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寂然无声,只有靴子与地面摩擦产生的“踏踏”声响,他凭着感觉,闭眼闻了闻,轻易就在两边不同的床里做了选择———找着了每晚和龄睡的床。

站在床前呆头鹅似的出了一阵神,院子里的蝉鸣声透过门窗的缝隙争先恐后从外涌进来,泊熹侧了侧头,只觉心下安宁,他撩开碧色的床帐把半边身子探了进去,床里薄薄的被子整齐地叠放在顶里边,眼前浮现出了和龄平日起居坐卧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是魔症了,大抵是心里感到疲倦,叹口气,脱了鞋,掀开床帐子平躺了上去。

耳边蝉鸣不息,鼻端充盈着床榻主人馨馨的少女香气,他是真的有点困倦了,抬起一只手臂遮在了眼睛上。该怎么看待和龄成了他眼下越不过去的难题,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喜欢和龄了,这么些年见过的女人何其之多,难道会被她一个姬姓的黄毛丫头捆住手脚?

正惘惘想着,睡意逐渐像海潮一般袭来,泊熹动了动,忽然感觉到枕头下放着什么物件儿。

他睡意立时消了不少,爬起来盯着小小的绣着桃花的枕头瞧了一会儿,没有经过太久的思想挣扎,他把枕头掀开来。

眼前出现的东西多少让他有些失望,只当什么宝贝呢,原来是一只钱袋子,还有几颗银锞子… …

突然,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映入眼帘,泊熹挑起了一边眉毛,他是知道和龄不认字儿的,那为何要放一张纸在枕头底下?她有什么秘密?

泊熹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了浅黄色的宣纸,纸张的边角泛皱,折了一道边儿,他用手指拨开了,目光这才向下看去——

纸上内容出乎他的意料,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

泊熹把一切恢复成原状,抿着唇第二次躺了回去。他闭起眼睛,浓黑的眼睫颤了颤,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纸张上的内容。她怎么还留着呢?那是那一日他翻窗进了书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下的他们的名字。

纸上写着大大的“泊熹”,旁边紧紧挨着是小一号的“和龄”。他看的出来她后来又有练习过,那些略比狗爬好一些的字大约就出自她的手笔。

**

朦朦胧胧将要昏睡过去之际,门口兀然传来“吱呀——”的声响。

这世上暂时没有能叫泊熹紧张的事情,他只把眼皮掀开一条缝儿,想着也差不多该离开了,脑子里混混沌沌,想事情也没个章法头绪,倒不如不想。

无声无息坐起身,透过床帐观察了一下,这时门又被关上了,泊熹眯了眯眼,帐外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推送进耳朵里。

正是和龄回来了…!

泊熹心下一惊,身体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待看到她那张四下无人时全然失去了表情的小脸,他没来由地心疼了她。

转而又喟叹起来,真是个傻瓜么。

他的靴子就放在床前她都没有注意到,却蹲在角落里翻找着什么,发出一阵一阵吵人的声音。只有这么一点子警惕性却怎么成?万一叫人盯上了要她的命,她恐怕连一丝逃脱的机会也不会有。

泊熹蓦地想起来,她的腿… …

这时和龄泄气的声音哀怨地从她嘴巴里发出来,她只有金创药,可是她膝盖上她还没仔细瞧,想来这时候是不适合用金创药的。

真是!都怪那位仪嘉帝姬,帝姬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的,帝姬就可以欺负人么,和龄气鼓鼓地跺脚,跺脚的时候忘记自己膝盖上痛了,直把自己折腾了眼里含了泪无声噎了噎。

反正也没有看见,她抬袖胡乱擦了擦。

和龄要强,也就只有无人的时候她才偷偷抹抹眼泪,从小到大没娘的孩子受的苦是说不出的,打落了牙和血吞,久而久之不坚强也坚强了。

就像今儿受了欺负,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可是难过也不能在外头表现出来,只能等到这四下无人的时候委屈地掉几滴麻油,自己安慰自己一下也尽够了。可哥哥也真是的,说是叫稍等几日还会来看她的,这怎么一去不复返了,难道把她忘记了不要她了么?

和龄正处在情绪低落垂头丧气的时候,忽的眼角瞟见了自己床前的那一双男靴,她险些儿欢快地以为是哥哥来了,可是那靴子的花纹她却认得,才还见过的,不免咬着唇探询地往床里边看。

只隔着帐帘,两人的视线几乎要对上了,泊熹突然懊丧地拍了拍额头,他真是昏头了,没事儿躺在她这里做什么,她本就因上回骗她的事恼了他,这么一来还不知要如何发作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唰”的一声,和龄把碧色床帐一把揭开了,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眼前竟然没有人?

她很快否定了自己,被子不对劲儿!

“泊,泊熹…?”和龄有点悬心,虽然床下面是泊熹穿过的靴子,可没准儿那是他们锦衣卫或很多人都有的款式呢,她害怕地缩了缩肩膀,“是你么,你不要吓唬我,把我吓着了你有什么好…好处… …”

一头说一头鼓足了勇气去掀被子,本就是薄薄的一层,她手指刚触上去,薄被却自己翻了起来,把她兜头裹了进去不说,还用力拽了她滚到了床里边。

和龄膝盖本就痛,压根儿使不出力气来,正慌张无措间,一双大手却掩住了她的眼睛压着她躺倒,紧接着是一阵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肩窝里。

如果和龄起初还害怕,那她这会儿是一点也不怕了。把手在那双捂住自己眼睛的大手上摸了摸,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还以为是仪嘉帝姬找来对付自己的人呢!

“泊熹,你不要闹了,我晓得是你的!”和龄撅着唇嚷嚷,她熟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味道,再一摸他的手就更能确定了。

泊熹从头至尾臊的都是自己一个大男人爬在她一个姑娘的床上还被发现了这件事,见和龄认真又肯定地点出自己名字了,他收了手,故作正经地掖了掖襟口的褶皱。

“我只是路过,”他解释着,说瞎话不打草稿,所以果然是瞎话,“没成想突然,困了,唔…就打了个盹儿。”

和龄自觉早看透他了,她爬起来和泊熹拉开距离,意识到两人都是衣衫不整的模样,先一个红了脸,气道:“你总是这个样子,我又不曾招惹你,你却总要来歪缠我,我是欠你的么。”

她无意的话叫他心中一动,倏然转了脸阴沉沉看向她,唇角一牵道:“这话倒说对了,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不知所谓。”

和龄才不睬他,她捂着膝盖后知后觉地“咝”了口,恼道:“都怪你,你刚儿碰到我膝盖了…!”真是的,本来都没那么疼了,真是命里的煞星,忍不住道:“算作是我恳求您,权大人,大人,指挥使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咱们早就两清了,您快些走吧,要是被安侬瞧见了传出去,到时候人人指指点点,我岂不是也要去投井了——”

“投什么井?”泊熹睃她一眼,眼神刀子似的,一忽儿却又柔下来,“我会让你好好的活着。”

话音落下,在和龄还琢磨着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腿上一凉,裙子竟然被他掀了起来——

他动作快得叫她咋舌,很快宽松的中裤也被从下往上褪上去,一直褪到膝盖弯儿的位置,露出发紫的膝盖。

泊熹抬起和龄柔嫩嫩的小白腿,因常年握剑,他手指便带有一层薄茧。

“怎么弄的?”他沉着脸问道,略显粗糙的指腹无意在和龄的腿腹上擦碰了几下,引得她微微曲起了腿。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说泊熹渣渣了,他还是很关心和龄的 QAQ ~

第41章 骂玉郎

他指腹是不小心碰到她的,她却是认真地羞恼了,不顾膝盖上疼痛拼命把腿往外拔,自己把自己弄得恨不能呲牙咧嘴的,“不要你管我,你只管同你那位好帝姬说话儿玩笑去,我便是立时在这宫里死了也不与你相干的。”

和龄想到方才泊熹对这那位既漂亮又高贵的帝姬说话时微翘的唇角就浑身长刺,他还要贴上去给人家做驸马,做驸马有什么好,就他这性子,到时候被皇家吃得死死的,有的是“好日子”在后头。

她这么一乱动,泊熹不由得五指收紧握住了她的脚踝,嗓音里亦透出几许不少于她的恼意,凶她道:“别乱动!让我瞧瞧你的膝盖,怎的才离了一会儿不见腿上就青青紫紫的,进宫前我交待你的都忘记了么,竟还长了胆气敢同别人打架了?”

他说着话,攒了眉头,视线从她脸庞复移至那一双腿儿上,顿时满目里晶莹莹的。

泊熹起初是不曾留意细瞧,这么一看之下只觉满目生光,除了她才弄出的青紫斑痕,这一双腿上的皮肉却白腻的很,因常年不见阳光那么捂着,她腿上皮肤竟然比他拇指上套着的羊脂玉还要温润凝白几分。

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会儿没有不心猿意马的。泊熹也有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

不过他往日是对儿女情长不做考虑的,按说这个年纪了本该府里姬妾成群才是,他却总是素着,素着一日两日的,慢慢的在那上头好像也不那么上心了。

可那是对别个姑娘,他没那份心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手里握着的娇嫩分明不同,泊熹眸光微微转深,指骨间的脚踝那么纤弱,似乎只消他一用力就能折断它,只要轻轻一用力… …

和龄猛地抖了抖,她是姑娘家,比力气当然不能是泊熹的对手,眼下膝盖又很痛,折腾了一顿气喘吁吁顿时连反抗的精力都没有了。

她只希望泊熹不要再这么阴嗖嗖的了,他关心她的膝盖是好事,可是他做什么突然一副要扼断她脚踝的神情?

“瞎说八道的,我才没有和别人打架,皇宫里规矩森严,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我,”不管泊熹心里寻思些什么,和龄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在他跟前一向是被动的,把腿动了动,脆声道:“膝盖上这个是跪在地上跪出来的,但是不是慢慢儿跪,是遇着小人了——”

见他的目光看了过来,她忙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你,泊熹以为一个无权无势没有靠山的小宫女在这后宫好混么,惹着了人,人家一根小指头就能把我捏死了。”

和龄现在还不安心呢,那位仪嘉帝姬就是因为看见她跟泊熹一块儿说话才整治她的,那要是被她瞧见他们坐在同一张床上聊天儿她还不玩儿完了呀!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认真计较的话,大抵是从认识泊熹伊始就种下了倒霉的种子,直到他居心不良把她往宫里倒腾进来,现在可算是正式走背字儿了。

都是他的错,以后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再不能同他说话了,本来两人就清清白白的,他要娶帝姬且娶去,最好解释清楚,好叫仪嘉帝姬把她这般儿的小人物忘干净!

“谁要捏死你,”泊熹看着和龄不停转动的眼睛就知道她心里在盘算什么,疑惑道:“仪嘉么?”

仪嘉?

真是个熟稔的称呼啊,和龄皱起了鼻子,她偏不承认,只道:“旁的我就不说了,大人反正来日约莫是要做驸马爷的,这么的,您回头同未来夫人好生解释解释,叫她别误会了,我和您压根儿就不熟悉么,也就比陌生人稍许多说过那么几句话是不是,您也清楚的。”

再说了,过不久她就要出宫了,届时有真正的哥哥护着,他们这些烦心的人和事都会离得她远远儿的,那时才好呢。

泊熹最不喜欢的就是和龄一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说话架势。他都在心里辟出一块位置给她定位了,她眼里却没有他,这是什么道理?

“偏生要这么不留情面么。”

泊熹静了静心,把她一双腿轻柔地托起,再慢慢地放平。她砸吧着唇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间语气怎么低沉起来,不是平日让人有畏惧的低沉,反而让她心里堵堵的,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有气进没气出。

没一时,和龄嘀咕了一句,“我没有不留情面。”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大实话,是他骗了她,他们的人生今后不会有交集了。

她甚至清楚他送她进宫必定是另有目的,然而也正是因为知道他的脾性,她贸贸然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所以宁肯什么也不说,只是摊牌,摆明自己的态度,这样于人与己都好。

和龄打小儿就这么利落,她一直觉得这样挺好,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不会拖拖拉拉牵扯不清。

外面响起些微的树叶簌簌声,碧色帐子内一时却谁也没有再说话。

泊熹一直都寡着脸孔,也不知愁烦什么,和龄怏怏的,她看不懂他,把脚指头蜷了蜷,在他腿肚子上轻戳了下,“嗳…手指头借我瞧瞧。”

他闷葫芦似的不为所动,也不开口也没有表情,和龄观察了一会儿,给自己壮了胆,凑过去抓了他的手细看。

她是想起来那天泊熹为了让她原谅他,居然不惜用刀割他自己的手指头,他当时那么用力,血点子几乎是争先恐后从伤口里涌出来的,当时虽说上了药,却不知现下里好全了不曾。

泊熹的手背上感受到暖暖的鼻息,他转眸觑和龄,她正一脸认真地研究着他的指腹,那里横桓着一道短促的疤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张小脸上莫名地浮起一抹笑。

和龄抬头寻到泊熹的视线,得意洋洋的,“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和神医心灵手巧,某些人不定就失血过多不治而亡了。”

她嘴里净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叫人接不上口。泊熹歪了歪头,深邃的眸子攫住她的,沉吟道:“兴许过不多久,就没人能叫你受伤受欺负了。”

和龄想问为什么,但转而一想会错了意,还道他指的是不过多久哥哥就要接她出宫的事。

“我知道的。”她笑得虚头八脑儿,这是和龄目前最大的盼头,离了宫她又会是无忧无虑的自己,也不用见人就跪,仿佛天生贱命一条似的。

泊熹看她笑得无邪,竟然也牵动唇角。

然而他的笑意却远没有那么明媚了,顿了顿,似乎有疑问,弯唇道:“…和龄是否会喜欢上,杀了你全家的人?”

她一听他的话眉头重重地打了结,想也不想便回道:“怎么可能,问这个做什么?我有病么?再说了,这问题问我不恰当,我目下只得一个亲哥哥,没有全家给别人杀。”

“——哦。”

他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拿出一只青花瓷葫芦样式的小瓶儿,在她探询的视线里拔了瓶塞,倒出里头乳白的药膏在自己掌心。

和龄嗅了嗅,惊讶道:“是药么,你还随身带这个啊?”

泊熹没回她,只将掌心贴在她青紫一片的膝盖上细细推开,和龄膝盖上霎时冰凉凉的,舒服极了,一点也不像刚儿似的,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咬她的皮肉,反倒浸在了冰水里似的。

“真舒坦… …”她半眯了眼睛,似乎天生就是给人伺候着长大的,在他轻柔的推揉下全身放松一脸的享受,眼角衔着淡淡的流光,面颊透粉,活色生香。

她本就是纤侬合度的身量,身上软乎乎的,泊熹瞥见她慵懒的模样,手上逐渐的就不动了,和龄疑惑地睁开眼睛,瞳孔桂圆一样圆溜溜的把他望了进去,仿佛在问怎么不揉了。

泊熹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倾下|身往她那里靠了靠。

宫女住的床总归不是多么高级柔软的,床板在他的动作下跟着发出几声暗哑的“嘎吱嘎吱”。

泊熹古怪地低笑,他的笑声丝丝缕缕仿佛从喉咙深处攀爬出来,突兀地开口道:“我伺候的还好么?”

伺候啊…?和龄怔忪了下,须臾眉开眼笑,以为他在找乐子,她就打蛇随棍上顺着他的话意骄矜道:“嗯,还可以的,就是小熹子你不要靠哀家这么近,天儿怪热的。”

反正膝盖也不疼了,她说完那句话自己就乐得不行,咯咯咯捂着肚子笑,笑声银铃一般叮叮当当的。

院子里陡然响起一阵三长两短的鸟鸣声,和龄没觉出什么,泊熹却接收到了暗号——想是有人来了。

“我走了,这个你留着。”他把青花瓷的小瓶儿放在她枕边,目光晃了晃,想起枕头下她放着的纸,略犹豫,还是没有问出口。

和龄乍一听见泊熹要走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她有一段时日是真心实意拿他当作哥哥看待的,因此时不时的潜意识里总还有点依赖他。

她爬坐起来,甩甩脑袋把那些丢人的想法摒出去,泊熹不声不响地整理着他的仪容,他是个爱讲究的人,现在衣服上却颇为乱糟糟的,故此花费了一点子时间才算勉强让他自己满意。

“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啊——”

就在泊熹要翻窗户的时候和龄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他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出去,她偏接着道:“也不知是谁说过的,‘我从来就不翻墙越户’… …哎呀!瞧我这嘴,定是我记错啦。”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和龄这嘴巴 XDDDD

话说,尼们发觉吗= - =我们评论区黄bao了啊...小泽啊玛丽亚啊xxx啊,我边看边捂脸笑抽好吗~!!!

第42章 乌云蔽

泊熹显然被和龄最后那句话怄住了,他把大长腿曲了曲,缓冲了下,回首最后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眸子里映着外头粲然的光晕,恍惚间竟像极了两颗聚满星子的流光宝石。

他伸手一扶官帽,扬长而去。

和龄立马穿上鞋跑到窗边去关窗户,这窗户后头其实是个高耸的院墙,按说正常人轻易是过不去的… …

可是泊熹不,他不是常人,和龄眨了眨眼睛,他在她的视线里轻轻一跃就“飞”上了院墙,阳光下他制服上张牙舞爪的金麒麟仿佛透衣而出,携着满满勃发的气势,随着那轻盈矫健的身姿一忽儿间闪了个没踪没影。

和龄趴在窗槛上,呆呆地盯住空无一人的院墙,墙边种着一棵有了年头的凤凰木,如今正值开花的季节,湛蓝蓝的天幕下一树火红燃烧的凤凰花,热烈奔腾,仿似要烧到荼蘼燃成灰烬。

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刚关上窗户,门却开了,安侬抹着额上的汗走将进来,“你瞧什么呢?”

她脸上红泽遍生,眼睛里“噼啪”闪着火苗儿,也不等和龄回答了,兀自兴奋地问道:“你晓得我刚儿竟瞧见谁了?”

和龄不是百晓生也不是神棍,摇头说不知道,不过她看安侬那副雀跃的模样,心下有了个影子,果然安侬马上就自问自答了,“我瞧见了笃清大人——”

安侬爱慕笃清不是秘密,和龄却觉得蹊跷了,泊熹刚走安侬就回来了,亏她适才还在心里担忧有人会来,合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么。

她扁扁嘴,锦衣卫怎么专做这些偷袭摸狗的事儿,那一身锦衣华服真是白瞎了。

安侬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喝,她是个明白人,爱慕笃清是一回事儿,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也是一回事,因此很快就不去想了,瞟了若有所思的和龄一眼,好奇道:“你那会儿往哪里去了?姑姑没找见你正搓火儿呢,还是我说你肚子疼先回来休息了… …下回我可不为你打马虎眼儿了。”

她不提还罢,说起这个和龄就光火,她一掀裙子,里头轻薄的裤脚一直撸到了大腿上,“你瞅瞅,我难道还是出去躲懒儿了不成。都是那樊贵妃跟前的钱嬷嬷,不知怎么相中了我,支使我把仪嘉帝姬寻过来赏花儿,我一个小宫女难道还能说不么——”

和龄现在心里还真希望她当时以自己是坤宁宫的人不能擅离职守为借口推诿掉那钱嬷嬷的差遣,那样后头断然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忿忿地道:“你是不知道,我撞上煞星了,那仪嘉帝姬跟前的宫女也不知叫什么,趁我不防备踹我一脚,你看看我,现在弄成了这样… …”

安侬紧张兮兮地看住她,惊讶道:“你惹着了仪嘉帝姬?还是单只惹着了大珠?”

“唔,都有?”和龄吞了吞口水,她被她的紧张情绪感染了。

安侬心有戚戚焉,可着整个宫里头的人,谁不晓得仪嘉帝姬的厉害?她是众多帝姬里得脸的头一份儿,她母妃连她们主子皇后娘娘的面子都敢驳,这下和龄可是真坏菜了,自己得离她远点儿,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和龄不知道安侬在想什么,还问她呢,“我真的会倒霉么?”

安侬僵硬地抿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跟着就出了门到外头水井里打水。

和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过她是个乐天派,心想自己就这么猫在坤宁宫里不出去,仪嘉帝姬再能耐也不能进来寻她的麻烦不是。

这么一想就通身舒坦了,半下午趁着天还亮堂堂的时候和龄和安侬两个抬了热水回房洗澡。今儿个都忙出了一身的汗,人身上湿漉漉的可不是难过么,一切准备就绪,和龄先一个迅速钻进了浴桶里,浑身被水包裹了,她幸福地吁出一口气。

安侬站在边儿上脱衣服,人家害羞,有点躲着她,和龄是大大咧咧的,她捧了把水洒在安侬身上,笑眯眯道:“往日没注意,你的胸可以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安侬捂住了嘴,“快别浑说一气了,我只当你现下里愁烦着仪嘉帝姬要寻事呢,怎么知道你忘性这般大,活该要倒霉!”

和龄被说得蔫蔫儿的,她心想自己大约是真的摊上事儿了,正默默谋划着出路,没成想她没事儿,安侬倒祸从天降。

**

却说景仁宫里,樊贵妃回去后越想越坐卧难安,钱嬷嬷屏退左右呵腰道:“娘娘,喝杯茶降降火气。”

樊氏心烦地推开茶盅,尖利的护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一下下划拉着,发出钝钝的刺耳的声响,听得人难过极了。

“实在是等不得了!”她冷不丁站了起来,一头钗环碰撞,围着地心转了转道:“那叫和龄的丫头,她那张面孔本宫想起来就心慌。”留着她,自己就时刻感受到威胁!

“这...”钱嬷嬷从善如流,立马道:“娘娘您别慌神,她能同您有几分神似那是她的福气。”

樊贵妃听了这话,不停转圈的脚猛然定下来,她通身一震,视线透过隔扇窗望向这片富丽的景仁宫,须臾,不以为然道:“嬷嬷这话差了,她不像我。”

薛贵妃曼声说着,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她拨了拨沉香描金炉里烧成灰烬的香屑,话意里暗含了几分讥讽,“与其说像我,倒不如说...她像良妃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