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把裹在棉袄里宝儿从府门口捡回家,至此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我们实实在在情同姐妹,我绝对是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宝儿的。

我冲上去要挡,宝儿却冲着我死命地挤眉弄眼。

我愣了一愣,宝儿被打到颜面抽搐麽?

我回过神来冲上去挡范天涵的棍子,扯起跪在地上的宝儿,大声斥:“范天涵!”

范天涵手上的棍子停在我手臂的上方,收了回去,道:“清浅,让开。”

我把宝儿塞往身后,不动。

萧子云凉凉道:“嫂嫂,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偷了如此贵重之物,按理说该扭送官府的,现如此已是网开一面了,嫂嫂就别为难表哥了。”

我咬牙道:“萧子云,这没你说话的份。”

宝儿忽地从我背后钻出,往地上一跪,道:“请小姐让开,请姑爷用家法。”

这没出息的娃!

范天涵把我拨往一边,呼呼的挥棒声,一棍一棍结实地往宝儿身上招呼去。

我再一次想冲上去,萧子云忽地从身后抓住我的肩,不轻不重的力量,稳稳地扣住我,竟让我无法移动丝毫。

她忧心地在我耳边劝着:“嫂嫂,表哥也是情非得已,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拼命的想睁开萧子云的手,无果,眼睁睁地望着范天涵的棍子一下下落在宝儿身上,我也只能无力地哀求:“范天涵,别打了……”

范天涵闻言抬眸望了我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的心瞬间犹如被一双手握住,慢慢地拧紧。

少顷,范天涵已收起棍子,萧子云也已松开我,我还怔忪得厉害,只知呆呆地站着。

宝儿挣扎着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小姐,别哭,宝儿不疼。”

家法(下)

宝儿挣扎着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小姐,别哭,宝儿不疼。”

我手抚上脸,竟是一手湿。

我抹去泪水,搀扶住宝儿,“好,我们回家。”

路过范天涵身边时,他轻声地叫了声清浅,我顿了脚步,道:“我回家了,你差人把休书送到王府就好。”

一出状元府,宝儿竟指我的鼻子数落:“小姐,你真是太冲动了,你误会姑爷了。”

我哀伤地望着她上窜下跳的样子,这哪里像个刚挨了打的人?

她摇着手指,道:“姑爷的棍子声响大,落在身上也不痛,人家是练家子的,知道怎么借力,你以为是你啊?而且,我发现天大秘密了。”

我也发现天大秘密了,发现一令人万分哀伤的秘密——我好像似乎貌似大概也许可能是,爱上范天涵了。

人心何其不讲理,我竟在适才那场莫名的混乱中,在他抬眸那一眼中,惊觉自己已然沦陷,让我如何能不泪流满面?

“小姐!我说萧子云的丫鬟是她自己杀的。”宝儿手在我眼前挥来挥去,“我在姑爷书房里的公函看到的。”

我点点头,道:“偷看公函是要掉脑袋的。”

宝儿摸了摸脖子,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撞到了书架,从上面掉下来的,我就看了,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里面看到了小姐的名字。”

我这才正色道,“怎么回事?”

宝儿回忆道:“我没来得及细看,大概就是姑爷派人查到的线索很多都是指向小姐你的,然后知府下通牒要拘捕你,最后姑爷在下面批了,王清浅无罪,查萧子云。”

我很是欣慰地点头,难得范天涵的脑袋也跟明镜似的。

我问宝儿道:“那你刚刚死活要认罪又是为了什么?”

宝儿得意道:“萧蛇妖突然出现,我便把公函往书桌下塞,为了不让她起疑,我只得假装偷东西,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兴风作浪。我这招叫声东击西,免于打草惊蛇,怎样,很有计谋吧?”

我点头,不去打扰她良好的自我感觉。

宝儿又批评我道:“小姐,不是我说你,你脑筋真不如姑爷聪慧,我一给他使眼色他就看到了塞于桌子底下的公函,而你,啧……”

我很是无辜:“我就算见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公函,就算知道那是公函,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与你执意要挨打有什么关系呀。”

宝儿愣了一愣,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对哦。”

……

我俩走了好一会儿,宝儿忽地扯住我问道:“小姐,我们去哪儿?”

我道:“我适才不是说过了,回王府。”

宝儿不解:“我不是跟你说了,你误会姑爷了麽?”

我道:“我知道。”

她气急败坏道:“那怎么还回王府呢?”

这是个好问题。

我害怕。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想我年少时,就是廉价了那么一回,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最终落得个自作多情的下场。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段为大师兄害相思的日子实在是暗无天日。

人生在世,傻上那么一回也就差不多了,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我登台演了那么一次,就够我肝肠寸断的了,咱还是转身安稳地过咱的小日子,无情,无伤。

我与宝儿终是回了娘家,我爹与众姨娘对我回府的事表现得相当淡定,一付等我被休很久了的样子。

我挺矛盾的一人,说是要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却每天每天在府里期待着什么,实在是有毛病。

我在王府里安分地等范天涵差人送休书来,没等到。

又安分地在府里等范天涵来哄我回去,仍没等到。

于是我又安分地在府里等我自己愿意不等了。

我这么一安分,把爹和姨娘们给吓着了,他们每天变着法子让我出门闹腾去,但我实在没心情。我只要一想到,这休书一整,咱就成了下堂妻,心就怪酸怪酸的,哪里有什么心思出门去搅和。

又是百无聊赖的一个清晨,我倚坐于床上,看宝儿对镜梳妆,她回了王府后就莫妙地与柳季东好上了,每天忙着女为悦己者容,甚至连饭也少吃了,说是要追求弱不禁风的效果,最好是身轻如燕,能在掌上跳舞的那种。不过我觉得,除非她能找着如来佛五指山那样的大掌,不然这掌上舞实在是痴心妄想的。

宝儿梳妆打扮完毕后,眼巴巴将我望着,眼波儿流光溢彩的。

我顿时发现宝儿娇俏了许多,想是爱情的魔力罢。

我叹口气,苦笑道:“去罢去罢,莫让你那柳公子久等了。”

宝儿欢呼一声冲出门,差点被门槛绊了个狗□。

屋内又剩我一人,我懒懒地下了床,在宝儿幽会回来前跟我吹嘘他们的情比金坚之前,我得做点什么事来打发时间。

“清浅。”

我被这特有的称呼吓了一跳,迅速起身就咚一声撞上了桌子,力量之大,让我晕眩地瘫坐在地上,满眼星辰。

范天涵从桌子底下把我捡出来,皱着眉问到:“没事吧?你躲到桌子底下去做什么?”

我摸着椅子坐下,道:“谁说我躲?我在拿我的银针。”

范天涵闻言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黑色绒布包,摊开来,包内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上千根细细的银针,在黑绒的衬托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这是我及笄那年大师兄为了补偿我受伤的心灵送我的,我本该丢掉这种嗟来之物的,但是当时的我卑微得很,受宠若惊地珍藏着这怜悯之物。

范天涵捻起一根银针,问我道:“蒙西山产的上好白铁锻造而成,你怎会有?”

我这会儿已不再晕眩,也想起我将是他下堂妻的身份,绷着脸不回话。

他无所谓地笑,翻着手里的绒布包,忽然道:“我送你更好的,这个丢了罢?”

我抿着嘴不说话,他又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应承了?”

我剜他一眼,把绒布包从他手里夺过来,还是不说话。

范天涵望着我手里的绒布包,道:“我受你十针,你丢了它可好?”

我习惯性地眨了眨眼,想确定一下我有没有听错。

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受你十针,你丢了它。”

我又剜了他一眼后绕过他走向门口。

疯子,谁和你玩儿谁是疯子。

范天涵把我堵在了门口,语气挑衅的道:“怎么?你不敢?”

我受不得激的,真的。

他随后又道:“还是你觉得你使针的手法登不了大雅之堂?”

啧,欺人太甚。

于是我手一挥,数十根银针唰唰飞向范天涵,他不偏不躲,银针针针如入豆腐之地,齐刷刷地在他肩膀上排成一排,井然有序。

我使了多少力我心里自然有数,但他的毫无防备却让我恼怒的很。

他笑着一根根地拔下银针,嘴里数着:“一、二、三……十二、十三,王清浅,你耍赖。”

离别

我望着范天涵掌心中沾着血丝的银针,心微颤。

他又认真地数了一遍手里的针,然后不发一言地将我望着,良久良久,才俯在我耳边轻轻道:“清浅,你心疼了吧?”

我脸红了一红。

范天涵低声笑,忽地低头,在我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促狭道:“扮甚娇羞呀?”

我让阿刀把范天涵赶出王府。

阿刀挥舞着他那把菜刀,山舞银蛇的,把范天涵赶了出去。

我承认我恼得很羞很怒。

阿刀去了很久,他抡着菜刀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句话和一封信。

我从阿刀手里接过信时,心底十分凄切,想必这就是史上传闻已久令无数□闻风丧胆的休书了,我王清浅何其有幸,今日总算要一睹其真面目了。

阿刀还道:“小姐,姑爷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他说,君子一诺,十三针他都挨了,你答应他的也得做到。”

我点点头,让阿刀去帮我温一壶上好花雕酒。

我拿着信和银针在府里兜来兜去地兜了大半天,最终坐在回廊的栏杆上,靠着柱子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银针包。

我就纳闷了,他为何这么执着着要我丢掉这包银针呢?

我最终在包的内里找了金线绣着的四个小字:段展修赠。

大师兄这人,几时也学会刺绣了?这几个小字绣的,真是秀气。

莫非……范天涵在吃醋?

我心里这样想着,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丢下银针便去撕信封。

我抖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清浅:

想必你还在恼我罢,我本该早点来接你回府,但近日来边疆辛族、维族、白蒙族三族叛乱,我与爹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数十日,委实无法抽身来接你回府。

今儿早朝圣上决定派我带兵到边疆平定叛乱,今日巳时便出发。

我已没心思看下去,拔腿便向大门方向冲去,在冲出回廊时撞上了端着花雕酒的阿刀,酒壶碎了一地。

阿刀着急地问道:“小姐,你没伤着吧?”

我听而不闻地往前冲着,冲了几步后又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问道:“阿刀,现在是什么时辰?”

阿刀回道:“午时。”

我泄了大半的气,两个多时辰了,他一定已经出发了。

阿刀道:“小姐,那可是你的东西?”

我顺着阿刀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银针包掉在地上。

我点点头,有气无力道:“你帮我拿去丢了罢,还有,再温一壶花雕送到我房里。”

回到房内,我把范天涵留给我的信在桌子上展开:

清浅:

想必你还在恼我罢,我本该早点来接你回府,但近日来边疆维族、辛族、白蒙族三族叛乱,我与爹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数十日,委实无法抽身来接你回府。

今儿早朝圣上决定派我带兵到边疆平定叛乱,今日巳时便出发。

若你见到此信时还来得及,就来庆门关送送我罢。不过,依我看,你是赶不上的。

子云我已让她去亲戚家小住,我一走,状元府里无人当家,作为状元夫人,你于情于理都该回去主持大局的,不过你若是不愿回去,偶尔回去照料照料便是了。待我回来,我俩再一块回去也是好的。

每每闹别扭你都不与我说话,待我回来时,与我好好说说话罢。

范天涵字。

我忽地鼻子一阵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把信摺叠收好。

阿刀很快又把花雕送了上来,为我斟上了酒之后他就在一旁站着,我知道他担忧我,我酒量奇差,酒品也奇差,喝醉了会摔东西揍人,据说我年幼时被自己摔碎的酒杯扎到血流不止过。

我招呼阿刀过来坐下,给他斟了杯酒,道:“阿刀,你觉得范天涵爱我麽?”

阿刀想必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他,半响才道:“小姐,阿刀觉得姑爷对小姐甚好。”

我又道:“那多少有点爱吧?”

阿刀郑重地点头:“有的。”

我笑道:“阿刀,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阿刀涨红了脸道:“有的。”

我好奇道:“那你们可有成亲?”

阿刀眼神温柔:“有的,后来她染病去世了。”

我有点内疚,不该勾起他的伤心往事的。

阿刀见我懊悔的样子,笑了起来:“小姐不用内疚,她带给我的快乐远大于失去她的悲伤,我只要一想到,这么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她与我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够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遇到。”

我释然一笑,举杯道:“敬阿刀和阿刀人生中最美好的女子。”

阿刀笑着举杯:“敬小姐和姑爷。”

我俩把酒言得忒欢,酒是一杯接一杯的,我最后的意识是宝儿咋呼着夺下我手里的酒杯。

也不知我揍了阿刀没。

次日,我一整天都觉得我走路是在飘,在庭院里碰到阿刀时,见他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的,我俩相视而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我回了状元府一趟,李总管见到我时十分激动,崎岖婉转地向我表达了他可以靠自己管好状元府,不需要我回去添乱。我想也是,这状元府左右不过十来人,也没甚可以管理的,况且范天涵说了,待他回来,我俩再一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