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娘鼻间轻,“烧刀子,好烈的酒!”

“灵敏的鼻子。”时长风朝叶锦娘举下杯,便仰首一口喝下。笑看着叶锦娘,这才又道:“上次在天盟山庄见你,你是被三小姐雇去绣嫁衣的绣工。那么,这次在云楼遇见你,你又会是做什么的呢?”饶有兴味地打量她数眼,摇了摇头,“你这样子可不像是这里的姑娘。”

叶锦娘被他怪异的眸光上下打量,暗自气恼,自腿残后,潜意识中,她便一直不习惯暴露在别人眼光下。外表的平和宁静可以伪装,但内心深处的自卑骗得了别人,却是骗不了自己。

咬下唇,一口喝尽杯中烈酒,静静道:“时公子这般聪明,何不自己猜猜?”

时长风眼中闪现微讶之色,能喝酒的女子他见过很多,但如此一般看似柔弱的纤细女子,面不改色喝下这有时连男子都适应不得的烈性酒,还真是平生难见。妙极!时长风笑意更浓了,“叶姑娘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每次见面都令长风惊奇不已!”

叶锦娘压下心头恼意,其实说是气恼,却与平日感觉又不完全相同,连她自己都觉得怪异。

“彼此,彼此……时公子为何出现在这里?”她问出心中疑问,莫非是为追查她到此?却又不像。

“这里?”时长风懒洋洋地笑了笑,“自然是喝花酒啊!”

叶锦娘呼吸一窒,可恶!自己还真是白问了。男人到这来能干什么?

“既是如此,锦娘就不耽搁时公子寻欢了!告辞!”说完将空酒杯放到石桌上,站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凉亭。

时长风并未阻拦,只是在她身后淡淡说道:“据天盟山庄的管事称,三小姐的嫁妆里本来有一具家传的古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叶锦娘的身形顿住。

时长风接着又道:“二公子清醒后说偷袭他之人是家里的长工——孟新,然而,找到孟新的时候却发现他被人绑得像粽子似的塞到了他自己房中的床底下,而且有些时日了。”

叶锦娘慢慢地转过身,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慌乱的情绪,对时长风嫣然一笑道:“那又如何呢?”

时长风眸光闪了闪,“没什么……”顿了一下,“琴声很美,如若此物被秦琴姑娘所得,倒也适合。三小姐只知刀剑,跟她身边确也浪费了。”

“你……”

原来他到此是被琴声所引,以为适才楼内流泻的琴乐为秦琴所奏。

时长风眨下眼睛,还要说些什么,突然眉峰一挑,笑道:“有人来了,先行告辞!”身形一晃,便从叶锦娘的视线中消失了。

“锦娘!锦娘……啊!你在这里啊!到你房中寻不到,吉祥硬是诬赖我,说我将你气走了!哼!他总是向着你,偏心!”

叶锦娘哭笑不得,“对,他偏心!”

秦琴俏皮地吐下舌头,叶锦娘不理她,慢慢地往回走去。秦琴看她走路姿势有些古怪,急忙走至近前,扶着她,神情担忧地问道:“锦娘,你的腿是不是又痛了?”

叶锦娘微微笑笑,“没什么。”

秦琴看着她在月光下苍白的小脸,蓦地怒道:“这还没什么,瞧你冷汗都痛出来了!真是的,明知道夜里潮气重,还总往外面跑!”语气虽不耐,瞪视的目光中却流露出担忧与心痛,“你这样子,被吉祥看到,又该说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叶锦娘叹息,“我只是腿脚稍稍不便而已,又不是三岁稚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我才不信呢!嗯?有酒味,锦娘你喝酒了?”秦琴鼻头嗅了嗅,“哦,对了,我记得我房里还有一瓶药酒呢,等着,我拿给你擦擦,缓解一下疼痛。”说完,正巧走到叶锦娘房间门口,便让她先进屋等着,自己干脆也不走楼梯了,直接施展轻功跃上二楼拿药酒。

叶锦娘坐在床沿,用嘴哈了一口气,果然有酒气,暗自叹息,自己适才是中邪了不成,人家给酒就喝,连防人之心都没了,若是想下毒控制她,十个叶锦娘也不够人家害!亏门主还一直夸她年纪轻轻却遇事冷静、沉稳机警呢!

本来秦琴要拿药酒给叶锦娘擦的,不想前院老鸨派人传来话,说今晚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要听她弹琴,是京里来的官,得罪不起,必须出去应酬。秦琴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嘴里将那位京里来的大官大骂最后,还是梳妆打扮应酬去了。

叶锦娘知她性子烈,只好软语劝慰一番,嘱咐她在客人面前脾气收敛些,毕竟她们暂居此地是有目的了。

屋里少了秦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立即显得空寂非常,同时,腿上那犹如针刺般的疼痛也越加厉害。

叶锦娘用药酒擦了一遍,还是痛得椎心,却只得强忍着。每逢阴天下雨便是这般,每当她以为已经忘记那段惨痛不堪的记忆时,这双残腿就会狠心地提醒她曾经遭遇过的不幸。

最后,痛得实在是忍不住了,便由床底下掏出一坛酒,拍开封泥,直接举起酒坛像豪爽的男子般,仰首大口大口地喝将起来,瞬间,整个房间弥漫起炽烈的酒香。

叶锦娘大喝了几口后,放下酒坛,擦擦嘴,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想起时长风看到她面不改色地一口喝下烈酒时的讶异模样。怕是吓了一跳吧!

她当然能喝了,她把酒当成止痛的药,越烈越好,一喝便是八年,没变成酒鬼当真万幸了。她只是盼着一醉,醉了,便忘却了疼痛,忘了惨痛的过去,忘记所有不堪,却发现她的酒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得一醉!

因酒精的关系,叶锦娘苍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烛光下,醉眼朦胧,温顺恬静中多了一丝柔柔的媚态与娇憨。却因眉头轻蹙的关系,越发惹人怜惜。

第二日清早,躺在床上的叶锦娘被秦琴尖叫惊醒,迷朦地睁开眼睛,还没等弄明白发生什么事时,就被秦琴一把抱起,带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秦琴,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我还没穿衣服呢!”天啊!难道秦琴学武功就是为了某天清晨,将她抱来抱去吗?

“啊!我忘了,你先穿我衣服好了。”秦琴将叶锦娘放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转首吩咐自己的贴身婢女:“四儿,还不快过来帮锦娘更衣。”

“我一早起来,还没梳洗呢!”

“四儿,快帮锦娘梳洗!”秦琴又接着吩咐。

天!叶锦娘有些头痛地看向秦琴,“这么急三火四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练琴啊!”秦琴理所当然道。

“练琴?”叶锦娘顿觉头大如牛,哭笑不得,“秦琴,你的急性子能不能改一改啊!说风就是雨。唉!”

“当然急了!”秦琴大叫,“竟然有人不喜欢听我的琴声,气死我了!你知道吗?昨晚,就是那个该死的狗官,狗屁知府,那个该死的混蛋王八羔子,硬要我去弹琴给他听,结果,只听到一半,就拂袖而去,留我呆立当场!啊!”秦琴发泄似的尖叫一声,又接着骂道:“你说让我的面子往哪搁啊!以后我还怎么在云楼立足啊!其他姑娘一定会在背后偷偷笑话我的!啊!气死我了!”秦琴咬牙切齿。

叶锦娘叹了口气,终于等她发泄完了,转首冷静地吩咐呆立一旁神情傻傻的婢女,“四儿,到房间将我的衣服取来,就是挂在床头蓝色的那件……哦,对了,还有我的拐杖!”

四儿点了下头,走到门口时,有些受不了地揉揉轰鸣作响的耳朵,轻吁口气。

叶锦娘穿好衣服后,正好四儿打来一盆清水,梳洗完毕,又吩咐四儿准备早餐,这才对跳脚的秦琴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天下无双,那么执着得失做什么?弹得不好,再练就是了,就为这事生气,气坏了身子多划不来啊……你也一定没吃饭了,过来,我们一起吃吧……四儿,你也坐,我们一起吃……天大的事,也要等填饱肚子再说啊!”

“气都气饱了,哪吃得下!”秦琴噘着嘴道。

“吃饭……好,不吃是不是?我马上发信号,让吉祥来接我回去,等会儿你自己练琴去,那个任务你也自己完成了,本来门主的意思,也是让你独自完成。”

“独自完成?那怎么行?四儿又没什么经验,这样不是害我死吗……好,我吃,我吃还不行吗?”秦琴一脸的委屈,乖乖地坐到桌前。

四儿暗自松了口气,还好,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了。她可是忍受了一晚上的魔音。

饭后,叶锦娘留在秦琴的房间。秦琴坐在琴前,认真弹奏起来。

叶锦娘坐在一旁聆听,琴声中已无烦躁的情绪。她也知秦琴性子,火气发出去了,也就好了。

昨晚酒喝多了,迷迷糊糊好像听到有人踹开了她的房门,横冲直撞地冲到她的床头,摇着她的肩膀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想来是她睡过去了,秦琴火气无处发,憋了一晚上,四儿毕竟年纪小,震不住她。

秦琴弹得累了,便要叶锦娘弹给她听。叶锦娘本没兴致——外面是阴雨天,腿正丝丝地痛着——却耐不住秦琴的软磨,加上四儿在旁边起哄,最后,只得挫败地叹了口气,坐在琴前随意弹了一曲。

弹完一首,秦琴直说不过瘾,还要听。叶锦娘也明白,秦琴这样做只是为了牵住她的注意力,让她暂时忘却腿上的疼痛。不忍拂她心意,便继续弹了下去。

“原来是你在抚琴,真是没想到!”清朗的声音,突兀地在房间响起。

“吉祥,你又跳窗户!”秦琴生气地转身,瞪向窗前站立之人,蓦地,惊叫:“你是谁……啊!我想起来了,是你!竟然是你!”秦琴立即火山爆发,惊跳如雷,指着面前的男子,“混蛋王八羔子,你怎么来了,啊!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本姑娘面前……”

叶锦娘与四儿完全呆住了,有些尴尬,有些汗颜,看看原地跳脚骂得正起劲的秦琴,再看看神情怔忡、目光微讶地立在窗前的时长风。

他的外衫被细雨淋得有些湿了,发丝滴着水,气质却仍是那般清俊儒雅,无一丝狼狈之态。

时长风不顾风雨,闻琴声而至,却发现抚琴之人竟是叶锦娘,感叹后一阵心喜涌上心头。他本是随性之人,便也顾不得闯入女子闺阁的鲁莽,站立窗前,惊诧地开了口。

目光由叶锦娘身上移开,疑惑地看了一眼怒气冲天的秦琴,真是吓了一跳啊!这位姑娘难道就是昨晚见到的那位温柔含笑、风情万种,云楼四大美人之首的秦琴姑娘吗?差太多了吧!面前女子怎么看,怎么像,呃!斗架的公鸡!

秦琴不怕丢脸,叶锦娘和四儿还想要呢!她这般泼妇骂街似的样子……唉!尴尬啊!恍惚中,锦娘突然想到——“秦琴,莫非他就是昨晚上那个狗……官?

“不是他……”叶锦娘刚松口气,秦琴接下去的话又让她心悬起来了,

“他是坐在狗官旁边的那个,不过,我看得很清楚,是他先站起来的,接着那个大肚子狗官也跟着站起离开!”

叶锦娘示意四儿将秦琴拉到一旁,对时长风温温一笑,道:“时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坐吧!四儿,给时公子奉茶!”

“什么?时公子?你们认识?”秦琴又叫。

“朋友。”

“几面之缘而已。”

两人同时回答。

听到不同答案,秦琴疑惑地看看叶锦娘,又狠狠瞪视时长风几眼,冷哼一声,终于不再跳脚,安静地站在叶锦娘身旁,眸光则诡异地扫视他二人。

原本紧紧抓住叶锦娘手臂的四儿,终于可以抽出空擦擦额头汗珠了。

时长风无视秦琴诡异的眸光,落落大方地坐下。

“看来,时公子也是文雅之人,与知府大人同进同出,想来身家不凡,秦琴只是性子鲁莽了些,得罪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叶锦娘笑语晏晏。

记得昨晚老鸨曾经说过,是京里来的大官,得罪不起,硬拉着秦琴去的,想至此,便又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公子是来自京城吗?”心中暗自担忧,这个时长风身份当真诡异了,既与武林世家天盟山庄交好,又与知府大人同进同出,最麻烦的却是揣摩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不错。”时长风点头,对于自己的身份却也不想多做解释,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避开,说道:“秦琴姑娘性情泼辣,让在下耳目一新,倒也不枉此行,只是不知云楼其他三位姑娘真性情又若何呢?”

秦琴听出他的调侃,奇异地却忍住没有爆跳,只是恶狠狠地给了时长风一记眼刀。若是时长风眼睛能看到桌下,便会发现,秦琴的手正被叶锦娘紧紧地握着呢。

叶锦娘神情并不恼,眸光闪了闪,轻轻一笑,又问道:“时辰尚早,云楼并未到开门时间,不知时公子何以出现在此地?”言下之意,暗讽时长风粗劣也。

时长风只当听不出来,“自然是叶姑娘琴声太过悦耳,牵引在下而来。”

秦琴忍不住插话道:“哦,时公子言下之意,是说我的琴声太过难听,因此昨日公子才会提早离席是不是?”

“非也!”时长风摇了摇头,“秦琴姑娘琴艺超凡,悦耳动听,闻之舒畅,犹如天籁,与叶姑娘不相上下,区别只在于,一个琴音之中隐含情愫,一个则空灵幽远,飘渺不定。”琴声最能展露抚琴者内心思绪,秦琴既在青楼,为吸引客人,指下之音多少会带着几丝情欲,却非时长风所喜的,“在下昨日提早离开,只因身有要事,不想却让姑娘误会了,确也不该。”

其实昨夜真实情况是,时长风老毛病……不,是老习惯,坐在屋脊上月下饮酒,因练过武的关系,耳目自然比常人敏锐,隐隐听到一丝琴音,他性子本就随心所欲,放浪不羁,心随念动,当即循音而至,却发现这里竟是燕城最大的青楼——云楼。

时长风斜倚树桠之上,喝着美酒,兀自陶醉,自妹妹爱上那个只知家国的义父之后,他已经好久不曾听到如此清灵飘逸的琴音了。

听得兴起,琴声却戛然而止,时长风意犹未尽,又等了一会儿,见再无动静,这才决定离开,不想临走之即却让他见到了叶锦娘。

上次,月下饮酒,追踪一黑影入叶锦娘房间;这次,同样是月下饮酒,闻音而至,又遇到了这个看似温柔恬静,实则狡猾聪慧的倔强女子。惊讶之余,又觉人之机缘巧妙。

离开云楼之后,时长风去了知府衙门,交待完父亲所嘱之事后,被其留下设宴接风。时长风在官场浸淫数年,虚伪客套自是练得炉火纯青,虽然心中极度厌恶官场应酬,但面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的。

席间,知府提起云楼里的四大花魁,琴棋书画。时长风想起那听得意犹未尽的琴声,动了心思,脸上故意露了出来,知府察言观色,立即叫人备轿。时长风假意推说一番,便顺水推舟地去了。

原以为那琴声自然是花魁秦琴所弹奏,不想却弄错了。琴声虽美,却少了他所要的那份清灵韵致,听到半途只觉索然无味,寻个理由便离开了。

时长风在叶锦娘的试探、秦琴的嘲讽、四儿的审视中又优哉游哉地坐了半个时辰,方才笑意盈然地离开。

秦琴咬牙切齿,直骂此人是狡猾的狐狸。

叶锦娘沉默无语,手支着窗沿,眸光幽深,望着他消失在雨雾中背影沉思不已。

四儿在秦琴尖叫怒骂的空档间插上一句话:“可是他真的很俊啊!眉目清亮,举手间说不出的飘逸出尘,轻笑间道不尽的高雅清灵……”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秦琴一个爆栗赏过去,打碎四儿的美梦,“那种人老天爷瞎了眼,才白给他一副好皮相,骗你这种无知女子!我秦琴看人十成十的准,那个时公子一看就是冷漠薄情、阴险狡诈之徒。”

叶锦娘眸光由窗口收回,一转首,便看见四儿捂着被打痛的脑袋,一副欲辩无言的委屈样子。不觉莞尔,微微一笑,道:“好了,秦琴,别欺负四儿了。”语峰一转,又对刚露出喜色的四儿道:“其实,秦琴说得也有道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有时即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时公子他……”叶锦娘语气一顿,沉思许久,方道:“深不可测。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要当心了。”

傍晚,吉祥来到云楼,听说此事后,忧心忡忡。秦琴不识时长风,吉祥却是认识的。

“锦娘,他怎会出现在这里?究竟知道多少?有何企图?”

叶锦娘峨眉微蹙,困惑地摇摇头。一旁的秦琴道:“吉祥,阴沉着一张脸给谁看啊!”

“你闭嘴!”吉祥冷斥。

“什么!你敢叫我闭嘴!死吉祥,你想跟姑奶奶造反是不是?”

“哼!你除了长了一张会骂人的臭嘴外,还会什么!别人来了,还不是只在原地跳脚!”

秦琴声音一窒,扫四儿一眼,小妮子,竟然出卖我!

她不甘示弱地回吼:“跳脚又怎样?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我都没察觉,武功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呢!这时候我当然要伺机而动,难道让我上前跟他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