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挑唇笑了,锦祀扬眉:“哦?如此看来,我还算荣幸。”

没有再说话,红妩退到一旁,看着天兵将锦祀押到雷殛之下,以锁仙链锁住,而后退开。

非任何法力能驱动的神器雷殛,只有在觉察到锁在下方的是罪无可恕的神仙时,才会自行转动,劈出仙力无法抵挡的天雷。

随着天兵的退下,那象征天界最高刑罚的神器发出阵阵沉重的轰鸣,雕刻满上古咒文的血色纹路自斧身上蔓延。

银亮光芒落下的同时,不断地轰鸣响彻整个天界。

终于等那一道比一道更紧的雷光停下,斩仙台上的锁链中空空如也,锦祀的魂魄,已经在电光中化为微尘。

所有的事情,不过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已了结。

红妩回紫微殿复命之时,逐夜和谛墨先前泡好的那壶茶甚至还没有冷透。

坐在廊下笑着向红妩递来一碗清茶,重华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妩儿,累了么?”

并不接过茶碗,红妩低着头笑笑:“怎么能好像若无其事啊…”她抬起头,一一扫过逐夜和谛墨,“你们怎么都能这样若无其事…”

逐夜微皱了眉,仍是懒散的口气,有着些责备:“小姑娘,你又要发疯了是不?”

退后一步,红妩摇头:“我不知我是不是疯了…我只是…突然不知道,如何才能做一个神仙而已。”

闭上眼睛,她突然开口:“静华哥哥…云怀去了哪里?”

将手上的茶碗收回来放在桌上,重华低头笑笑:“去了混元真君的府邸。”

并不睁眼,红妩接着追问:“混元真君法力高深,却不过挂了个闲职,云怀去哪里做什么?”

一阵沉默,重华的声音终是响起:“带领天兵天将,去问混元真君祸乱天庭之罪。”

在锦祀指挥道人布下缚仙阵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即使曾在人界流传过一段时日,但缚仙阵并不是普通修道者可以窥探到的深奥阵法,如果没有上界仙人指引,这样一个阵型出现在凡间的可能微乎其微。更不用说阵法布局恰巧为锦祀所得。

若是锦祀的阵法得自上界的神仙,那么他篡改天命之事就不是那么简单,必定有天界的神仙在其中推波助澜。

而那些神仙的意图也不难猜,不过是想借锦祀引发星辰变动,到时三界混乱,好趁机图谋不轨。

这下连上次松阳几人所犯的错事都连到了一起——只是因为不满云璃将要坐上天帝之位,这些生性散漫向来不爱问世事的散仙就会突然哗变?

——天界因雪涯和逐夜之战损失惨重,对松阳几人的责罚却轻之又轻,就真的只像云璃所说的,他资历尚欠恐难服众,所以才网开一面?

像天界中的其他神仙一样,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所以当今天抽丝剥茧,一个个答案在面前明晰,她才会如此不知所措。

笑了笑,她缓缓张开双目,看向面前的重华:“我说过,只要你一日还是静华哥哥,我就还会敬你爱你,待你如同待至爱之人一样…可是如今,陛下,你还是我的静华哥哥么?”

作者有话要说:呃,渣红抽风了,我也抽风了…我知道有点乱的…= =

第三十三章

思索明白之后,其实再简单不过。

混元真君不臣之心早就被重华发觉,回到天界之后,他就索性和云璃联合做了这么一场戏。

表面上轻罚了松阳几人,以示宽仁,另一方面,却设下一局,引混元真君主动现身露出马脚。

拿人界的异动来做文章再是方便不过——原本凡间的麻烦再大,也总比天界的动乱好收拾局面。

譬如这次,只用将锦祀的生魂拘来以天雷击毁,这场波动三界的星辰之变就被平息。

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笑意,红妩只是望向眼前的沉静天神:她还是被护着的吧?

云璃在天界去向混元真君问罪,于是锦祀设下的缚仙阵由于没有法力高强者主阵构不成威胁,她此去可谓毫无危险可言。

紫微殿外逐渐响起喧哗,云璃去拿混元真君也只用了片刻功夫,此刻已经回转大殿。

笑意不曾从脸上褪去,红妩转身快步当先走出去,白玉的石阶之下,天兵天将罗列,押解着被捆仙索绑了双手的混元真君。

昔日德高望重的真君此刻发髻微散,形容狼狈。

云璃一身青衣,负手站在玉阶之上,看到红妩就回头笑了笑:“妩儿。”又转身重华向点头,“都还顺利。”

这次一位现任天帝,一位接任的天帝,联手得极为漂亮。

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祸乱天庭的元凶缉拿归案,手段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在想这个只是罢。

倘若不是为了借助星辰不稳的机会引出混元真君,那么锦祀会不会就不会被置于今日的境地?毕竟这时间在凡间有十年之久,既然早就发现锦祀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欲求,那么在这十年间就设法提点阻止,一切会不会就将在最初的时候就消弭与无形之中?

一个生魂,还有一个生魂逝去所引起的凡间劫难——锦祀是魏朝难得的明君,治下本应是盛世升平,却未到天寿享尽就暴亡,连带波及魏朝气数。此后朝纲动荡之下民生凋敝,说不定还将引起一场乱世争战。

这些在九天指上的诸神面前,似乎无关轻重。

是啊,凡间本就是苦海,多少血泪堆积,似乎都再自然不过。

这样毫不稀奇的凡人苦难,怎么会比三界的安定来得重要?

呵呵笑出声来,紫微殿前的天风猛烈地自身前刮过,注目着眼前的天神,红妩突然笑了:“恭喜陛下,得以平定逆臣,稳固天界。”

淡淡垂着眼眸,重华笑了笑:“妩儿…”

那目光落在他脸上,冰冷陌生之极,红妩淡淡开口:“事已至此,陛下也不用再演戏了,天天这样假面示人,陛下都不觉得无趣么?至于这个称呼,陛下也无需再用了,况且…”

语声冷彻,她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笑意:“我从来也没唤过您吧?陛下?”自始至终,她坚持唤他“静华哥哥”,从不改口。

那些娇嗔,那些依恋,那种种懊悔、甜蜜苦涩,从来都只是说给一个人听,那个人是七百年前就已逝去的苏州顾府的慕神医,不是此刻的九天神祗。

神色不变,重华微微笑了:“红妩仙君的确至情至性,不失洒脱超然之风。”

似是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红妩转了身冷笑:“陛下说笑了,至情至性的神仙总归还是修行不到,似陛下这般全无私情,才是仙家楷模吧?”

轻轻挽住她的手臂,云璃开口:“妩儿…别再说了。”

此刻到场的仙家和天兵天将云集,无数双眼睛看过来,她那样态度,其实已经僭越。

挑唇笑了笑,她俯身低头:“请陛下准许司战仙君先行退下。”

说完不等重华首肯,她竟已径自转身离开,红色身影不带一点凝滞,飞向天际尽头。

连近在身旁的云璃也没能挽留住她,顿了顿之后,转头看向重华:“慕先生…”

唇边的微笑不变,重华摇了摇头:“不碍事…任她去吧。”

云璃默然,这里耳目众多,也实在不是劝说的时候,他只好轻叹:“眼前的事了了,我去叫她回来。”

重华不再看向他,抬步走上紫微殿中的御座。

他行得不急不缓,一步步走上去,那一身纯白的衣衫,没有任何华贵装饰,只是站在轩峻堂皇的紫微殿中,从玉台的最高处望下来,那威仪就已经不能逼视。

这才是统御诸天万年之久的紫微天帝,自远古荒蛮的众神之战中杀出一条血路,令其余四位上古天神心甘情愿臣服,万年来荡平宇内,独尊三界,从来不见丝毫凛冽,却从未有谁敢质疑天帝威严,从来不动声色,却未曾有任何乱臣贼子能逃脱责罚。

就像此刻,站在殿下的混元真君,在御座中那淡淡望来的目光中,面色逐渐铁青。

“混元,”淡漠开口,重华脸上不见一丝情绪,“着你上斩仙台,可有不服?”

膝下颤了颤,混元真君合目,良久才张开双眼:“成王败寇,未有不服。”

直至这位年岁可以和上古天神比肩的真君被从紫微殿里押走之前,他才回头,看向御座上的身影:“重华,这三界之主,做起来是什么滋味?”

没有等到回答,他就大笑一声,阔步而出。

一直高高在上的天帝身边,这次站着一道淡青的身影,云璃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却将目光扫过整个紫微殿。

那谈不上冷厉,当然更不是温和的眼神落在身上时,殿上的诸仙都感觉仿佛置身在冰冻之中。

天界的散漫和逍遥,一直依凭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天帝之威,无人可以冒犯。

因为不方便露面,逐夜和谛墨还是留在了偏殿之中,待众仙散去,重华和云璃回去,他们就迎上来。

谛墨是笑着拱手:“左右天庭中也没什么事了,我还是回我的冥府中去罢,也省的总是碍着逐夜仙君的眼。”

冥府之主的真身是游离在三界之外的上古神兽,自诸神之战前就执掌着冥界,千万年来偏安一方,说起来是向天庭称臣,实则散漫到天规都不放在眼里的。

他与哪个仙家都不亲近,唯独上古时就与逐夜交好,这次能来相助,多半看得还是他的面子。

重华笑了笑:“此次本就麻烦了,冥主请自便。”

收回手,谛墨想必是听到了方才殿上混元真君的话,懒洋洋叹了口气:“陛下,不是我说你,你这天帝做得真是没什么滋味。”

说罢也是不等重华再说,负手飞下玉阶。

重华低头掩唇轻咳了一声,一旁逐夜连忙说:“你不要再累了,赶快去歇着。”

云璃也在旁开口:“慕先生还是先歇息一下,我去去就来。”

知道他是要去找红妩,逐夜也没接口,只是随手划开身后的结界,拉重华进去:“快来吧。”

掩唇咳着向云璃略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重华才和逐夜进到结界之中。

刚走进去,重华的身子就微晃了晃,似是站立不稳,逐夜从旁扶住他:“重华…怎样了?”

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重华却终是掩了口轻咳几声,等手掌移开时,那掌心又已是一片鲜红。

逐夜身体震了一下:“重华…你还是尽早闭关吧。”

他现在情形,分明是神力衰竭之极,当初明光的毒咒他灰飞烟灭,但他早在即位天帝之后,元神就与天地共存,只要天地不毁,他元神就不灭。

只是若到了神力衰竭的极点,他体内无法再封住天地怨气的反噬,无时不刻不受噬心之苦,除非将仙体封印,魂魄投入轮回之中才能避免苦楚。

逐夜现在守在他身边,除了担忧他身体之外,也是因为五位上古天神之中,只有他能布下封印天神仙体的法阵。

顿了顿,重华摇头:“我想再等三个月。”

逐夜一听就皱眉:“你现在情形,多等一日也是多受一日苦,还等什么?”

“只要三月就好。”重华淡淡重复,唇边浮上一抹笑意,衬着眼眸中浅浅光彩,竟然安宁静好无比。

逐夜还要再说,突然想起这三月是何意,以手掩面,呵呵笑了几声,再放开手来,他那脸上只有一片苦涩,哪有半分笑意:“三个月…当年你在苏州就等了三个月对不对?”

静默着不语,重华只是垂眸笑着。

那一年秋尽的静园中,他等来了迟归的人,而如今的天界之中,他还会再等一次。

喉间苦涩,逐夜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三个月…重华…她会来么?”

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镇定,重华一笑:“你就让我再等一次…”

终究是苦笑着摇头,逐夜的话声涩然:“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分辨不出你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了?”

轻笑着,重华不答,只有那带着暖意目光,落在院中盛放的白梅树上。

那一树一树的雪白花朵,连绵地开在不大的院落中,已经不落也不败地开了七百多年。

从紫微殿中追出去,云璃循着红妩的仙气,一直找到了北天的摇光殿。

黑色的府邸大门洞开,门口连一个小童也没有,云璃走进去,就看到种了一株梧桐的院落中,红妩独自抱膝而坐。

她平日里也不大在自己的府中待,这次又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回来过,因此院里的杂草都长出来了不少,树下的石桌上也积了一层落叶。

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红妩见了云璃,就拍了拍身旁的另一个石凳:“云怀来坐,要喝什么?我这里只有酒。”

沉默着走过去坐下,云璃以衣袖轻拂去桌上的枯黄梧桐叶,笑了笑:“妩儿,你是伤心了么?”

红妩“哈”得一声:“伤心,伤什么心?神仙也会伤心么?我都活了几百年了,何曾伤心过。”

眸光温柔地看过来,云璃轻笑:“就算活了几百年,妩儿也还是那个妩儿。”

抱着膝的手微动了一下,红妩在唇角扯出一抹称不上笑的表情:“云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笑着不再说话,就这么一起坐了许久,云璃才轻声开口:“妩儿,你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爱慕先生么?”

身体颤了一下,红妩低着头,额发覆了前额,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嗤笑:“我是不是疯了…去爱一个神…”

神太无情,于是真假兜转,彼此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深意,岁月和生命太长,什么誓言都抵不过时光如川流逝,这一刻的相爱,未毕就是下一千年的相守,分合聚散,浮云一般捉摸不定。

所以神仙大都无情无欲,并不是真的无所爱无所求,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求。

又是长久寂静,云璃笑笑:“妩儿…幸而我们都有长无尽头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些。”

深吸一口气又吐出,红妩扬起脸来笑:“好啊,在我想的时候,云怀你要陪着我。”

深黑的双眸中带着点点笑意,云璃唇角的弧度温柔:“妩儿,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陪着你的。”

三个月,即使是在天界之中,过得也很快。

这三个月红妩如同恢复了之前千百年的样子,除了偶尔去清泠府上喝茶之外,就是随意四处乱走。

只是原来她总是一人乘云潇洒来去,现在则每天拉着云璃作陪,游山玩水中嬉笑相伴,更增添了几分情趣。

时光漫漫,连雪涯在月余之后也回了昆仑山,敖广却一直待在天界中,每次红妩和云璃到清泠府找南冥喝茶,就能看到他面色不善地坐在一旁逗弄南冥的坐骑青兽。

结果红妩为了看英俊绝伦的龙王殿下摆那张臭脸,往清泠府跑得更勤了。

也不是没有碰到别的故人,有一日她又和云璃来到了东方的仙山上赏花,远远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红妩兴致挺高,抬手向行在中间那人打招呼:“小锦祁!”

和文曲、贪狼一起走过来,锦祁竟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要和她擦肩而过。

红妩怎么会放过他,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小锦祁,在天界久了,学会不理人了啊。”

霍然转身,锦祁抬手甩掉她的胳膊:“红妩仙君,你教我如何与你相处?谢谢你杀了我三哥么?”

一时语塞,红妩强笑了笑,找不到话来说,只好打哈哈:“跟你大哥在一起,过得还开心么?”

冷哼一声,锦祁仍是针锋相对:“抱歉,我开心不起来,我是个凡人,我虽爱大哥,但对三哥的敬重亲昵之情一点都不少,我三哥才刚灰飞烟灭,连重入轮回都不能,我高兴不起来!”

话已至此,实在说不下去,红妩勉强笑:“对不起…”

未说完,文曲就拉着锦祁走了,他和贪狼两人,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

站在原地呆愣半响,红妩最后抬头向云璃笑了笑:“原来被恨着的感觉,是这样啊。”

身负着战乱杀戮,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从来没少过憎恶仇恨,只是这样被朋友一样的人痛恨,似乎还是第一次。

笑笑握住她的手,云璃的话语温和:“这不是你的错。”

看着他笑笑,红妩握紧那双温暖的手:“谢谢你,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