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不过那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了。”舒夜转开了话头,“这次的行动,你有什么想法?”

“杨拓石,原越州籍军人,善用玄铁长枪,指挥羽林天军和缇卫第四卫所,是一个棘手的男人。他是上过战阵的人,对面搏杀,你未必能占到优势。”

“长枪么……”舒夜低吟了一下,“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这也表明,只要没有这柄枪,他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安然眼睛一亮:“怎么做?”

舒夜笑而不语,只是又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三日后,怀德坊,柳风斋。

二楼的“葵槿”,是柳风斋最偏僻狭小的一间雅间,生意却不比其他几间堂皇的大间差,总有一些行踪隐秘的人花重金预约这间屋子,他们只是在里面点一桌酒菜,从来不叫柳风斋里有名的花魁们作陪。

现在“葵槿”不大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轻甲的男人,一缕散落的长发垂在额前,领口一朵银色的蛇尾菊徽记和腰际的一柄晋北弧刀表明了他的身份。

“苏卫长真是准时。”一个黑巾覆面的黑衣人从横梁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先生想必来得比我早。”苏晋安抿了一口酒,“这么长时间了,先生还不信任我么?”

“苏卫长倒是很放心,真的一个随从也不带。”黑衣人刻意变换了声线,嘶哑着说。

“先生需要我,我自然不用担心什么。”苏晋安笑了笑,“再说,先生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是啊,七卫的人现在几乎要把柳风斋围成一个铁桶,我要杀了苏卫长,那可是插翅也飞不出去。”黑衣人低低地笑了一下。

“好了,寒暄的时间也够长了,这次有什么事。”苏晋安搁下了酒杯,定定地盯着对面的黑衣男人。

“我接到了新的指令,同样的,我的对手也接到了。”

“哦?是什么?”

“我的你不必了解,但是我的对手,他的目标是你。”黑衣人低声说。

“有趣。”苏晋安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么你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的身边有我的眼线,我知道他的全部计划。”黑衣人嘶哑地笑了一下,“你将会比他提前一步知道一切,他一出现,就会死。”

苏晋安淡淡一笑:“他会在哪里动手?”

“五日后,怀月明节,凤栖楼。”

“行动?”雷枯火低低询问,双目紧闭,身后的线香在暗室里燃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七卫和四卫的驻所都安插了人手,他们那边的秘术士不多,应该察觉不到我们的行动。”说话的人穿着黑袍,一朵银色的虎刺梅绣在领口。

“结果?”雷枯火一向不喜欢多说话,每个字都吐得很慢。

“两个卫长似乎都没有什么疑点,特别是四卫长,听手下的亲兵描述,行事都很小心。只是……”黑袍的下属欲言又止,迟疑地抬头看了看面前沉默的卫长。

“说。”雷枯火加重了声音,指节轻响。

“苏卫长最近常去柳风斋会客,属下询问过柳风斋的李妈妈,她说苏卫长总是单点一间空屋,不准别人打搅。”

“很好。”雷枯火咧了咧嘴,暗红色的眼睛微微张开,“带上人手。”

黑袍的下属看着面前这个骷髅般的长者正在起身,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搀扶。雷枯火咳嗽了一下,骷髅般的头颅微微摆了摆,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雷枯火缓缓走下台阶,黑色的长袍拖在地上,星辰与月的银色花纹缀饰在袍摆四周,波浪般起伏。

“我们去四卫。”雷枯火低声说,仿佛解释一般,他又加了一句,“堂堂一个卫长,还需要处处行事小心么?”

黑袍的下属点了点头,跟着卫长走过长长的甬道,消失在厚重的门外。

天启,怀德坊,缇卫第四卫驻所。

一个壮实的男人光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正挥汗如雨,他大力挥舞着右手的巨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赤红的砧板上,左手铁钳夹持的一块铁胎正在慢慢成形,那是一柄长剑的形状。

男人满意地停下来端详了一下,用脖颈上的毛巾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一缕灰色的额发随着擦拭滑落了下来,他不在意地将它拨到一边,准备继续完成这柄雏剑。

缇卫第四卫长,杨拓石,在战场上是令人生畏的战神。然而在缇卫所这间小小的铁匠铺里,他仿佛只是一个劳作多年的铁匠,火星在他的头发和身体上留下淡淡的焦痕,他坚毅的脸被高温的烟气薰得发黑。

第四卫所的缇卫们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长官严肃得有些可怕,闲暇之余也从来不和下属去喝花酒,只是埋头扎进卫所里那间小小的铁匠铺里打铁。

所以后来很多属下都知道,只要在驻所里找不到自己的卫长的时候,烟雾缭绕的铁匠铺里一定能看到自己长官魁梧的身影。

今天四卫例行的巡检已经结束了,薄薄的晨曦已经开始在天边偷偷弥漫了开来,杨拓石一结束巡检就脱去了黑色的战甲,独自一人钻进了铁匠铺里,想要完成自己昨夜就已经打好粗坯的一柄钢剑。

一个对时的时间没有白费,这柄钢剑的剑刃终于全部完成了。杨拓石小心地夹着火红的剑身,缓慢地丢进淬火的水槽里。锻造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淬火,很多手艺不精的学徒忙活了一整天,结果淬火的阶段一时粗心,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正所谓“清水焠其锋”,上好的刀剑锻造师就靠这一步的时间和角度的计算拉开了与常人的差距,更不用说那些热衷于锻造的河络们。甚至有传闻,魂印兵器的产生,最关键的一步就在于淬魂。

一个瞬刹的延迟就能改变手里这件兵器的命运,杨拓石的手依旧稳定如铁,他精确地计算着这件兵器入水的时间,还有三个瞬刹,这又将是更加完美的一柄剑,杨拓石嘴角浮起淡淡地笑。

在全神贯注的杨拓石身后,无声无息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热气升腾的屋顶悄悄滑落。一柄锋锐的短刃缓缓地刺向杨拓石的头顶,几乎没有带起一点声响。

火炉里突然窜高的一阵火苗拯救了处于必死之局的四卫长,火光反射在水槽上,照亮了短刀的刀锋,也照亮了杨拓石的双眼。

那个黑影突地由静到动,和刚才一直缓慢凝重的招数不同,这一击快若闪电。然而终究是太晚了,杨拓石在瞬间矮身,手里正在淬火的长剑带起水滴从水槽斜斜飞起,准确而又沉猛地斩向这个鬼魅般的刺客。

“当”的一声闷响,刺客的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刀,和杨拓石的长剑重重磕在一起。他左手的短刀翻转了一下,削断了吊着的绳索,轻松地落在地面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杨拓石,淡金色的眸子里透着浅笑。

“杨大人好身手。”舒夜淡淡地点了点头,挺直的身形被铺子里白色的雾气所萦绕,黑色的长发紧贴着背脊。

杨拓石右手持剑,水滴顺着剑脊流向剑柄,然后冰凉了他的手掌。他丢掉左手的铁钳,深邃的眼睛里浮起一丝惋惜:“可惜了这柄好剑。”

他手里的长剑因为淬火的时间错误,反而变得更加脆弱,刚才那一下重击,新打的剑身上竟然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杨大人现在要可惜的东西还很多,”舒夜笑了笑,“比如,你这条命。”

他手里的双刀行云流水般挥舞起来,杨拓石举起长剑左支右绌,一阵敲击过后,剑身的裂痕延展成了可怕的网状。

“断!”舒夜一声低吼,右手的长刀随着身子的旋转,一记准确的半圆平挥砍在长剑的裂痕上,咔的一声脆响,杨拓石手里的长剑终于不堪重负地断成了两截,舒夜身子不停,左手的短刀跟进,砍向杨拓石已经毫无防备的脖颈。

杨拓石向后一仰,避过了舒夜的短刀,但是舒夜在空中手腕一翻,短刀直插向杨拓石的小腹。

杨拓石旋身一个侧翻,锋锐的短刀还是划过了他的左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低头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嘿嘿一笑,随手从炉子里抄出一把烧得赤红的铁钳,斜斜挡在身前。

“天罗的人?还是逆党?”杨拓石深邃的目光被赤红的铁钳映得发光,灰色的额发飘扬在双眉之间。

“杀你的人。”舒夜反转双刀,刀脊紧贴这双臂,刀刃上一泻银光。黑色的长发下,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杨拓石眯起双眼,左手长臂伸展,直指舒夜眉心,他的右臂屈肘回撤,铁钳被他拉到了身后,变成了一个侧身的出枪的姿势。

“杨大人好枪法。”舒夜冷冷地说,身子一拧整个人几乎贴着地开始旋转,锐利的双刀被舞成了一个圆,这不是苏家的技巧,却是龙家最有难度的几种招数之一——“蝶儿旋”。

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技巧,擅于此道的天罗刺客甚至可以用这招在人群的围杀连续搏杀数人,而在铁匠铺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这种高密度的攻击技巧,是一个可怕的杀戮机器。

杨拓石没有动,他盯着那个可怖的杀戮之圆在向他高速接近,舒夜的武器和铁匠铺里的挂件不停撞击,响起一阵悦耳而妖异的叮当声响。

杨拓石突地圆睁双眼,右手发力将手里的铁钳推出,那柄普通的铁钳竟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蜂鸣声。杨拓石的身体跟着右手往前,整个人的力量凝聚在这毒龙般的一击上,铁钳和舒夜的刀阵重重撞击在一起,斗室里猛地迸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道黑影从撞击之中倒退着飞了出去,砸倒了一面挂着武器的木墙。舒夜嘴角带血,费劲地从满地残骸中爬起,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苦笑。

“可惜不是趁手的好枪。”杨拓石淡淡一笑,丢下手里只剩半截的铁钳。刚才的那一击,铁钳在最后的一刻经受不住这种强力的撞击,断成了两截,原本应该刺穿舒夜胸口的一击,只是留下一片乌青而已。

杨拓石的眉骨上,一个深可见骨的创口正在汩汩冒血,鲜血流过他的眼睑,顺着他冷毅的脸庞滴落在地上。那是舒夜的“蝶儿旋”在最后一刻产生的变化,短刀击断了那柄危险的铁钳,长刀则在杨拓石的眉骨上划下几近致命的一击。

舒夜在满室的灰尘里咳嗽了一下,胸口的撞击估计重伤了几根肋骨,他嘿嘿一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鲜血的唾沫。

“杨卫长真是不容小觑,不过结果都是一样……”舒夜双肩微微耸起,双刀互相敲击了一下,发出颤抖的蜂鸣声,他舒展双臂,血色的刀尖向外,“你已经是死人了。”

“话不要说得太满才好。”杨拓石冷冷地接口,从边上的铁架上取下一柄已经打造完毕的长剑。他双手持剑,长剑斜斜挡在面前,“四卫的人一会就到,你出不去的。”

“你活不到那个时候。”舒夜双足发力,在狭小的斗室里高高跃起,双刀交叉着向杨拓石猛力斩下。杨拓石手里的长剑斜斜向上迎击,却还是无法抵抗舒夜夹着体重下压的力量,长剑被压在胸前,微微发抖。

舒夜突地收刀回撤,杨拓石感到剑上压力一松,长剑不自觉地向外荡了一下。半个瞬刹的时间,半个瞬刹的机会。

舒夜在这半个瞬刹的时间里穿过了杨拓石的防守,轻松把短刀送进了杨拓石的胸膛。

“走好。”舒夜探过头去,俯身在杨拓石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舒夜手里想要继续发力,却感觉左手上传来一阵可怕的炙热。他低下头,一股赤红色的火焰从杨拓石的伤口缠绕出来,蜿蜒地爬上冰冷短刀,舔舐着舒夜毫无防备的左手。

杨拓石身后的火炉里,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从火红的烈焰里缓缓睁开,一只骷髅般的手掌伸出,火焰爬上杨拓石的胸口,封住了那本该致命的伤口。

“退下。”火焰里的暗红色的眼睛圆睁,一声嘶哑的低吼从火焰里传出,赤红的火焰从火炉里喷薄而出,向着舒夜席卷而去。

光影缭绕的斗室里,地面上突然有复杂的花纹闪烁起来,一阵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地面蔓延开来,然后包裹住了喷涌而出的赤色火焰,舒夜丢下破损的短刀,整个人向后一个翻滚,右手攀上横梁,消失在屋顶的黑暗里。

赤色的火焰没有被包裹住太久,很快就从内部吞噬了黑色的火焰,暗红色的眼睛再次睁开,一个骷髅般的身影从火焰里缓缓走出。

雷枯火望着远远的一抹白衣,手掌重重地一拍,斗室里张牙舞爪的赤炎收敛了火舌,又回到了灼热的火炉里。

他背过手,转头看着脸色惨白的杨拓石。

“来迟一步,见谅。”

舒夜和安乐在薄曦的街道飞奔,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喧闹灯火。

等到他们确定已经摆脱了追兵的时候,舒夜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多谢。”舒夜满头冷汗,惨然地对着身边的安乐苦笑了一下,“你没有选择对我灭口。”

“我有把握拖延几个瞬刹。”安乐淡淡地说,“如果你没有及时回撤的话,下一次秘术法阵发动的时候,吞噬的将会是你的身体。”

舒夜感到背后一阵微微的刺痛,那是出阵前安乐给他画上的花纹。舒夜咧了咧嘴:“这么说,这个并不是为了替我保命的招数喽。”

“当然是,你难道认为被活捉比被我杀死快乐么?”安乐的语气依旧冰冷,听不出一丝戏谑的成分。

舒夜微微耸肩,望着晨曦渐起的远方。

帝都的飞檐重阁慢慢清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灰色的天边一角,舒夜看见一只灰色的鸽子无人察觉地从预定的地方飞起。

舒夜唇边浮起浅笑,一切还没有结束。

苏晋安坐在暗室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旱烟,眼睛却没有从面前破旧的榆木桌上移开。桌子上只有一张细小泛黄的纸卷。

上面只写着几个小字。

“凤栖藏伏。”

苏晋安幽幽吐出一口烟,眼睛在烟雾里亮得惊人。然后他缓慢地把那张纸卷放在烟锅上,暗红的烟丝随着他的呼吸一亮,纸卷的边缘发黑翻卷起来,然后迅速地燃烧起来,又迅速地熄灭了,只剩下难以察觉的一些灰烬。

苏晋安站起身,推开暗室的木门,门口站着一个干练的黑甲武士,黑褐色的眸子探询地望着自己的长官。

“时候到了,雷隐。”苏晋安拍了拍下属的肩膀,接触到一层冰凉的霜露,“去凤栖楼吧。”

“是。”雷隐低头抱了抱拳,转身向着屋外的回廊后奔跑了几步。

回廊后,是一整支森严的队伍,每一个男人都穿着森冷的铁甲,眼睛里都冒着恶狼般的杀气。七卫的蛇尾菊整齐地缀饰在这些男人的领口上,边缘的尖刺利齿般伸展,泛着血腥的光芒。

为什么还没有来?骆鸿业已经在檐角下蛰伏了整整两个对时了。喧闹的怀明月节已经喧嚣了很久,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凤栖楼里觥筹交错,漫天的酒气和吵闹声让暗处潜藏的骆鸿业觉得心里一阵阵焦躁,而行动的目标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微微转头,想在人群里寻找苏宜姬的身影,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行迹。守望人,只会出现在你的背后,拯救你,或者杀死你。骆鸿业舔了舔微微干裂的嘴唇,无声低笑。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吵闹的酒客开始莫名的低声了下来。

来了。

骆鸿业咧了咧嘴,右手握紧手里的长刀,熟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安心。目标到达,必死之局。

“缇卫捕捉逆党,掌铁者,杀无赦。”

阴冷的低吼传来,骆鸿业的微笑僵硬在脸上。

大街上喧闹的人群被黑衣黑甲的缇卫驱散了,原本热闹非凡的大街上顿时被压抑得寂静无声,只剩下精壮的缇卫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森冷的刀光。

“先生还是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苏晋安从黑甲的护卫人群中走了出来,微笑地拍了拍手。

雷隐阴沉着脸挡在苏晋安身侧,强壮有力的手按在刀柄上,锐利如鹰的双目打量着四周漆黑的屋檐飞瓦。

被看穿了。骆鸿业嘴里泛苦,整条大街都已经被层层封锁,苏晋安真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苏晋安平静地看了看沉寂的夜,四周的民居里,惊惶的民众都关上了街窗,大街上只剩下绘着蛇尾菊花纹的灯笼照亮着缇卫们冷毅的脸。

突地民居的一隅嘶嘶作响,冒出一大股橘黄色的烟雾,接二连三地,四周响应般地冒出了十几股颜色各异的烟雾。

七卫这些训练有素的甲士有条不紊地三个一组,背靠背在漫天的烟雾中防御,苏晋安的身后,缇弩簌簌作响,密集而准确地投射进烟雾的中心。

“小心有毒,捂住口鼻!”雷隐一声高喊,然后举起手臂掩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烟雾缭绕的街道里巡视。

“笃笃笃”一连串箭入木墙声,没有听到一声惨叫。

苏晋安皱起眉头,拔出腰侧的晋北长刀:“故布疑阵,大家小心。”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黑影从房顶上一跃而过,竟然直接往远处逃去。

“追!”苏晋安长刀一挥,眼尖的几个缇卫已经紧紧跟上,整队的黑甲剑士流动起来,迅捷有力地在黑夜里追逐他们的猎物。

“多谢。”骆鸿业藏身在一间破旧的柴间里,大队的追兵举着火把和灯笼离去了很久,他才敢开始喘气。

“你不应该自己擅自改变计划。”苏宜姬冷冷地说,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紧身短衣,丰满的身材勾勒得分外诱人,脸上有着难掩的怒气。

“我不习惯把性命放在另一个人手里。”骆鸿业平息了呼吸,脸上又变成那种可怕的惨白。

“所以你才容易失败。”苏宜姬盯着这个男人,刀丝紧紧贴着她的十指。

“这次的任务,只要能活下来就是胜利。”骆鸿业不以为意地说,“老爷子让我们去送一个死局,没有人可以成功。”

只可惜功亏一篑。骆鸿业在心里狠狠地说,但是他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不可以也不需要相信任何人。

半个对时后,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

雷枯火看着跪在阶下的黑衣侍者,低哑的声音在宽敞的大殿里沉沉回响:“杨拓石那边我已经亲自去过了,没有什么问题。你们那边呢?”

“苏卫长今夜在凤栖楼附近遇袭,不过似乎提前收到了线报,差点抓住了那个刺客。”黑衣的侍者声音明晰。

“很好。”雷枯火点了一下头,骷髅状的指节轻轻摩挲着坐椅的扶手。

“不要放松对七卫长的监视。”雷枯火微微扬了扬下巴,暗红色的瞳孔发出淡淡的光芒,“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内线或者内鬼,这件事情很蹊跷。”

“属下明白。”黑衣的侍者抱了抱拳,然后仿佛想起什么,犹豫地张了张口,“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雷枯火暗红的瞳孔缓缓转动,骷髅般的脸上没有表情。

“传闻‘寂’的教长,原教长似乎和天罗过从甚密。”黑衣的侍者声音有些发抖,他也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指控。

雷枯火沉默了一会,最终才缓缓开口:“这个传言你们暂时不要理会,那边不是你们能染指的地方,看好自己当下的目标吧。”

“是。”黑色的侍者感到上首之人言语中压力,背上不禁冷汗淋淋。

雷枯火有些疲惫的挥挥手,黑色的侍者如释重负地拜了拜,倒退着离开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在黑衣侍者匆忙的身影后缓缓关闭,大殿深处,那个骷髅般的老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章 赌局?无法挽回的错

十日后,南淮,百里家后院。

黑袍的老人端坐在屋子的一角,把手里的茶碗搁在木桌上,缓缓开口:“苏老,你对于这件事怎么看?”

“首座,这件事老朽恐怕不适合置喙吧。”对面一个老人穿着青灰色的宽袍,对着手里的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你我就当作朋友间的聊天,放心地说吧。”黑袍的老人正是当今的天罗家主。最近天启局面瞬息万变,他手下直属的魇组又一直空缺,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组织从各处传来的压力,让这个老人显得更加苍老。

“呵呵,老朽哪里敢这样自称朋友。”苏老干笑了一下,抿了一口茶,“这次‘天火’行动,关键的事情只是落在两个人身上么?”

“是的。”

“一个苏家的,一个龙家的。”苏老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这可真是一个难题啊,首座,你的想法呢?”

“两个人的刺杀都失败了,不过‘玄鞘’那边是已经把杨拓石刺成重伤,而‘赤服’那边的情报显示,‘寸牙’是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首座的意思是……”苏老眯了眯眼睛,顿了一下,“‘玄鞘’比起‘寸牙’更合适喽?”

“目前看来是这样。”黑袍的老人淡淡地说,“不过两个人的任务似乎都有情报泄露的情况发生。”

“你是说……这两个人里有人出卖对方的情报给缇卫么?这可是很可怕的指控呐。”苏老微微一笑,像一只老狐狸。

“三公子那件事还没处理清楚,他们并不是没有嫌疑。”黑袍的老人冷冷地说,“我已经安排龙老注意和‘素衣’还有‘赤服’保持联络了,必要的时候……”

“两个都除掉。”苏老低声说。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有蹊跷,雷枯火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恰好赶到四卫所?”安然看着正在给自己左手敷药的舒夜, 皱了皱眉头。

“可能只是巧合吧。”舒夜用牙齿叼着包扎用的白布一头,狠心拉扯了一下,疼得头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你不会愚蠢到在‘赤服’面前泄露口风吧?”安然的表情有些奇怪。

“当然没有,我给她的都是假消息。”舒夜耸了耸肩膀。

“你不要小看了他们。”安然想了想,“老爷子那边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新的指令,想来‘寸牙’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要是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我才会觉得奇怪呢……这本不是简单的任务,苏晋安这个独狼一样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就算是‘寸牙’也不行。”

“老爷子这次到底是怎么想的?”安然皱紧了眉头,“难道……”

“你最好想都不要这样想。”舒夜的食指不知不觉地按在了安然的唇上一瞬,然后迅速地分开了,制止了她的进一步揣测,“我去会一会‘赤服’,我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

安然愣了一下神,那一瞬间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仿佛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她最后慢慢说了一句:“那你小心。”

“遵命。”舒夜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然后微笑着离去了。

姐姐,我应该怎么做?安然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

她心里其实明白,舒夜那不肯诉说的眼神里暗藏着什么。那是深深的愧疚,和一丝难以诉说的摇摆。

你到底是不是种子,这已经不重要了。安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有光芒闪烁了一下,一股黑色的火焰从她的指尖迸出,在空中缠绕了几圈,落在了她面前的木桌上。黑色的火焰并没有引燃脆弱的木桌,反而在木桌上飞快地缠绕和分叉,变成越来越多细细的黑线,这团黑线越来越繁复和膨胀,最后变成了一个实体。

随着轻微的一声噼啪声,黑线四周萦绕的黑色火焰消失了,那团原本飞速变幻的黑色线团变成了一只墨黑色的鸽子,它走近几步,微微侧了侧脖颈,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瞅着安乐。

安然柔软的手指轻抚墨鸽的背脊,然后从墨鸽的脚环上解下一张纸卷。她缓缓打开,纸卷上空无一物,她皱起眉头,开始轻声地吟唱。

复杂的黑色纹路开始在淡黄色的纸卷上爬行,然后变成了一个个清晰有力的字句,安然吟唱的声音越来越急,狭窄的纸卷很快就被写满了。

她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把纸卷绑在墨鸽的脚环上。

突然传来的木门开启声让她在第一时间转过头,她看见一头紫红色的长发下一张微笑的侧脸。

“真是稀客啊。”安然的脸上神色不变,站起身子挡在墨鸽身前,她的右手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轻轻交叠,墨鸽仿佛精通人性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消失了。

“是啊,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诉你。”苏宜姬笑了笑,酒红色的眼睛里有一丝光芒闪过,“我得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情报。”

“什么?”安然突然觉得有一丝没来由地紧张。

“‘玄鞘’这个人,曾经是辰月的种子。”苏宜姬的眼神闪烁,嘴里吐出这句冰冷的话语。

选择的时候,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啊。安然微笑了一下,对着苏宜姬伸出手。

黑色的火焰,隐隐缠绕指尖。

半个对时后,天启城西的一间小酒楼。

舒夜坐在二楼喝酒,警惕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从屋檐处投射下的烈日阳光,心里有一些忐忑。苏宜比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很久,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还是说……舒夜仔细地观察四周形色各异的酒客,还有楼下车水马龙的人流。她出卖了我?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隔壁几张桌上,几个落拓的浪客各自坐在一边喝着劣酒,另一边的一张桌则坐了四五个皮肤黝黑的脚夫,脖子上围着被汗渍得发黄的毛巾,正在大碗地饮酒呼喝。

楼下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的烧饼师傅……舒夜的眼光在他们身上一一停留,没有可疑的人。

“久候了。”身后突然一声笑语,把舒夜吓了一跳。

苏宜姬依旧笑得风情万种,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绸服,紫红色的头发垂到肩膀。

“没事。”舒夜装作随意地笑笑,“被什么拖延了?‘寸牙’那边出现了新情况?”

“本堂的一些小麻烦,不过已经解决了。”苏宜姬语调轻松,眼神似笑非笑。

“你们这些女人,总喜欢装神秘。”舒夜抿了一口杯里的酒,“老爷子他们在帝都四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得力的眼线了,我们的机会很大。只要这次除掉‘寸牙’,我们的就可以自由了。”

“除掉?”苏宜姬的声音压低了,“怎么做?‘寸牙’根本就不是能轻易除掉的人,而且本堂那边不可能蒙混得过去。”

“第一条很简单,没有人是杀不死的,就算是‘寸牙’也一样。至于第二点……”舒夜眨了眨眼睛,“老爷子肯定和龙老那边通过气,让他负责协助你和‘素衣’对我们的监视吧?”

“是的。”

“你给龙老留一封信,说经过你最终的调查,‘寸牙’是出卖了三公子的那个人。”舒夜几乎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龙老可不是老糊涂,我们需要能扳倒‘寸牙’的证据才行,而且一旦审讯起来,太容易露馅了。”

“证据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伪造的么。”舒夜无谓地扬了扬眉,淡金色的眸子里一道光一闪而过,“而审讯的话,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计划是什么?”苏宜姬沉默了一会才接口,盯着这个总是无所畏惧,充满自信的男人。

“五日后还是老地方碰面,到时候给你全部的行动细节。我还需要完成最后一个环节,我们就可以完成我们的愿望了,我和你。”舒夜淡淡地笑。

“那么,祝我们顺利。”苏宜姬微笑了一下,喝下面前的残酒,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