娘的这个雷家的年轻人不知道靠了什么关系,竟然一路高升,进队几个月就升到了副卫长的位置。自己和几个跟着苏大人几年的廷尉,在原子澈那个家伙殉职后争得头破血流,结果没想到被这个晋北来的野小子后来居上。每次想到这一点,刘五常心里就愤愤不平,他实在厌恶那个年轻人冷厉的眼神。

对着前辈,不是应该像现在这些后辈一样,好好的奉承一番么?!刘五常又灌了一口酒,大声喊道:“结账!大爷该回去保护你们这些蚁民了!”

小二心里厌恶这个酒品差得一塌糊涂的老客人,脸上却不敢表达出来,满脸赔笑地接过对方手里的铜锱,然后目送一群年轻人簇拥着这个醉醺醺的大汉出去了。

“小二,结账。”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小二转过头,发现原来是自己中午招揽进来的白衣的客人。

“多余的就是你的了,不用找。”对方笑了笑,递给了小二几枚还附着淡淡体温的银毫。

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少爷啊!小二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抬起头却发现那个白衣的客人已经不见了。

大雨,黑夜。

刘五常大大咧咧地骂了一句,对身边打伞的年轻人脑门拍了一巴掌:“注意着点!老子肩膀都淋湿了!”

打伞的年轻人赔笑地捂着头,手里的油纸伞更加倾斜了过去,自己整个人却几乎被淋了个全湿。

刘五常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却发现前面几乎一片漆黑的长街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黑色的长发垂了下来,让人看不清脸,腰畔两柄黑鞘的刀透着一股萧杀之气。

“大胆的家伙,竟敢违反缇卫的‘禁铁令’!你可知罪!”刘五常虽然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但是酒气上涌,一把就拔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缇卫长刀。他要让身边这些年轻人看一看,什么叫做缇卫。

然而预料中身边会响起的附和声竟然消失了,刘五常这才从朦胧的酒意里发现自己早已整个人淋在雨中。他转过头,看见原来帮自己打伞的年轻人已经躺在地上,手里的油纸伞早就和离开身体的头颅滚在一边。剩下的跟随者也都倒在雨夜湿冷的地面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刘五常觉得自己脖子几乎僵硬了,身上的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他费力地扭过头,看着对面的打伞的白衣人,觉得自己的双腿竟然开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你……你是谁……胆……胆敢袭击缇卫……”刘五常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多年的厮杀让他明白,他面对的是什么角色。他只是不敢相信。

撑伞的白衣人缓缓踏出一步,右手轻轻覆上长刀刀柄,然后冷冷地说:“丧家之犬而已。”

只一招,战斗就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虐杀。

可怜的刘廷尉在死去之前,被一点一点砍去了四肢,终于说出了第七卫所今夜的巡逻暗语和路线,然后得到了他哀求的痛快死亡。

舒夜冷静地在刘五常湿透的长衫上擦去长刀上的血迹,长街的尽头却远远飘来一个人影,舒夜心里一惊,握紧手里冰凉的刀柄,直到看清来者的面孔的时候,他几乎从不离手的长刀却跌在地上。

安乐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远远地站在雨雾里,原本白皙带笑的脸上只有冰冷的表情。长长的黑发垂下来,却仿佛淡淡的轻雾,没有受到任何雨水的影响。

“安……安乐?”舒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个把感情藏在最深处的男人第一次失去了所有控制力,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舒夜难以置信地伸出右臂,几乎嘶吼着喊出了安乐的名字。

然而安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退回了雨幕之中。

“不!”舒夜疯狂地大喊了一声,整个人箭一般飞窜向前,想阻止安乐的离去。然而快若闪电的他冲进的只是无尽的雨夜,追逐的人影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徒劳地狂奔,直到脱力跪倒在雨地里。

雨水浸透了舒夜的身体,他跪在地上无声的低吼,直到最后仰头狂笑。

是你吧,你不想见我,是不能宽恕我的罪孽么?舒夜垂下头来,然后缓缓站起,他慢慢抬起头来,淡金色的眸子隐隐泛红:“我会帮你复仇的,就算你是来向我索命也好,让我再见你一次吧。”

他转过身,向着第七卫所的方向走去,今夜将是复仇之夜。冷静不再,心机不再,他今夜只是一只嗜杀的野兽。

“你就是‘赤服’?”骆鸿业冷冷地瞟着面前躺在凉席上的苏宜姬。

“初次见面,多多指教。”苏宜姬款款伸出白玉般的手臂,脸上浮起一抹妖媚的笑。

“老爷子这次派你来,到底有什么事情?”骆鸿业没有理睬对方,一屁股坐在边上的软垫上,惨白的脸上不带一点表情。

“诸侯联军已经分头在城外驻扎多时,除了唐国百里家是站在我们这边以外,其他人都是未知数。他们在等待我们和辰月的最终一战,这一战的结果,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苏宜姬没有因为骆鸿业的不解风情而生气,手指若有若无地靠在骆鸿业的肩膀上。

骆鸿业一动不动,继续道:“那么我们这一次,是要进行一场盛大的对决了么?详细的细节是什么?”

“详细的事情连我都不是很清楚,估计只有老爷子一个人知道。老爷子需要我们在城里做一些准备工作,而且,要我好好地盯着你。三公子的死是否与你有关,你是否能接任魇,我可是很重要的证明人哟。”苏宜姬掩口笑了笑,“不过,如果你考虑好好服侍我一下,我也许能给你加加分也说不定。”

“那个老家伙不够你吃是么?”骆鸿业突然转过头阴恻恻一笑。

“你……你胡说些什么?!”苏宜姬脸色大变,整个人仿佛受惊的猫。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不但是老爷子直属的部队,还是他床上的常客。你以为老爷子是信任你么?他只是把你当一条狗而已!你这种身份还想来威胁我,要不要我把你做的事情告诉其他三个家长,让他们直接联名剔除不属于你能力的职位?”骆鸿业阴冷地说,惨白的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虽然我不承认那个老家伙是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的事情可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苏宜姬这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她可以驱使的下属,他拥有最恶毒的力量。她的地位和权力,只要对方一句话就可以灰飞烟灭。

“放心,我还需要你帮我很多忙。你的事情我暂时不会说,只要你能帮我在那个老家伙面前说一些我想让他知道的事情。”骆鸿业看着已经惊慌失措的苏宜姬,一把撕掉她身上的红色长衫,露出一片雪白。

“好好做事,我也许能考虑给你加加分。”骆鸿业咧嘴一笑,张口狠狠咬在苏宜姬白皙高耸的胸脯上,留下血红的牙印。

雷隐现在觉得自己的头很疼。

刚刚接到通报,有金吾卫发现了第七卫所的一支巡夜队遭到了袭击。

十五人,无一生还。

雷隐现在站在这十五具尸首面前,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十五具尸首身上都被疯狂地割了无数刀,仿佛受到了野兽的袭击。内脏和脑浆在冰冷的地上四溅,让见惯生死的雷隐都有些反胃。这根本就不是刺杀,而是高调地宣告战争。连绵了一天的暴雨刚停了没多久,地上的血迹已经被积水洇开,变成淡淡的红色。

这不像天罗那群蜘蛛的行事风格,难道有新的棘手人物进入了天启?雷隐想得头疼,决定还是先把这件事报告给卫长处理。

“你们几个,把这些弟兄的尸首带回七卫所。”雷隐不带感情地挥了挥手,身边几个黑甲的缇卫有效而迅速地开始整理这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雷隐带领的缇卫队伍身后,黑暗的街角突然踉踉跄跄地冲出来一个人,队尾几个训练有素的缇卫们迅速拔刀,直到看清对方穿的也是缇卫的黑甲,衣领上是银色的蛇眼菊。

“切口。”缇卫们的长刀没有入鞘。

“第……第七卫所,倪子桑,动若雷霆。”那个缇卫喘着粗气说完了这句话,头发被汗水沾湿黏贴在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上毫无血色。

“怎么回事?”雷隐皱了皱眉头。

“我们小队在怀德坊遭到了突袭,对方只有一个人,但是我们抵挡不住。我被队长要求逃出来送信,请副卫长赶紧前去支援。”倪子桑顾不上擦汗,连珠炮地说出这些话。

“带路。”雷隐屈起拇指,其他四指如剑指向前方。

倪子桑转过身,领着队伍准备奔跑起来。身后却突然传来整齐的拔刀声,雷隐的长刀出鞘,和队首的四个缇卫一起,锋利的刀尖紧顶着倪子桑毫无防备的后背和脖颈。

“你看不懂我的手势么?你不是倪子桑,你到底是谁?”雷隐冰冷的声音在倪子桑身后响起。

“倪子桑”露出一口白牙:“你们这些家伙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这里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做的?说出你的名字,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雷隐手上加了加力道,身边的四个缇卫走到冒名者身前,让他转过身来。

冒名者转过身,在脸上抹了一抹,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淡金色的眸子泛着微笑。

“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干的。”舒夜笑了笑,双手伸向怀中。

“高举双手!”雷隐厉声喝道,差点把刀尖直接送进对方的咽喉,“剩下的人塞住他的嘴巴,别让这条鱼在网里自杀了!”

舒夜依言乖乖高举起双手,然后在快步拿来布条的缇卫面前,双手突地由掌变拳!

雷隐的眼角撇见一抹光,他脚跟发力的同时惊恐地大喊了一声:“退!”

只有雷隐自己侥幸后撤成功,他手里的长刀和包围舒夜的五个缇卫的身体一起折断。

舒夜左手一转,手里多出一柄短刀,右手同时拔出了左侧的长刀。

四周飞溅起的血滴在空中落成一阵短暂的血雨,舒夜在血雨里交叉双臂,双刀停在诡异的角度。

“天罗,玄鞘鬼,送诸位启程。”

第六章 六把刀?杀一个人

半刻钟后的天启城西。

龙老大步走进一间小屋,把一张纸丢在单膝跪在屋里的三个人面前。

“还有三个对时,你们看完后去和本堂的其他人汇合。”龙老盯着下首三人。

他们都是自己手里最精锐的弟子,几乎是天启里龙家体术最强的几个人。龙砜,龙禹,龙舜,三个人是本堂里难得一见的亲兄弟。他们从小就一起练习,天分惊人的三人以高分通过了龙家的各种测验,最后龙老把久已无人练成的三人使用的“龙?裂轮槿”传授给了三人,天生的心有灵犀让这三兄弟几乎能完全发挥“龙?裂轮槿”的威力,就算一支有准备的几十人的小型军队,三个人也能靠着这个阵法面对面完全突破。

然而这次的刺杀,出动的可不只这三把刀。

阴家资历丰富的阴九和年轻的阴宇,苏家年轻一辈的好手苏璃,也已经于几日前抵达了天启。

六个人,六把刀,要杀一个人。

有谁需要六把刀才能有把握杀死?

龙舜面前那张纸上,第一行用小楷清晰地写着这次行动的木偶的名字。

“辰月阳教长,缇卫第二卫所卫长,雷枯火。”

龙家三兄弟默默看完了全部详细的计划,老大龙砜从怀里掏出火石,吧嗒一声,昏暗的屋子里亮起一团火。那张纸很快化为了灰烬,火光只照亮了三张冷毅的脸一瞬间,又消失了。

雷枯火的行踪不定,只有潜入第二卫所的本部刺杀最可能成功。没有了路人的掩护,这六把刀要做的只有杀!

他们面对的可能会是整个第二卫所多达八十人的可怕数字,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成功。天罗从来就不是正面战场的主力,他们只需要藏在黑暗里,在最短的时间给出最致命的一击。

在这最重要的几个瞬刹里,他们要面对的人可能只有木偶一个。

六对一,万无一失。

龙老满意地看着三个得意弟子走出了大宅,融入天启浓墨般的夜色里。

两个对时后,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

灯火通明的卫所门口,是四个两两成组缇卫互为犄角,他们都穿着缇卫的制式铁甲,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每一寸黑暗,小心注意着各种可能突然来袭的危险。

然而他们没有看见身后冰冷幽暗的石墙里一阵无声的波动。粗粝的墙面上突然鬼魅般伸出了几双手。这些强壮的手臂在下一个瞬间就拧断了这四个缇卫的脖子,被掩着口鼻的他们连惨叫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死去了。四具尸体倒下的时候还被人稳稳托住,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这面湿冷的石墙里隐隐发出一阵淡淡的荧光,一个复杂的圆形图案在粗糙的墙壁上轻轻一闪,无声的波动更加剧烈,六个人悄无声息地从石墙里走了出来。

其中三个精壮的男人快速而安静地褪去了还存着残温的黑色铁甲,把它们穿在了自己身上,领口上那朵银色的虎刺梅蒙上了淡淡的灰色。

这支队伍走出一个年长的灰袍老者,这是阴家填阖系秘术前几位的阴九。他在空中快速地虚画了几个花纹,亮红色的尾迹在黑夜的空气里闪了一下就熄灭了。

“再往里面有寰化的秘术加持,‘填阖凛移’会触发另一层暗哨。”阴九低声说。

“那就直接杀进去吧。”年轻的龙禹咧嘴一笑,缇卫的黑色铁盔戴在头上,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锐利的黑眸。

“那样我们就要杀光整个第二卫所,才能走到目标的面前了。”年长的龙砜拔出缇卫的制式长刀,在手里掂了掂,摇摇头又插回了刀鞘里。太轻了。

一身黑色短衣的苏璃把白皙的脸藏在黑布下,只露出一双淡紫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被她束在脑后,她摸着手腕上缠着刀丝的几个铁环,黑布下的嘴唇隐隐噏动,毫不在意地说:“那就全部杀光吧。”

“那样太麻烦了,也太危险。”清瘦的阴宇上前一步,灰袍突地微微鼓起,仿佛有一阵风从他瘦弱的躯干里吹起,他双臂张开,然后在身边画了一个大圆,把身边的六个人都隐隐划在圆里。阴宇低声吟诵了一阵,然后六个人站着的地方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我们现在是绝对的黑暗,小心里面的太阳秘术士。”阴宇在黑暗里悄声说,然后六个人在黑夜里瞬间消失了。

第二卫所内院深处的一个宽敞深邃的内室里,长而空旷的大厅里是两排纹饰复杂的立柱,立柱上挂着重重的黑色纱幔,上面有浅色的虎刺梅花纹。内室的最里端有十几阶矮矮的石阶,石阶上是一张宽大的软榻。

雷枯火正和自己的两个学生,修习亘白秘术的郑冗和修习郁非秘术的薛诚,端坐在软榻上冥想。三个人的身后是一匹垂下的黑色绸布,上面是银色的星辰与月徽记。

蓦地,这个老人从黑暗中睁开暗红的双眼。

身边两名雷枯火的学生也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眼,其中年纪看起来较小的薛诚询问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我们有客人到了。”雷枯火低哑的嗓音在内室里低声划过,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门外突地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两个辰月的学生对视了一眼,迅速地站在雷枯火的两侧,盯着密室唯一的入口。

巨大沉重的石门上一阵嘎嘎怪响,一名魁梧的男人推开了内室的石门,另外两名精壮的男人随着开门的人鱼贯而入。来的正是龙家三兄弟,他们都穿着缇卫的制式铁甲,只是身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

最年轻的龙舜提着一个头颅,那是守在内室入口的陆攸的首级。陆攸圆睁着双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在一个照面就丢掉了性命。

龙舜把手里的脑袋向着雷枯火遥遥丢去,另一只手里的长刀直指对方:“你的学生似乎不够优秀呢。”

雷枯火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骷髅般的脸咧开一条缝:“蝼蚁。”

他伸出右手,掌心血色的花纹亮了一下,一条巨大的火龙从他的干瘦的右掌里向着龙家三兄弟飞出,火龙在飞行的途中越变越大,带起低沉的呼啸声,灼热的空气吹动立柱上层层的纱幔,顷刻间就来到了三个刺客面前,巨大的火龙咆哮着直立起来,然后猛地扎向自己的猎物。

一阵低沉的吟唱声响起,龙砜面前突然喀啦啦竖起一道高大坚实的土墙。巨大的火龙砰的一声撞在火墙上,然后消散了,只在墙面上留下一块巨大的黑色焦痕。

灰袍的阴九缓缓从站在最后的龙禹身后走出,双手在空中左右各画了几道复杂的符号,碧绿色的荧光在他双掌中飞速汇集,最后几乎变成一团碧绿色的火焰。阴九双臂一振,将这团碧绿色的烈焰凶猛地拍击在面前这堵自己制造的土墙上。

这堵能够挡下火龙的坚实土墙突然从中间迸裂开,裂纹像蛛网一般辐射开去,然后整堵土墙轰然坍塌。但泥土碎块没有落在地上,反而悬在空中幽幽旋转。碧绿色的火焰像毒蛇一般在碎块上缠绕翻转,直到这些泥块变成了黑褐色的坚硬岩石。碧绿的火焰啪的一声爆炸开来,黑褐色的岩石呼啸着掠过内室的里一对对立柱,有一些甚至直接砸在高大的立柱上,被击中的柱子顷刻间碎裂开来,裹着上面黑色的纱幔碎片一起飞向雷枯火一行人。

站在雷枯火左边的郑冗在同时低声吟唱了起来,黑色的袖袍被飓风鼓起,他在面前举起右掌,掌心的花纹放出刺目的紫色光芒。

碎裂的岩块仿佛撞上了一堵隐形的气墙,在台阶下嘭嘭嘭几声连续的闷响,反弹后散落在深红色的走道毡毯上。

“还不错。”雷枯火笑了笑,暗红色的双目竟然隐隐发出光来。他右手在空中缓缓画着,枯瘦的身体随着吟唱在地上踏出诡异的步伐,致命的法术在他的吟唱里发动,他开始画出自己记忆里的图案。

龙砜和两个弟弟对看了眼,三人脚下发力,跃向了第一对已经被击碎的立柱,他们在一排排立柱上借力前进,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身形仿佛模糊成了三道影子,标枪一般投向高台上的雷枯火。

雷枯火右侧的薛城站前一步,挡在还在吟唱的老师身前,开始高声吟唱,额上赤红色的莲花图案开始发亮。

一朵火焰的莲花在昏暗的内室正中毫无征兆地直接绽放开来,飞溅的花瓣划着火红色的尾迹追击着在立柱间加速的三个刺客。这是只要接触就能直接杀死人的秘术——焚莲。刺客们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也比不上秘术追击的速度,火红色的花瓣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变成了几道带着烈焰的火红色的闪电,直追龙家三兄弟毫无防备的背脊。三个龙家的刺客分别扯下手边的黑色纱幔,对着追击的花瓣撒去。黑色的纱幔在空中迎风展开,这些轻柔的纱幔和那一点致命的花瓣甫一接触就直接变成了飞灰。眼看这三人就要殒命于此,薛诚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然后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门口的阴九的吟唱比这位年轻的郁非系秘术师要快得多,三个龙家刺客的脚下升起屏障般的岩石高台,花瓣无力地砸在他们脚下的石台上,石台嗞嗞作响,却纹丝不动。龙砜、龙禹和龙舜在空中同时高高跃起,他们已经冲到一击的距离内,三道锋锐的刀光对着雷枯火斩下。

左侧的郑冗双手猛地高举,口中沉着地低吟出连贯的音节,跃在空中的龙家三个刺客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锋芒,连忙把长刀在面前连绵的挥舞。当当当一阵阵脆响,无形的风刃和刀刃撞击在一起,三个刺客被震得翻落在一边。反应差了半个瞬刹的龙舜脸上被漏过的一道风刃划过,几乎丢掉了他的整个左耳,脸上鲜血淋漓。

然而三个人落地后却没有丝毫停留,分别窜向三个方向,他们跃入立柱上黑色的纱幔里,然后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不再有任何声响。郑冗这才发现石门附近的阴九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偌大的内室突然只剩下老师的吟唱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黑色的纱幔缓缓飘荡,每一层后的黑暗里似乎都隐藏着致命的蜘蛛。

郑冗皱了皱眉头,举起左手,开始快速地吟唱下一个秘术。

雷枯火的秘术比他先一步完成了,他脚步踏出的痕迹在软榻上深如石刻,他把双手放在图案的正中,一阵能量的波动在整个地面上震动。

“灭。”雷枯火低声说,整个内室的几十根立柱突然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柱,黑色的纱幔在火焰里卷起一朵朵妖异的焰花,几个人影浑身带火,从空中跌落。

“杀!”横梁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埋伏已久的阴宇和苏璃在空中一跃而下,苏璃手里的短剑闪着寒光,离雷枯火的头顶只有十尺!

郑冗条件反射地抬头,举起双手的同时,阴宇突然对他张开左手,一点白光从他的掌心飞溅开来,然后郑冗的整个世界变成了无法视物的白色。

糟糕!郑冗没有想到屋顶上竟然埋伏着太阳系的术士,大意之下自己的双眼短暂地失去了视力。他凭着记忆在空中画了熟悉的图案,在老师的头顶迅速制造了一堵坚固气墙,希望能为老师挡下接下来的突袭。

然而当他恢复视力的时候,整颗心沉了下去。

薛诚双目无神地跪坐在地上,身边丢落了两柄残刀。虽然这两把刀在袭击之前就被高温溶化了,但是第三柄完整地从薛诚的头顶插了进去,只剩下刀柄还留在他的天灵盖上,刺穿了那朵血红色的莲花,恐怖的血浆从伤口处嘶嘶喷溅开来,莲花变成了妖异的粉色。

而雷枯火左胸的心脏处,一段幽冷的剑尖穿了出来。

剑的主人站在老人的背后,黑巾覆面,淡紫色的眼睛里没有过多的喜悦。

“不堪一击。”苏璃缓缓抽出自己的短剑。

短剑没有带出任何血迹,光亮如新,闪烁着妖异阴冷的光芒。

苏璃猛地抬头,正对上雷枯火猩红色的双眼,她看见这个骷髅模样的老人低声哼了一声,然后把几乎只剩骨架的冰冷右掌按在自己的头顶。

熊熊烈焰瞬间吞没了苏璃的身躯,原本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块焦炭,焦黑的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灰烬。

雷枯火转过身,胸口那本该致命的创口看不见一点痕迹。这个黑色的骷髅举起右手,暗红色的双眼扫过面前面色惨白的几个刺客。

“数目再多,依旧是蝼蚁。”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雷隐愤怒地看着自己的袍泽不断地摔倒在地上,身边只有不曾停息的惨叫,还有那个野兽般四处冲杀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