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笑笑,不欲多说:“王爷只是一时气血攻心,诸位不必忧心。”说着一笑,“这里有在下就好,各位还请回房休息吧。”

虽然他初来王府就以针法惊艳了群医,但这句话实在太过锋芒毕露。那个对重华颇多关照的老大夫姓霍,捻着胡须面色就有些不愉:“这就是要我们这群老朽不用管了么?”

微笑了笑,重华也不再说什么,守在一旁的卫染走过来抬手,语气恭敬,态度却坚决:“诸位请。”

纵然不满,此时也不能说什么,众医只能含怒甩袖而去。

红妩看出了不对,放任一直被她按在怀里的锦祁扑向床榻,压低声音问:“静华哥哥,王爷是不是中毒了?”

一向沉静的卫染也是一脸忧急地看过来,重华点头:“如果不错,王爷体内的毒应该是近两日才种下的。”

卫染身体一震:“近两日王爷只去过恭王府。”

床上却突然传来锦祯的声音:“不要妄加猜测…”扶着锦祁的手慢慢坐起,锦祯脸色苍白之极,神情却镇定,“就如慕先生所说…我只是气血攻心…”略顿了顿,轻咳几声,“即使是中毒…那也是日前的刺客所为…”

刺客是一个多月前来的,这毒却是这两日才被下,如何能说是刺客所为?

卫染握紧了拳头,欲言又止,锦祁却沉不住气,叫了出来:“大哥,是不是三哥下毒害你?我找他算账!”

锦祯咳着冲他笑笑:“你是跟着乱说什么…你三哥这么疼你,听说你被掳走立刻就来了…你倒好…”

锦祁到底是年幼,听后就扁了嘴:“我不要三哥疼我,我只要大哥疼我!”

轻咳着笑了笑,锦祯靠在枕上合眼:“好…你让我先休息一下…”

刚才也给吓到了,锦祁立刻乖乖噤声,蹲坐在床边守着。

总算安抚下了他,红妩抬头向重华看去,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抬步出去。

房外聚着的大夫给卫染赶了出去,一时无人,红妩就朝重华吐了吐舌头:“我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吵?”

重华笑了笑:“什么时候?”

“就是静华哥哥你病着的时候啊,”似有所感,红妩凑近拉住他的衣袖,“那时候我还太不懂事,做了不少惹你生气的事情…就像那年在武林盟里和你闹脾气…”

过去了几百年的事情,她这时提起,口气却仿佛是在说不久之前的事,就如同那七百年流光全都是虚抛。

她转过身面对着重华:“结果那次在武林盟一别,再见到你,就是那年初冬时的情形了…”

看向她的目光柔和,重华微笑了笑:“妩儿…那是天命注定,你不必自责。”

没有回答,红妩却拉起他的手,轻轻握住,仰头笑了:“静华哥哥,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就那么走了…”

抬手轻抚了她鬓旁的乱发,重华笑得温和。

虽说有重华以银针暂时封住了毒性,但锦祯本就体弱,这之后身子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中毒一事不能让其他大夫知道,重华就日夜在暖阁外候着,随时为他施针阵痛。

几日后寿王病重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不但新帝专门降了旨安慰,其他几位皇子也纷纷拜访。

锦祀自然是免不了的,来时命人抬了足足几箱珍贵药材过来,不但有寻常的长白老参和虎骨鹿茸,还有一对装在冰盒中的血红冰蟾。

锦祯看了后即刻推辞:“我的身体总归已经如此,这灵物三弟还是留着以备后患得好。”

锦祀哪里肯,握住锦祯的手,语气坚定:“若能医好大哥的病,莫说是一对冰蟾,就是一百对、一千对,臣弟也自当觅遍天下,为大哥寻来!”

这样的兄弟情深,所见之人莫不感怀。

一手握着锦祀的手,锦祯招手锦祁过来,早窝在一旁红了眼眶,锦祁走过来叫:“大哥,三哥…”

将他的小手也握住,放在锦祀手中,锦祯笑了笑:“阿祁,你要记住,除了大哥之外,最可依赖的人,就是三哥。”

锦祁含泪点了点头,依到锦祯怀里,又拉着锦祀的手:“三哥…”

看着锦祯,锦祀神情郑重:“大哥请放心,大魏朝一日有我锦祀在,一日就有阿祁立足之地。”

等告别之后,将锦祀送出房来的是红妩,走至门外时,红妩低头淡淡开口:“恭王不是冷血无情之辈,何必非要置寿王于死地。”

足下一顿,锦祀看着这名容色太过艳丽的医馆弟子,薄唇微微勾起:“你只需好好照料寿王就好。”他脚下不停,走得远了,红妩才听到一句,“…少让他受些苦楚。”

目送他远去,红妩轻舒口气:整日在这寿王府中也不是没有听说——新帝近几个月来突然改了想法,连问了好几个重臣寿王如何,这正是欲立温敦宽厚的寿王立为储君的先兆。

现在寿王这一病,自然皆被搁置。

转眼又过了一月有余,天气转凉,锦祯的寒疾复发,之前一直被重华辛苦用银针锁在肺腑的剧毒也再压制不住,自心脉散开。

等深秋之后,锦祯更是接连几日夜里咳出血来,锦祁也没了心思玩闹,天天守在锦祯病床前,一双圆圆的眼睛红肿。

红妩开始还能拿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来逗他跳起来闹一闹,后来他连红妩也不再理了,每天就是无声无息地看着锦祯,动也不动。

这天夜里锦祯又喝过了药在榻上靠着休息,锦祁在一旁摆弄南冥给的小弓。这几日锦祯都不安宁,重华照例是提了药箱守在房内,捧了卷医术借灯翻着,红妩也抱胸守着门。

似乎是精神尚不错,锦祯轻咳了咳,向重华笑笑:“慕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拖累你了。”

放下书卷,重华抬头笑了笑:“王爷客气了,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锦祯笑:“是否仅是尽了本分,我还看得清楚…慕先生你本就有心疾,那日又救我受了伤,本应好好休养,却一直为我劳累。”

静了静,重华才笑笑:“即使医患不是王爷,我也会尽力而为,没有劳累不劳累之分。”

红妩在一旁插话进来:“是啊,这一个多月来,静华哥哥也累得这么厉害。”说着闲闲地,“要是有什么挥挥指头就能治好病的法子就好了。”

锦祯听了笑起来:“红妩姑娘你说的是神仙吧?”

红妩回头冲他扮个鬼脸:“兴许就是有神仙在呢!”

锦祯只当她是玩笑,轻咳着笑笑,不再跟她多说。

隔了不久重华起身去看廊下的药,红妩也一起跟了出去。

无人的长廊中灯火有些昏暗,重华倾身去看药汁的火候,一时竟是没有站稳,伸手撑在一旁的廊柱上。

红妩忙扶住他胳膊:“静华哥哥,怎么了?”

脸色泛着苍白,重华扶着她慢慢站好,摇了摇头:“没什么。”

沉默了一下,红妩突然开口:“静华哥哥,我刚才想到的,文曲之所以病得这么厉害,是因为有个死劫在,如果这个死劫免了,那么是不是他的病就会好了?”她顿了顿,“如果这样,静华哥哥你也不用这么累的守着文曲了。”

廊下的灯光照在重华身上,正映着他侧脸上一片暗影,静了很久,淡淡开口,他的语气仍是柔和:“妩儿,这次来你是不是早就打算,让我免去文曲死劫?”

这几日旁敲侧击也做了不少,红妩也知道蛮不过重华,吐口气索性承认:“是,我早就谋划好了,带你和南冥下凡之前,我就查过冥府的生死簿,知道雷青此生转世帝王之家,为新帝五子,不过我并不知道文曲就是锦祁的大哥,这也算误打误撞吧。”

还是看着她,重华不再说话。

红妩停了停:“我都招认了…你免还是不免?”

她等了良久,才听到对面响起他的声音,温文如旧,也和暖如旧,只是那清雅的嗓音之下,是属于天神的淡漠:“不免。”

似是不信,她仍侧着头,看向他的眼睛微眯,半响才开口,微微嘶哑:“你可以守着文曲一个多月,却不肯高抬贵手放他此生安乐?”

“为求锦祁平安而甘愿为锦祀毒杀,乃是文曲自己选的结局,”缓缓说着,重华看向她,“我只能为凡人医病,不能为天神免劫。”

红妩看着他还要再说,他却已转身端起炉上熬好的药,从她身边擦过,向房中走去。

两日后锦祯病势沉重,自入夜开始咳血不止,不到天亮就昏迷不醒。锦祁跪在他病榻前,拉着他的手一声声唤哥哥,却唤不回他的神志。

那一刻红妩就站在窗外,看星光洒满庭院,廊下一株梅树凋零了最后几片枯叶。

亥时过后,南冥拉重华回归天庭,走之前向红妩伸出手:“文曲飞升在即,我们再不回去,就要被众仙发觉了。”

红妩笑笑:“好。”却不拉他的手,径自跳上云端。

魏朝的寿王于丙申年十月十三日辰时薨,同一刻文曲星君劫满归位,炼狱洞开,百鬼嚎哭,欲趁这一刻吞掉神明法力的妖魔蠢蠢欲动,却被天际射来的圣光粉碎,天地在刹那间涤清。

紫色光芒映照北斗,繁袍羽冠的文曲星君徐徐自下界飞升至紫薇殿之上,衣袖流淌间,清华扬逸。

对着御座躬身行礼,文曲星君淡雅容颜上神色端然:“臣文曲历劫已满,前来复命。”

大殿正中,天帝对他一笑:“星君无恙归来,我甚欣慰。”

满殿仙人微笑颔首,庆他此刻圆满。

等众仙散去,红妩走到他身边,轻问:“星君,可还记得阿祁么?”

“他么?”文曲淡然笑笑,“他此生应有将帅之才,年八十无疾而终。”说完拱手,“仙君告辞。”

那紫色身影随着轻云远去,红妩知道他又该找相熟的贪狼星君饮茶闲谈,聊以打发这无涯的生命。

凡人的一生,八十年和一年,在他眼中,将不再有分别。

他也终将会把那个与他相偎过的魂魄忘记。即使那一世,他曾倾尽一生换他平安。

红妩再次下凡,已经是人间的半年之后。

锦祁已经被锦祀带回了恭王府中,锦祀怕他想念旧居,给他安排的院子就仍叫舒晴院,连陈设布局都和寿王府中的大致相同。

红妩到时是夜里,锦祁正趴在桌上抄经文,没有顾忌会吓到他,红妩现身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飞快回过身来,等看清是她的时候,那张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红妩姐姐。”

摸摸他的头,红妩笑了笑:“在三哥这里还好么?”

点了点头,见了昔日的熟人,锦祁到底是忍不住抱怨:“这两个月三哥跟先生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功课比以前多了好多…”

红妩忍不住笑出来,锦祯对他虽好,但总有些一味宠溺,养成了他毛躁的性格,锦祀倒是能对他多加约束教导,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想着就去摸摸他脑袋,红妩笑:“好好听你先生跟三哥的话,以后做个栋梁之材。”

锦祁也不知是听进去没听进去,歪着脑袋看她,突然问:“红妩姐姐,你说人去世了之后,还有没有魂魄?”

红妩就笑了:“当然有了,不然哪儿来的地府轮回之说?”

锦祁仍是不依不饶,追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去世了的人么?”

按住他的头又揉了揉,红妩笑:“傻孩子…想大哥了吧?”

眼圈红了,锦祁竟然也不再犟嘴,低声承认:“嗯,我想大哥,做梦却总也梦不到他,连头七那天都没有…”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带了颤抖,显然是想哭,又竭力忍住。

微叹口气,红妩半蹲下冲他笑:“别难过,想大哥了就多想想他以前对你有多好,你现在这么哭哭啼啼的,给他看到了又该多难过?”

果然忍着眼泪没流出来,锦祁看着红妩,黑亮的眼睛却仍旧有水汽:“红妩姐姐…我每想起大哥一次…就难受一次…不想,却又忍不住…”

红妩笑笑:“我知道的…我也曾像你一样…”

锦祁歪头看着她,她就又顿了顿,才开口:“我至亲至爱的人,也是这样走的…”

锦祁看着她的目光里有了点同病相怜,就问:“那你也是没梦到过他么?”

静了片刻,红妩一笑抬头:“不是…后来我又见到他了…”

这一晚红妩留在了下界,锦祁在她膝头睡着,天快亮时她放下床上的帏帐,无声隐去身形。

自下界回到天庭,红妩没有去往自己府邸,而是乘云向最高处的紫薇殿飞去。

高到的殿前照例是空无一人,这次她快步走进偏殿,在莲池边也没有看到重华的身影。

红妩正傍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

她连忙转身,一样温和的神情,一样不沾染尘埃的白衣,重华看着她笑了笑:“怎么这样慌张…”

轻吸了气,红妩慢慢开口:“原来我一直以为,凡人的一生才是对的,有忌恨恩怨和生老病死,因为有诸多的求不得,所以才令已得到的倍加珍贵。而神仙…时日长久,所求太少,过得太过无味。”

她抬起头看着他:“可是我现在觉得做神仙真好…如果做神仙,就还能见到你…静华哥哥…”

静静注视着她,重华轻笑了笑:“妩儿…”

没有一丝犹豫,红妩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身子,他怀中有氤氲的淡香,清莲一般素雅。

用手臂轻环住她的肩膀,重华眉间有温和的笑意。

拉他在莲池边坐下,红妩还揽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丝毫不在乎此刻被她赖着的,是诸仙不敢稍加亵渎的天帝真身。

浩淼无际的莲池平滑如镜,净莲的枝叶间映着相依在一起的身影,红妩垂头看了,仿佛是觉得有趣,仰了头问:“静华哥哥,紫薇殿外有你的法力结界,在这里我们不管做什么,别的人都不能看到对不对?”

重华只是微笑,带着淡漠温度的手指滑过她脸侧的乱发:“难道你想让人看到你现下的样子?”

现在他们的模样,重华不过是含笑静坐,红妩却腻在他身上衣衫不整,若给别人看到,的确是红妩更加没面子一些。

这句话问出来,要是当年苏州顾府里的顾红妩,可能就要红了脸,进而滚到重华怀里撒娇了。

但现在这个红妩仙君却显然更加没皮没脸一些,挑了眉一笑,下一刻重华唇上突然就落下一个轻吻,红妩笑得无赖:“我只是想既然看不到…那我就可以做些更坏的事…”

重华眸光里带些无奈,轻抿了唇微笑看她:“你啊…”

红妩调笑了一阵,最终拉着他的手,头靠在他膝上安静下来。

重华一直任她在自己怀里闹腾,在静谧了不久之后,就侧头轻咳了一声。

只是很轻的咳声,等他转回头时,却正撞到红妩直起身子,看着他满脸担忧:“静华哥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亲们…慰问都收到了!我以后就算赶文也争取在夜里12点之前赶,捂脸…时间是乳沟,挤一挤总会有的…

第二十章

低头笑了笑,重华隔了片刻才开口:“没什么。”

红妩却并不打算放过,还是直视着他:“静华哥哥…如果这次你出了什么事…”深吸了口气,她神色凝重,“起码要让我知道。”

被她注视着又沉默了片刻,重华终是抬起头笑:“妩儿,抱歉让你担心…”淡笑了笑,他像是考虑了下才说,“南冥先前已经说起过,我如若远离紫微殿,就有仙力衰竭隐忧。”

神仙与天地共存,永生不灭,然而一旦仙力衰竭,元神也随之散逸,这在仙家来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红妩闻言浑身一震,就拉住了重华的手。

向她笑笑以示安慰,重华才接着说:“不过现下我只要还常在紫微殿中居住,就没有这些顾虑。”

红妩听了就抓住其中的话头:“为何离开紫微殿就不行?现下没有这些顾虑,那么以后呢?”

重华笑笑:“说起来的话,妩儿你应该知道我是自上古时就在天庭中的。”

红妩虽然是后晋的仙君,但仙界之史怎会不知?

其时天地之始一片混沌,盘古开天辟地,以自身血肉塑造山川河海,山河间灵气孕育诸多仙家,这一代神仙是为上古诸神,上古众神各自为政,派系林立,诸神间争斗持续了达亿万年之久,后来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炼彩石补天,总算平定了三界。然而上古诸神却在长年征战中消亡殆尽,仅有五位天神得以保全,因而毕集所能,合力重塑天地人三界,又历亿万年,至此才有今日这十方平定,三界井然的局面。这五位天神中德望最高的一位,誓愿庇佑众生,以己身神力支撑天地,万物灭而元神毁,因此受众神拥戴,为三界之首,就是今天的紫微天帝。

这些远在红妩诞生之前的往事,早就在天界传颂已久,红妩想着,就微皱了眉:“静华哥哥你要说的,难道与上古之事有关联?”

重华笑了笑:“上古时的遗神,后来因为诸多原由,如今还留在天庭中的只有我和南冥,而天地轮转却不能稍有差池,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尽力查找他们的去处。”

上古遗神中除重华和南冥以外,雪涯上仙避居昆仑山已久,其余两位天神更是早就不在天界之中。

这些事红妩平时并未仔细想过,但此时被重华一提,突然就想到:三界是五神合力所塑,但现在已经五去其三,万物轮回却仍无休无止,假如天地间涌动的灵力有一点微动,受反噬的则一定是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