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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龄叹口气道:“你甭误会我,算上今儿傍晚时候我偷看你洗澡的事儿,这些我都能够解释清楚的。”她就把哥哥胸口上有一颗朱砂痣的事情告诉了泊熹,以及她大老远从边关来在这京里的目的就是找哥哥,并不为别的。

他听了若有所思,不知为何,他从她脸上瞧出了陌生的疏离神色,她面上浮着一层笑,慢慢地道:“这么久了一直在大人您府上打搅我真怪不好意思的,是我搞错了才把大人您想象成我哥哥,如今底细这么的一瞧我们哪儿像啊,真是没一处相似的,”她脑子里忽悠悠闪过一张人面,不假思索之下就脱口而出道:“对了,您还记得那位顾大人么?”

泊熹的眉头微微地挑了起来,和龄摆摆手道:“您别这副神色,我认真同您说,其实我瞧那位顾大人特别合眼缘,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还有顾大人笑起来的模样,清风拂面似的叫人打心儿眼里舒坦——”

她边说还边比划,细白的手腕子,腕上坠下的琵琶袖在灯影里摆动,照映在墙壁上却活像是渗人的鬼影子。

泊熹在床畔坐下,整张脸罩在昏惨惨的阴影里,比那忽闪忽闪的鬼影子还可怖几分。他手在膝头掸了掸,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不阴不阳道:“如此说来,和龄是预备找那位顾大人去?”

和龄眼睛一亮,万千光华都像是汇聚到了那双大眼睛里,她觉得泊熹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由衷赞叹道:“大人您真是冰雪聪明,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被她夸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泊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翻身躺在床上。

他拉过被子往身上盖,和龄絮叨的清脆声音又传过来,“择日不如撞日,改明儿我就走吧。唉,住了这么些时候这冷不丁的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泊熹… …”她刹住嘴巴,心说还是唤他大人好了,他们也许没她想象中没那么熟稔,“大人您多保重,多谢你的照顾了。”

泊熹被她左一句大人右一句大人搅得心情不佳,只有她才能够把他的名字念得婉转悠扬。她却不自知。

他翻身面朝里,空余背影对着她,逐客的意思显露无遗。至于和龄明儿便要离开的事,他不会阻拦,他管她找哥哥抑或找妹妹,最好这辈子都别在他跟前出现。

和龄探身觑泊熹,他漠然的背影叫她心凉,她撇了撇嘴,自己都要走了他都没有半点表示,他果然一直以来都希望能早点把她送走送回关外去吧,所以这会儿她说离开于他而言是毫无差别的。

唯一在意的是他亲她那一口是为了什么,只是一时兴起么?

和龄把床两边锦帐放下来,将走之际,她倏的把头伸了进去,没头没脑地道:“我可走了… …但是,你不瞧我最后一眼么?”

床帐里一片寂然,她揪着眉头,少顷表情才变得讪讪的。帮泊熹掖了掖被角,孰料掖到一半他回过头看她,和龄赶忙儿撒开手不碰到他的被子,眼神却飘忽不定。

泊熹瞧了和龄许久,他黑瞳微敛,在她慌乱的目光下抬手伸向她。修长微凉的食指在她眉骨处缓缓游移过去,从眉头至眉梢。

“和龄。”

“嗯…?”她瓮声瓮气地回应。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知道么,我一直觉得你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权傲娇在和龄提到顾大人的任何时候都会开启傲娇状态= - =!但是他开始对和龄的身份有怀疑了→ →+

困╯﹏╰~ 么么哒!

岁枯荣

和龄不晓得泊熹是什么打算,认识这么些日子了从未听他提起她长得像谁的,再者说,怎么就不能是别人长得像她呢?

她心里是好奇的,却不愿意让他觉得她好奇,“大人这是什么话,我这么张脸模样是娘亲给的,绝无仅有,独此一家。您呐也别卖关子,横竖我是不好奇的。”

他“噢”一声,轻声道:“不好奇算了。”复躺下,面朝上旁若无人闭起了眼睛。

和龄就没见过这么说话说一半的,她气呼呼看着他,却拿他没法子。

过了一会儿,泊熹听见和龄关门出去的声音,他缓缓睁眼,眼睫在微弱的灯影里抖了抖,渐渐坐起身来。

泊熹并不会平白说出那样的话,他确实瞧着和龄面熟,打第一面儿起心里边朦胧就有了疑惑。

可是和龄生长在大漠里,她同中原原本应当没什么干系才是。他会起疑心,主要还是和龄刚儿提及她来中原是为寻哥哥一事,既然是寻亲来的,也就表示她不是沙斗子那一片儿土生土长的。

这是意外发现,泊熹从没有想过调查和龄的身世,她救他一命,凉薄如他却知道感恩图报的道理,他自问待她是不错的。

窗外响起呜呜的风声,拍打着未关紧的窗扇,“啪嗒啪嗒”的声响不期而至。没多时天上那层浮云不见了,月亮也没了踪影,此起彼伏的雨点子打北边儿往南边浇下,淅淅沥沥拍打着屋檐。

这时节清明将至,半下午的时候瞧着就是要下雨的意思。

泊熹起身至窗前,正要关上窗户,不意却见到院子当中八重樱下的模糊身影。她正仰着脖儿望着一树花枝,那枝头挂着一串风铃,风铃随风叮当作响,她的裙裾亦微微飘荡。

这雨并不大,像是一阵雾气,泊熹只看了一会儿便阖上窗户。他躺床上回想和龄那些细微的表情,眉宇间一片默然。

人的五官不能够打谎,他因此才有个大胆的推测。

泊熹虽不曾有幸见过皇帝十几年前的宠妃小樊氏,当今樊贵妃的脸模样他却清楚。要说小樊氏,这位是当今后宫四妃之下,樊贵妃的亲生妹子,也是十几年前圣眷正浓时于春日雨夜离奇薨逝,致使纯乾帝罢朝近一月之久的传奇人物。

还有更了不得的,樊贵妃育有一位小皇子并一位小帝姬,这是一对儿双生子,打落生下来就是皇帝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养大的,中宫皇后萧氏无所出,只好看着樊氏姊妹一日日坐大。

奇就奇在小樊氏死后没多久,她那一对儿孩子却从宫中离奇失踪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宫大内如此庄严神圣的地儿竟还闹鬼不成,皇帝气得不行,当年命东厂查了整整一年,最终却没个头绪。

偏偏凑了巧,那一年是万鹤楼才被樊贵妃提拔上东厂督主这位置的时候。

樊氏姊妹传言里感情甚笃,可传言么,未必可信。

到头来事情也没个了局,当权者不爱鬼神之说,后宫中人便也不敢在明面儿上议论此事。皇帝心里过不去这个槛儿,好好的爱妃连同如珍如宝的一对儿孩子相继都没了能不伤心么,然而难过归难过,当权者自有铁血的一面,见东厂实在查不出所以然来便也认了,对外只宣称小樊氏并皇子帝姬是染了怪病先后辞世的,鬼神之说便沉溺下去。

泊熹前前后后一联想,脑中一条线旋即绷直,和龄偶尔露出的神态同樊贵妃神似,这其中岂不大有文章么?

*

到了第二日,和龄破天荒睡了个懒觉,睡足意儿了才爬起来洗漱穿衣。她穿的是从衣柜里翻找出的,她才来指挥使府时穿的寻常衣料的袄裙,做工也极为一般。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和龄站在西厢门首回身望了望,须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泊熹是晓得她今儿要走的,可是他没有留她的打算,想到这里和龄脸上又坚定起来,她既然同他没什么干系便没理由留下来,平白吃住人家的她成什么人了,占便宜也该有占便宜的名头,她如今顶重要是把哥哥寻着,别的都是惘然。

顺天府到底是京师,繁华热闹程度不同凡响,和龄一路上打关外过来的时候也途经了不少府县,把它们同顺天府一比那都没有可比性。

转角口一家茶馆前旗子招展,和龄在门外探头往里瞧,见里头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个桌边吃茶谈笑。大堂最里边还有个说单口相声的,是个大白胖子,满面红光,讲到精彩之处众人屏息凝神细听不在话下… …她估摸着这不是个黑店,便进去了。

大堂里那位说相声的拍了拍长条醒木,不知说了什么有趣儿的逗得满堂哈哈大笑,和龄拣窗边的空位置坐下,不知为何,身处这样嘈杂甚至是喧闹的环境里她心下反而感到安逸。

店里肩上搭着一块白色巾栉的伙计满面堆笑迎将过来,他身上穿着棕灰色圆领衫,头上戴六合帽,甫一见到和龄面色一愣,心话儿说,怎的这样一个白生生的大姑娘家一个人来在这店里吃东西来?竟没有家人陪同的么,倒也古怪。

想归想,伙计却不会多嘴过问。和龄穿得朴素,这是个贫家女的打扮,穷人家的女孩儿哪里那么多顾忌,出个门还要前呼后拥呼奴唤婢,头上也须得戴着帷帽之类,她统统不必要。

店伙计笑道:“客官要点什么,您别瞧咱们这儿店不大,在吃食方面请的大厨却个顶个儿的好,煎炸煮烹厨艺高超!嗐,我瞧您面生,我不夸嘴,要不我给您点几样咱们店的招牌菜您看怎么样?”

和龄觉着京师就是京师,连店小二都这么能说嘴,她们客栈里却整天舞刀弄枪竟是些打打杀杀的戏码,全不似这里给人感觉…嗯,确实是个吃饭的地方。

“就照你说的来几样,”她托腮想了想,道:“再给我来一壶满天星,这个快些儿,我口渴。”满天星就是碎茶末儿泡就的廉价茶水,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当什么,店伙计应一声挑起肩上巾栉一甩就去了。

等上菜的工夫和龄托腮听相声,相声能叫人高兴,她没一会儿就融入进去,捧腹笑得乐呵呵的,等笑完了,才发现对面凳子上坐了个人。

来人气宇轩昂的模样在这茶馆子里很有鹤立鸡群的意味,他笑得温和,和龄抬眼的时候他也看向她。仿佛是才发现她。

“和姑娘么?”顾盼朝眼波微转,眸中携着浅浅的笑意,“竟这样巧。”他说着,自来熟地接过了店伙计送过来的茶壶。

提着一边袖襕往粗瓷杯子里加水,倒了约莫一半,匀了匀,抬手将茶水向外一抛,算是把杯子洗过一遭儿了,复又往茶杯里添水。和龄一直反应不过来地瞧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顾大人,直到他长臂一伸将茶递到她跟前。

“这茶不好,委屈你了。”他似乎低低呢喃了句。

和龄没听清楚,也不在意,接过茶牛饮似的往嘴里灌,一杯不够自己续杯,直喝了三四杯嗓子眼里才算水润了。

和龄这会子看到顾盼朝心里其实不是没点想法,昨儿晚上同泊熹说的那些并不是她随口说说的,她是真怀疑起眼前这位了。顾大人同泊熹给她的感觉不一样,泊熹是长得好看才合她眼缘,他却不是,她看他别样的亲切。

可是有了泊熹这样错误的例子和龄不敢贸然再接近人家,没的吓到他就不好了。她苦恼,哥哥的朱砂痣长在哪里不好,偏生要生在胸口上,这简直是给她增加难度么。

“顾大人这会儿得闲?我还道你们都是大忙人呢,至少权大人就很是忙碌,十天半月能不见影儿——”发现自己提到泊熹和龄呆了一呆,东厂和锦衣卫不是一路人,当着人家顾大人面说锦衣卫的指挥使如何如何分明不大好。

春日窗外的日光斜照进来,温暖舒缓不似夏日咄咄逼人,盼朝哂然一笑,眸光里华光流彩,“正巧办差,经过窗边瞧见姑娘便进来坐坐,你不会嫌弃我吧?”

是不是恰巧经过他自己心里有数,和龄住在权泊熹府里他始终不安生,当日起便派了底下人在指挥使府附近盯梢,好容易今儿逮着她出来了,说什么他也不能再让她回去。

和龄打哈哈地笑,正说着话饭菜就一一上来了,速度还挺快,摆了大半个木头桌子,她递了一副筷子与他,“您也吃啊,我一个人兴许吃不完,别白瞎了。”

盼朝欣然接受,看着和龄一顿饭全程吃得眉眼弯弯。她吃得香,他莫名也感到满足。

饭毕,他掏出帕子给她,和龄虽然说觉得顾大人亲近但是不会让自己随意用别人的帕子,她摆摆手说不必了,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然而空空如也。这么多年了,她压根儿就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

盼朝心下了然,她拒绝他是顺理成章的,毕竟她并不晓得他们是兄妹的关系。

他将一方洁白无瑕的帕子轻轻放在她眼前的桌上,抬手指了指她的嘴角,面上薄带着笑意,“还是擦掉吧,像个花胡子。”

和龄挺尴尬,拿起来在嘴上反复擦拭,末了帕子脏了她索性就收进袖兜里,心里想着脏的还给人家不像样,不若等有闲钱了买一方崭新的还他更好。

他们一道走出茶馆,街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和龄要回敬粉街酒肆里去,故而向盼朝辞别道:“您忙去吧,我回酒肆,”他还没回应呢她立马又添了一句,“回头还请大人您多照顾照顾咱们酒肆的生意,有您常去,酒肆生意势必会越来越好,犹如紫气东来啊。”

“我有这么大能耐?”他脸上挂着与往日在东厂众人跟前丝毫不一样的笑容,这笑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别样动人,“择日不如撞日听见过么,既这么,合该我今日便去。”

他话说完,眼中露出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意,一闪而逝。和龄依稀瞧见了,却只当是自己的幻觉,等一路到了穆穆古丽家的酒肆前她才傻眼了,眼前却哪里还有原来酒肆的影子,里头莺莺燕燕的是什么?门首牌匾上写着的三个烫金大字又是什么?

穆穆古丽她们一家是什么时候搬走了她竟不知道——难道她要落得叫花子的命运?身上那么一点子钱在这繁华的顺天府里压根儿撑不了几日。

她不认识字儿,问道:“这匾额上头写的什么?原先的店面哪里去了…?!”和龄急得头顶冒虚汗,汗哒哒的,盼朝却老神在在。

他不知在哪里又掏出一方帕子,手一伸,极为自然地为她拭去额头湿濛濛一层汗液,擦完吹了口气,吹得她鬓角碎发慢悠悠地晃了晃,“瞧你,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着急火燎的做什么。”

和龄退后一小步,眼中含着些许狐疑。这世上没有谁平白对谁好的道理,这位顾大人对她有这样的举止委实叫人生疑,他要是再这么温柔地待她,她真怕自己疑心人家是瞧上她了。

顾盼朝转首瞥了眼那块牌匾上醒目的“百花楼”仨字,显得不慌不忙的,“这儿是… …新开的酒楼。”

“酒楼?”

他颔首说是,完全把自己给了穆穆古丽家一笔钱叫他们远远离开京师的事情忘了,微笑着道:“你别急,倘或无处可去,不妨往我家里住上几日。”

她有点儿诧异,“可以这样的么?”

“有何不可?这世道不好,总不好叫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游荡。”

顿了顿,他温暖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一揉。耳畔仿佛响起多年前女童稚嫩绵软的嗓音:“皇兄皇兄,你抱抱阿淳好不好?昨儿皇父又训斥阿淳了,晚间母妃就罚我跪在佛堂里,跪了许久,眼下连膝盖都直不了了… …”

忆及幼年宫廷旧事,他看着和龄,心头浮起淡淡的寥落情绪。

意微澜

当一个人沉湎于过去时难免是要发怔出神的,顾盼朝只觉眼前五根葱白似的手指头晃来晃去,他不禁握住她的手,低低一笑道:“快别晃了,白叫我眼晕不是。”

和龄面上有点儿尴尬,她把手抽出来,忍了一会儿没能忍住,直言道:“大人您方才摸我的头不好,叫别人瞧见了还道您跟我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还有就是… …您叫我住到您家里头去,敢问大人娶亲了么?您若是有了夫人,平白再带我回去是以什么名头?”

他被她问的怔怔的,她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已经娶亲的事,点了点下巴,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您瞧这样成么?老话儿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倘或叫我白吃白喝我也住不长久,但是我现今儿实在是无处可去,我是这么个意思,要不您招我回去做丫头吧——”

和龄对自己的想法很是满意,穆穆古丽一家都不见了踪影,她没地儿可去,又不能真让自己沦落成个小要饭的,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做什么不是做,何况还是在这么温文的顾大人家里做活。

“我给您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做和龄,这您想必知道了。我是年初才打关外来的,厨艺不精,不过倒是能烧几个家常小菜,您别瞧我身板小,我是什么家务活儿都会做的… …”

“什么都会做?”他截断她的话,目光里竟含了近似于悲悯的神色,“日子苦么?还是打小儿就有人逼你做活儿。”

和龄郁闷地看着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顾大人,唇角小弧度地那么一撇,“您别说玩笑话了,做活儿哪里用得着别人逼迫,我不做难不成还等着谁来伺候我么,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没这福气享。何况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样也挺好的。”

做哥哥的心疼妹妹,又想揉揉她脑袋,手伸到一半却硬是垂下去了。

他故作了然地轻笑,“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扬手叫了一抬小轿,这轿子是早前就预备下的,他微倾身,亲自掀开帘布示意她进去,由始自终都是笑微微的模样,语声和软温雅,“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便叫他们先送你过府去,至于我是否娶亲…姑娘却是多虑了。”

“您还不曾娶媳妇儿?”和龄站在轿子前不是很想进去的样子,听见他说不曾,她寻思一下,脱口道:“您别是瞧上我了吧… …”

她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嘴上又没个把门的,见这只有一面之缘的顾大人待自己如此好,又是请她回去住又是弄小轿子送她回府,她还从未享受过这般的待遇,更重要是顾大人他自己也说他没有媳妇儿,难道在暗示什么…?

他不会是真在打她主意想讨她做小老婆吧!

和龄的思维在这条奇异的道路上狂奔不止,她对面的盼朝愣住,少顷却畅快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潺潺的溪流一般绵延不止,清越且动听,臊得她满面绯红。

他将和龄往轿子里一推,知道她想得多,怕她再误会,便虎着脸道:“横竖姑娘先去便是,我府上一堆的杂活正愁没人料理,过后还要劳烦你了。”

和龄脸上降温,心道有杂活儿要她做不早说,她也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这么一身粗布衣裳便是稍有姿色的姑娘也只得落得泥里的野花儿似的不落人眼。

人家顾大人什么俊俏姑娘不曾见过,平白拐弯抹角打她的主意又何必,估摸着他看她就如同她看他,仨字儿——合眼缘。

“大人放心,和龄这就老老实实回去等您,您叫我做什么都成,我可能干了。”她时时刻刻不忘记夸自己,坐在轿子里虚头八脑地冲他笑,立军令状一般的语调清脆中却不乏少女的柔婉,唇角亦噙着抹笑,颊生梨涡憨态可掬,叫人瞧了便喜欢。

顾盼朝打眼这么一瞧,如今的和龄活脱脱便是当年小妹妹淳则帝姬长大后的模样。

时间匆匆如水,一晃眼娇生惯养的小帝姬都长这么大了,她性子不似从前,变了太多。成长路上没有亲人照拂,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盼朝心头蓦然一阵揪痛,然而看着她时,他唇角上却噙起同她形状相似的弧度,温言道:“我晓得你能干,且等着我回家便是。”说着将帘子合上,阻隔了她的视线。又向轿夫使了眼色,一行人便抬着青綢小轿渐行渐远。

他收回视线,眼神却放空。

良久,唇角慢慢地扬起。有了她,平素衣食住行之地才能称作是“家”,她是他嫡亲的妹子,今后自然金娇玉贵地养着,至于她想的洗衣做饭干杂活儿… …却是下人才该做的事。

街头一不起眼的角落,乔装的锦衣卫番子将一切尽收眼底。这番子是打和龄一出指挥使府门便尾随着的,不想却见着他们大人叫跟着的和姑娘上了东厂二档头顾盼朝的轿子。

那番子心里琢磨着不对,一路跟到了头,发现轿子停在了顾府门前,和龄姑娘真就那么进去了。

*

落了晚,天边夕阳如同掺了碎金,洒下来的光芒染得过往行人衣衫上黄橙橙一片。分明昨儿个夜里还是下雨的天气,今日一早却金芒万丈起来。天公的心思果真叫人猜不透。

泊熹打马从诏狱回府,到了府门前翻身下马,随手将鞭子往迎将过来的小厮身上一抛,他的心情似乎是不大好的,面色阴沉沉,与这晴好的天气大不同。

众人屏息敛神唯恐惹他不快触了霉头。

叫查和龄身世的命令已然传下去了,只要锦衣卫想知道,那这世间就没有他们不能够知道的,连皇上夜里同贵妃娘娘的床头话也不是秘密。因此,和龄的身份水落石出只是时间问题。

书房院里,八重樱因昨儿夜里一场雨摧残得不复前些日子如火如荼,泊熹经过花树停下步子,他微凝着目光,枝头一串儿风铃在光秃秃的枝叶间摇摆,地上泥里尽是落红,放眼之下竟是一片萧索意味。

立在树下呆呆仰着脖子瞧花的人已经不见了,那抹纤瘦的背影却在他眼前浮现,若有还无。

泊熹抬指在眉心按了按,眉头蹙得更厉害,须臾踅身进了书房。丫鬟端着茶盘来上茶,他在窗前负手而立,没多时笃清便走进门来。

笃清挥挥手叫丫鬟下去,径自关上了门。

拿起茶盅盖子拂了拂水面上茶末儿,泊熹的面色一时间倒瞧不出喜怒,曼声道:“和龄身世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笃清一激灵,他在他身边待得久,稍许也能瞧出来他们大人心情到底如何,这么问估摸着是嫌底下人动作慢了。他便端正脸上表情,思忖着回道:“这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且又在关外…恐怕没那么容易,您再宽限几日,那边飞鸽传书约莫明后日就能送过来… …”

廊前的画眉脆脆地啼叫一声,泊熹低头,呷了口茶盅里清绿的茶汤,茶盅在案上放下,他神思远远的,突然也不是那么急了。

和龄的身世究竟如何他心中已然有了明晰的轮廓,如今缺的是最后的盖棺定论罢了。

她的身份于他是个契机。

泊熹在圈椅里坐下,缓缓吁出一口气,抬眼复看向笃清,“还有呢,她今儿出了府往哪儿去了,是敬粉街那家酒肆里么?”

笃清说不是,觑一眼泊熹,然后垂着眼睑小心翼翼地回禀,“照底下人的说法,和姑娘出去没多时便遇着了顾盼朝,他约莫是专程等着和姑娘的,至于敬粉街那家酒肆…大人,酒肆前些日子叫顾盼朝使人换成了‘百花楼’,和姑娘是女孩儿家,她不能进去,便被顾盼朝安排着住进他家中去了。”

他说完好一时都没听见声响,却也不敢抬首张望。好一时才听见案前人手指敲击在圈椅扶手上沉闷的“笃笃”声。

“不过才见了两三面的陌生男人… …”泊熹嗤了声,“她倒是个心大的,就这么跟着人家回家了么。”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他想起和龄对着顾盼朝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不知哪里不称意,突然阴恻恻笑了起来。

下首立着的笃清身上冷汗直冒,天晓得他们大人是哪里不对劲儿,莫非是怀疑和龄是东厂的人?否则怎的忽然间又是调查又是跟踪的,叫人心里没底。

*

转眼便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日,和龄同与她一齐住在顾府的念绣姑娘一道儿逛夜市。念绣全名汪念绣,生得一副袅娜无双的身段儿,面容也娇俏秀美,颇有姿色。

和龄起初还以为这是顾大人府里头的妾室,后来才知道,汪念绣和顾大人有一段故事,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无家可归,故此同她一样儿是借住在顾府上。

和龄满心里只觉得顾大人是一个全天下最最好的人,他能收留念绣为什么不能收留她呢,因此上,日常相处便越发不拘谨了,他既然不叫她端茶递水,她便也没有自己傻到一根筋上赶着偏要揽活儿干的道理。

倒是有一桩比较烦心的事,前头也说了,汪念绣同顾大人是有一段故事的,自古英雄救美人,好些儿佳话千古绝唱都这么来的,和龄不是脑子不开窍的人,她瞧得出汪念绣一门心思爱慕上顾盼朝了,她怕她吃味儿,故此暂且延缓了想法子确认顾大人是不是她哥哥这事。

京师就是京师,夜市也不同凡响,连着几条长街挂满了灯笼,照得整片天空光华璀璨仿佛白昼,连星星也没了颜色。

头顶上流云高高渺渺的,和龄没想过会在这样带有梦幻色彩的夜里遇上泊熹。

他站立在灯火阑珊里,指尖捏着一盏与整个人极不相称的兔儿花灯,静静地望着她,佛头青的素面长袍随着夜风轻缓飘动。

彼时万籁俱寂,人事都是模糊的,她面上惘惘,却不知今夜是他不依不饶纠缠进她人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