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涵徐徐道:“我与娘子即将进宫朝见圣上,前几日我听闻圣上吃腻了宫里的山珍海味,欲尝试一下民间小吃。而我娘子大力向我举荐贵店的小笼包。故我想每一种口味都带进宫里去给圣上试一试,希望你们拿出最好的手艺,莫让我失望。”

掌柜抖着算盘小跑进厨房了。

我这才发现,范天涵也是胡扯好手,深藏不露呀深藏不露。

范天涵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我提心吊胆地想着待会若是要我们付账怎么圆谎。

顷刻之后,掌柜拿出一精美的糕点盒子,双手捧到我眼前道:“小民谢过夫人抬举。”

我咳了一声,微笑接下,顿时觉得自己挺母仪天下的。

范天涵作势要从袖子里掏钱,掌柜的忙阻止道:“大人且慢,您有所不知,小民今日能为圣上做小笼包,乃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岂能让银子如此污秽之物折了这一福分。望大人成全小民。”

范天涵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掌柜感激漓涕,“谢大人、谢夫人。”

我想了想,低声补充道:“掌柜的,圣上向来低调,至恨他人用他的名号做标榜,是故今日的事切不可宣扬出去。”

掌柜露出不甘心且狐疑的表情。

范天涵又道:“掌柜的莫要怀疑,古来皇帝都爱为风景名胜府邸寺庙题词,但你可曾见过当今圣上为何处提过名,可曾见过何处有他的真迹?”

掌柜沉思了半响道:“并无。”

我和范天涵同时露出“就说嘛”的表情。掌柜的一脸沉痛地点头。

我们在掌柜感恩又沉痛的目送下,离开了来福客栈。

一出客栈我就问道:“皇上的真迹真的从不外流吗?”

范天涵摸摸我的头,道:“真的。”

我又追问:“为什么?”

他神秘兮兮伏在我耳边,小声道:“皇上的字太丑。”

******

一路上人来人往,范天涵牵着我,左拐弯,右绕巷。

我怀里揣着一盒小笼包,跟着他,左拐弯,右绕巷。

到了翰林院,范天涵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探讨一本书册子的刻印朝代。相对于那本册子的刻印朝代,我比较好奇这翰林学士的出生朝代,他实在是苍老到登峰造极,脸上的褶子多且纵横交错,苍蝇蚊子若是被夹进去了会迷路到哭。

我在旁边吃小笼包边听了一阵,给皇帝吃的小笼包果然特别好吃,可惜宝儿没跟出来,吃不到如此美味之物。吃完小笼包后我觉得无趣,便偷偷溜去院子里听两学士论道。

这些学士们不愧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一妙龄女子傻乎乎站一旁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们,但他们愣是没望我一眼,聚精会神地争论得脸红耳赤。

一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由此可见,鹏之背已有几千里,鹏势必比鲲大。”

一又曰:“鹏乃鲲幻化而成,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鲲乃鹏的元宗,势必比鹏大。”

二者坚持不下,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旁津津有味的我,便逼着我评理。

我评曰:“鲲乃鱼,鹏乃鸟,鱼适宜清蒸,鸟适宜烧烤,二者各有所长,何如?”

二人联手把我赶了出来。

归途中范天涵问我此趟到翰林院可有甚感想收获,我思忖了一会坦白道:“翰林学士都较为肤浅,没甚文化与修养。”

范天涵笑着点头道是。

我见他如此上道,便抽空关怀他几句道:“你那书册子是什么朝代刻印的有甚重要的?”

他答:“与一命案有关。”

我一听来了兴致,便追问道:“萧子云丫鬟的那个命案吗?”

范天涵答:“是。”

我装出一付云淡风轻的模样,道:“说来听听罢。”

范天涵微微掀唇,在我热切的注目下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语毕兀自往前走。

……

啦啦啦啦啦啦,好了不起。

相见

萧子云的案子终成为了无头公案,范天涵查了个把月后就把案子移交官府,官府把它高高挂起。我只道是我的那夜的枕边风在外头绕了一圈,吹过杨柳,拂过炊烟,吹红了晚霞,吹绿了湖水,最后吹进范天涵耳里去了。

继我上次劈昏李总管后,范天涵定下规矩——我出门都得先提前跟他报备,当时我见李总管横着脖子在旁拨算盘还拉长了耳朵偷听,一时觉得应该给他个交代,便应承了。

但范天涵老不着家,我想出门时常常都寻他不着,久了干脆自暴自弃地闲在府里等着腐烂。

这日我百无聊赖,与宝儿做了个弹弓,在院子里射鸟玩儿。可别说,我一射一个准,半个时辰不到,已经收拾了三只鸟。宝儿拿了个大笼子,把它们罩了起来。我俩就蹲在笼子外面看着那三只鸟在笼子里扑腾扑腾地飞撞。

宝儿突然有感而发道:“小姐,我怎么觉得我们就像这笼中鸟一样没自由呢?不如放了它们罢?”

她一语中的地戳中我的软肋,我一时悲从中来,恨不得泫然欲泣两下。

我悲天悯人地对着鸟儿们讲了一席话,最后以一句“我放你们自由”结束,正要伸手去掀开笼子,宝儿阻止了我,她噔噔地跑去找来墨宝,把笔伸进笼子里唰唰把三只鸟儿的尾巴刷黑,拍拍手道:“好了小姐,你放了它们吧。”

我虔诚地掀开笼子,鸟儿们欢乐地飞走了。

宝儿望着飞上天的鸟儿,表情如此之祥和。我为宝儿的善良所感动,赞赏道:“宝儿,下回若是有缘见到黑着尾巴的小鸟,那就是你放生的。”

宝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弹弓,半响才回我话道:“不是呀小姐,这一下雨尾巴上的墨迹就该褪掉了。”

我十分不解,追问道:“那你为何还给它们涂上黑?”

宝儿笑眯眯地把弹弓往我手里一塞,道:“小姐你再射啊,我想看看再射到同一只的机会大不大。小姐小姐,我们射到一只就画上记号,放回去,再射再放回去,再放回去再射,如此循环往复会不会有一只鸟儿很倒霉地被射下来很多次?”

我若是鸟儿一定挖宝儿祖坟,挖了填,填了挖,挖挖填填,填填挖挖。

宝儿拿着弹弓左一发右一发地杀红了眼,我在一边嗑瓜子,啧啧感叹着生灵涂炭。

“宝儿,为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一个沉厚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鸟儿,它也是鸟生父母养的。”

师傅从树上跳下来,笑呵呵道:“怎样,想念师傅不?”

我望着师傅脑门子上可疑的红印,笑问:“师傅,以您老人家的武学造诣,不会被宝儿的弹弓打到罢?”

师傅咳了一声,清斥:“休要胡说,我这趟来是有正经事的,莫要打岔。”

师傅的人生,除了搞大萧子云她娘肚子外,还能有甚正经事?

师傅抱拳道:“我是来道谢的,这一回萧子云能逃过一劫,全仰仗你的帮忙。”

我亦抱拳道:“好说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师傅欣慰点头,道:“不枉为师平时对你的孜孜教诲,好了,正事说完。”

他开始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为师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讯。我昨日听道上的朋友言,葵花宝典的修炼口号其实是‘欲练功,先自宫;不自宫,也可练功’,为师决定从明日起开始闭关修炼,大概为其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莫要来打扰我。”

谁要去打扰他呀,我连他落脚点在哪儿都不晓得。

我泼他冷水道:“师傅,你确定是‘不自宫,也可练功’?为何我听到的是‘不练功,也可自宫’?”

师傅脸色白了一白,正待说什么,一声“清浅”打断了他。

我们仨同时回头望,范天涵正朝着我们走来。

这人倒是很会挑关键的时候出现。

他走到我们跟前,问我道:“这位老前辈是?”

我望师傅,师傅望宝儿,宝儿又望我,我堆起笑道:“宝儿他爹,来探望宝儿呢。你今日不用上朝么?”

“不用。”范天涵对师傅抱拳道:“在下范天涵,敢问前辈大名?”

“古……”

“古怪的名字,不说也罢。”我忙打断,“宝爹,你方才道家里买了肉未切,快去切快去切。”

宝儿很激灵地跟着道:“是呀,爹,快去切肉,切完了再回来看望我。”

师傅嘴角抽搐,道:“告辞。”

他咻一下飞檐走壁离去。

范天涵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与宝儿。

宝儿眼睛左躲右闪,对着师傅远去的背影挥手,呐呐道:“爹,慢走,要常来看我。”

范天涵偏头将我望着,眉微挑,眼含笑。

我摸摸脖子,对他笑。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道:“宝儿他爹果然是绝世高人。”

我忙不迭点头,“是。”

他又道:“我去衙门办事,你一道去不?”

“去!”“去!”我与宝儿异口同声道。

范天涵睥她一眼,凉凉道:“你不准去。”

宝儿敢怒不敢言,哀伤地将我望着。

我求情道:“让宝儿去罢,为甚不让她去呀?”

他凉凉道:“她爹指不定切完肉后又会回来探望她。”

咚……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途中,范天涵给我买了捏泥人,簪子,小笼包,还有一本名为《聊斋志异》的册子。

我与范天涵在公堂上等知府大人时,在公堂上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我想试探他道:“你觉得宝儿她爹……”

他摆出一付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斟酌不出合适语句,只得气馁道:“她爹是否比我爹俊俏?”

范天涵一怔,慢慢勾起嘴角笑,微笑,大笑,最后演变成捂着肚子狂笑。

我无奈地望着他笑得欢腾的样子,颓然问道:“你都知道了是吧?”

范天涵止不住笑,“哈哈……你……想我……哈哈……不知道……哈哈……我就……不知道……哈……”

我瞪着他,直把他瞪得收起笑。

他整整衣冠,眸光一闪,正色道:“夫人若不想让为夫知道,为夫自然不知道。我只盼有日,你我能与寻常夫妻一样无间,夫人以为何如?”

我这辈子有幸听到的情话不多,于是常常会误会和自作多情。现儿我就很自作多情地不自在起来,左瞅瞅右瞄瞄,发现外头一比我爹还脑满肠肥的胖子,摇摇晃晃地往公堂方向走来。我连忙对范天涵道:“知府大人来了,你们聊正事,我先回避一下。”

于是我落荒而逃,差点撞翻知府大人,幸好他身材四平八稳,两脚一分,扎了个结结实实的马步,还道:“哪里来的毛躁小姑娘?”

我受反力,踉跄倒退了好几步,听得范天涵在公堂之内大笑。

你就笑,笑得齿掉!

家法(上)

这日天高气爽,风哐当哐当地吹,我抱膝坐在门槛上数蚂蚁。

我在等宝儿,我让她去书房问范天涵我们是否能出门放纸鸢。

但宝儿这一去去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等得不耐,便决定起身去寻她。

我这才刚扶着门站起来,就被冲进来的小翠撞了个东倒西歪。

小翠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丫鬟,与宝儿年纪相当,两人关系甚好。

小翠抬首见是我,叫了句夫人便拎起我的手往外飞奔,边奔边咋呼着些什么,但我被拖得跌跌撞撞的,也只顾着感叹她与宝儿不愧是朋友,物以类聚。

我被小翠拖到了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透过门缝望进去,宝儿跪在地上,萧子云坐在椅上,噙着阴凉的笑。

我暗叫一声糟糕,自从上次见过师傅后,我就一再警告宝儿离萧子云远远的,宝儿信誓旦旦地应承说,哪怕是萧子云掉的银子,她也不会去捡。今个儿竟还犯在了萧子云手里!

我摆摆手示意小翠去躲起来,然后换上一张笑脸,推开门。

我可以想象我现在的面孔有多谄媚,因为我笑得风呼呼地往我喉咙灌。

我挡进宝儿与萧子云的中间,堆着满脸笑:“子云表妹,看来宝儿又给你添麻烦了呀?”

不等她回答,我又转过身去骂宝儿,“你这小贱婢,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天资到底是有多愚钝?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我现就揭了你的皮,看你还如何兴风作浪!”

语毕,我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宝儿与我对望一眼,嘤嘤地哭起来。

萧子云勾起嘴角笑,“嫂嫂大可不必做戏与我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宝儿既犯了家规,自有家法处置,不必嫂嫂如此卖力做戏。”

我咬着牙忍了下来,笑道:“子云真是爱说笑,宝儿年纪尚小,难免不懂事,有什么不对的我让她给你赔不是就是了。”

我脚尖轻轻碰了下宝儿的膝,宝儿便即刻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表小姐,宝儿知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这厢正闹腾着,书房里忽地多了一人。

范天涵拧着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子云这才从椅子上缓缓起身,道:“表哥,宝儿偷了你的镇纸。”

啐,一个破镇纸。

我正待要帮宝儿辩解,宝儿便开口道:“宝儿见那镇纸价值不菲,一时起了贪念,宝儿知道错了,姑爷绕了我罢。”

我望望摆在桌上的呈堂证供,一个白玉镇纸,能有多价值不菲?我那些一箱子一箱子的珍珠翡翠玛瑙,宝儿见了都是不屑一顾的,她不爱这些身外之物,她只爱银子,白花花的那种,别的再价值不菲她都不爱。

既然宝儿莫妙地揽了这么个罪名下来,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也不便干扰,只能从旁帮着道:“宝儿都知道错了,那就算了罢,无论这镇纸多少银子,我双倍奉还就是了,权当我把它买下了成不?”

范天涵还没吭声,萧子云就冷笑一声道:“这可是范家传家之宝,由千年寒玉所制,价值可谓连城。”

闻言我再仔细打量了回那四四方方的白石头,不可貌相呀不可貌相。

范天涵沉声道:“宝儿,你可知错?”

宝儿忙点头:“知错了。”

范天涵点头道:“既然知错了,便从轻发落罢,子云,让李总管上家法吧。”

我忍住笑,瞧他们那认真严肃的样子,像足了我爹每回吓唬我时的样子:沉着脸,喝道上家法!然后四娘端上来文房四宝,我便在房里抄了两天的《女戒》。

李总管家法上来的时候我笑不出来了,那可是结结实实的棍子。

我挡在宝儿的面前,抖着声音问范天涵:“你这是做什么?”

范天涵不理我,对着宝儿道:“家法规定,凡犯偷窃者,重者杖打一百,逐出家门;轻者杖打五十。我念你有悔改之意,今日便杖打你二十,你可服?”

宝儿苍白着脸道:“回姑爷,宝儿服。”

我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