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竹推门进来的时候,青豆正趴在窗边看雪,院子里的仙鹤缩头在洁白的翎羽之中,安详的闭目而睡。

他不由分说地上前掩好窗,其间不慎飘进来几片细雪。

“你身子怕冷,还开着这个作甚么?”

青豆搂着被子往里面一钻,笑道:“我在看那只大仙鹤,比我来的时候更壮实一些了。”

萧竹把食盒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轻轻打开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是壮实些了,等明日送去小厨房炖了汤给你补补。”

青豆被这话噎住了,忙出言挽救:“还是别,就这么留着多好啊。”

萧竹盛了一碗汤,闻声顿了顿:“你喜欢?”

她并未回答,反笑吟吟说:“倒不是说特别喜欢,只觉美好的东西自是留着比较好。”

“那就留着罢。”

萧竹在她床边坐下,舀了一小勺的鲜汤,轻轻在唇下吹了吹,便将凑过去。

“师父……”青豆立马爬起来,慌着伸出手,“我自己来可以的。”

见状,萧竹也不推辞,把碗给她,自己起身背过去,负手看墙上挂着的那幅滴血腊梅图。

屋檐上的雪积得厚厚的,忽然就滑落了一叠,惊得满院的仙兽也扑腾了起来。食盒里是一小盘诗礼银杏和老藕排骨汤,青豆才喝完汤,顿觉浑身温暖,她端起盘子来瞅着萧竹问:

“师父,你要不要尝尝,这果仁味道很好。”

“不用了。”萧竹转过身,在桌旁坐下,信手端起茶壶来满上一杯。“我还不饿。”

手里的食盘尚存温意,银杏的清甜之味淡淡残留在齿间,青豆看着萧竹的身影,忽然勾起嘴角来笑。

“师父还是这样看着安心一些。”

“怎么?”

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拉回思绪,萧竹将才至唇边的茶杯移开,微微眯起了眼。

青豆有些怯意地垂下头,摇了摇:“说实话,师父真生起气来,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有的人便是不常生气,可一旦生气,就不似那么好回转了。

萧竹把茶杯放下,淡若清水地笑了一笑:“所以说,你以后还是莫要惹我气。”他滞了片刻,又道:“……不然就没人替为师梳头了。”

青豆眉眼一弯,倒是笑着凑上去:“百香姐呢?”

萧竹轻轻别开脸,也不看她。

“……你梳得好些。”

只是这么一句简单之话,不知是何缘故,却在心中蓦然一紧。青豆瞬间便就懵怔在远处,窗外的雪渐渐停滞,无声无息,悄然寂静。

屋内的灯芯有些不稳的闪烁了几下,大约是觉察到丝丝古怪,萧竹下意识的转过头,却对上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昏黄的光芒照得她脸颊几乎透明。

这般境况之下,萧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缓而又缓地抚上她的脸,冰凉的指腹碰及她面庞时两人皆如触电般惊了一惊。

青豆以极快的动作拉上被子盖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师……师父,我吃好了。东西我等下会给小厨房送去的。”

萧竹的仍手悬在空中,他很是自然地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宽长的衣袍轻轻抖了抖。

“穿好衣服再出来罢,御花街今日还有东西可玩,我一会儿带你去。”

*

山上虽是走了许多人,但御花街这里一样热闹。高高的白石楼角垂下各色薄帐,几枚大灯悬垂而下,照彻通明。神武殿的方向落下一瞬烟花,流金溅玉般璀璨。

整条街的两旁都挂满了灯烛数盏,这一路炫灿过去,映着漆黑夜晚也勃然生辉,宛如白昼。

这修仙圣地里唯一弥漫人间气息的地方繁华得如此虚无,旖旎而氤氲。

小厨房这里的人并不多,青豆刚坐定时,四周的人皆散了去看池台上的灯河。

“大师傅,要两碗汤面!”她兴致勃勃地抽了筷子在热水里烫了烫,回头也替萧竹烫了。

老伯掀开布帘,见着她面容不自觉带上笑:“和以前一样加生姜的,是不?”

青豆喜笑颜开地点头:“对。”说完了,却又赶紧补上:“另一碗不要。”

萧竹抬起眼皮瞧她:“你常来这里吃?”

“是啊。”青豆想也不想就回答,因得外面的气候还是很生寒冷,她朝两手呵着气,“师父起得晚,我早课练完就来这里吃的。”

“怪不得……”萧竹颇为古怪地盯着她,“怪不得你从不在小轩里用早膳。”

“师父,你那能叫早膳么?”青豆很没好气地对着他翻白眼。他向来都是午饭和着早饭一块儿吃的。

“没规矩。”萧竹伸手在她额间弹了弹,脸上却是一抹温然笑意。

他的手指似乎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山间清泉的清彻。青豆忽然扯了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小心呵气……

“师父,你的手也好冷。”

那淡淡的暖意带着些许湿润,如早间薄雾般朦胧柔软,他眉上一紧,本能想要抽开,却不知何故迟迟没有动作。

“两碗汤面。”

穿着灰布袄子的厨子师傅很快速地端上来冒着白气的面碗。里面是清清淡淡的面条,虽是无比简单,不过青豆看着很是欢喜,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夹起几根来往嘴里送。

萧竹见她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不觉狐疑:“……有这么好吃吗?”

“唔。”青豆包着一口面没吞下,含糊不清地道,“我就觉得很好吃,小时候每逢生辰我娘就会做长寿面给我吃,和这个的口味很像的……啊,对了!”

她咽了嘴里的食物,拿起手边的佐料,伸手抓了一把青葱,仔仔细细地洒在萧竹的碗里,乐滋滋地笑:“这样一定很香……师父,你快吃啊!”

萧竹有些无奈的摇头笑笑,依言随她吃了起来。

微寒的冬季,盘云山总有这么几天会冷。

四周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一样,便是无边的凄凄冰雪,这一刻,腹中却是暖的化不开……

同上次一样,仍旧是沿着御花街走到那面的山水池,滚烫的汤面让青豆的身子一时很是热乎,也没觉得平日里残存的那丝冷意了。

她站在台子上,摇摇摆摆地顺着凸起的石阶一路走,萧竹就在她下面,因得放心不下,还是出手扶着她的腰。二人就这么静静的前行。

“砰”的一下,远处绽开的烟花碎出五彩的颜色来,照得满池的水也波光粼粼。皑皑的白雪被月光映得更为洁净,天边被染成了绯红。

萧竹看着那满空星辰,薄唇轻启,声音忽有些苍茫悠远: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这里的灯会就是再美,终究也是比不过人间。”

青豆一面低头脚下的路,一面随意接口:“那有空了就去人间看啊。”

萧竹涩然而笑,并不言语。

“师父……”

青豆从台子上跳了下来,立在地上,住了脚。仰头怔怔盯着他看。

萧竹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故而有些闪躲的避开她目光:

“什么事?”

青豆担忧地咬了咬下唇,极为弱弱地问:“……你最近有些郁结。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罢?”

“我何曾就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了!”萧竹半是好气半是好笑的敲了敲她的头,“我心里想的,你不会明白。”

“你不说我当然不明白。”她倒是回得飞快。

“……”萧竹一时语塞,踯躅半晌,仍旧只字未说。

“人若是有了心结,就是藏得再好,也会多少显现在脸上。”青豆伸出食指来,覆在他眉间,声音轻轻地,“师父,我发现你同我很像……虽看着逍遥自在,却总是喜欢皱眉。是不是只有睡着了,有些事情才不用去想,不用去过问?浑浑噩噩的感觉,确是比清醒更痛快了。”

已经好久没有人揭过他这层早覆满尘灰的角落,萧竹只觉得身体中似有气流在流转,牵连,他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喉中堵得厉害,竟是一句话也不能出口。

烟花的光芒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地闪动,那些阴影入目黯淡得如此不真实。

青豆自顾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的腰坠,那是木刻成的精美雕饰,却被人心细加工,镶上了一块青翠淡雅地玉石,黄色的穗子在风中缓缓摇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用神魂珠打碎了装进玉里面,因为雕工不好,勉强成了这个模样……师父,你看喜欢不喜欢?”

那枚坠子里,有些粗劣地刻着几许秀竹,很是笔直的长在地上,生出的叶片茂密但不失美感。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成了灰黑的背景,天地间,只有这里……只有她……

再没有任何犹豫,萧竹一手轻扣在青豆臂弯上,只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宽大的袖袍已然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似有似无的清香扩散在周围,那时而砰开的烟花顿时失了颜色。

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飞升也好,承诺也罢,他只想身边能有这么一个人。

能有这么一个人,在早上为他梳发束冠,在夜间安静煮酒烹茶,在大寒天的汤面里洒上一把葱花……

“青豆……”

他头回这么唤她,鼻尖在她鬓发轻轻厮磨,有些淡薄青丝滑在眼角。

能明显的感觉到青豆蓦然的颤抖和不安,萧竹亦不敢造次,只侧脸在她脸上亲了亲。温润的唇瓣触及她的肌肤,平静而柔软。

青豆惊得一脸诧异,她脑中早便空白一片。剩余的理智指使她奋力想要推开,却不想萧竹收紧了手,那温暖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她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而有节奏,就像恸天瀑布落下的水声,那么清晰……清晰的让她觉得心里莫名泛苦。

明月如水,泻了一地流银,把身影晕染得很长,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总算是告白了呢。

为嘛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悲剧气息在这里面呢……抹泪。

萧师叔要加油啊,道阻且长。

27

27、【咫尺相思】...

第二天天放晴的时候,地上的霜雪早已化尽,温煦的阳光落在院外,照得几只鹤懒洋洋地抬头鸣叫。

盘云山的冬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人还没觉察便就匆匆从手中逝去。

青豆很久没有起得这么迟了,是明晃晃的阳光将她刺醒,不由得抬起手去遮挡,入目却发现自己连衣衫也忘了脱。

倦倦的坐起身来,床边的铜镜霎时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下青黑一片,回想起昨晚,她似乎是辗转了许久才睡着的。

臂膀上好像还残留着淡淡的鸢尾香,山水池旁那长久的相拥持续着的温暖久久不散,她伸手在胸口处试探性地感受自己的心跳,继而摇摇头,定神看着桌上淌的烛泪,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摇摇头。

天气很凉爽,窗外薄雾弥漫。青豆把立在门后的铜扇子背好,推了门出去。

迎面便是一缕清新的茶香,小厅里的茶炉呼呼烧着。萧竹正坐在一边榻上,身子侧对她,一半脸庞隐没在阴影中,微垂的眼睑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茶炉,星眸清澈如镜水。

余光看见她,萧竹抬眼间唇边浅浅含笑。

“起了?”

“师父……”青豆愣了愣,“你不睡觉么?”

萧竹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微笑道:“我还不困。”他顺手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坐下喝茶吧,小厨房的早膳还有阵子才过来。”

青豆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忽然对他歉然笑笑:“师父,我看我还是去御花街吃吧。”

他的眼里微不可见的暗了一暗。

青豆立马又补充:“……我吃惯了那儿的汤面,寻常的早膳可能、可能有些难以下咽。”

萧竹点点头,仍转过脸看着茶炉,嘴角的弧度虽有些不自然,却还是保持着。

“那你去吧。”

“……早些回来。”

“嗯。”

青豆小心翼翼地绕过炉子,很仔细地没有碰到一寸一毫,出了屋子,莫名其妙的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不自主地喘了一大口气。

雨歇天高,万里无云。

屋内,萧竹只是漠然看着她的这些许动作,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野,这才靠在床上,闭目浅眠。

*

无胃口,即便是加了生姜葱花的汤面,吃在嘴里也是索然无味。青豆只尝了一点便就弃了,回到御花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她忽然抬起头来,对着高高的苍穹长叹了口气,感觉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快要窒息。

“这不是小师姐吗?”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青豆悚然一惊,慌忙回头。那身后是朔百香一张笑若桃花的脸。

“……百香姐,原来是你啊。”她有些悻悻地抚了抚心口,僵硬的身子松懈下来。

“啧啧。”朔百香围着她转了一圈,两眼眯成一弯弦月,“我可是听说有人在风烟会上大出了风头啊。连掌门他老人家都嘴里念叨着呢。”

“……念叨着……?”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感情这才几天,就人尽皆知了不是?

“我说你也真是。”朔百香笑着刮了一下她鼻梁,“不过就是一枚坠子吗,萧师叔什么东西没有,还稀罕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你和它比起来,当然是你更重要些了。”

青豆干笑了几声,没答话。

“不过百剑这小子算是得了宠,即便萧师叔是失手,也让他捡了便宜,没准儿盘云六仙人会演变成七仙也说不定哦。”她看起来很苦恼地摇头喟叹,“可苦了我,又是除妖又是画法阵,费力不讨好,回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真真晦气。”

“画法阵?”青豆有些疑惑,“不是说只收妖么?画法阵来做什么?”

“这个啊……”朔百香对她神秘笑了笑,“这是盘云山的秘密……不过说来你是萧师叔的大弟子,应当听听也没什么问题。”

青豆很识相地凑过去,把耳朵偏对着她的嘴。只听得朔百香极为谨慎地悄声道:

“盘云山每年冬季这个时候会遭一次天劫,灵力大减,要好几天方能恢复。所以必得先画好法阵稳住才行。”

“天劫?”她皱了皱眉头,“每年一次,怎么会这么频繁?不说盘云山是仙山,乃上古补天留下的神石么?”

“嘘——”朔百香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四下里瞧了瞧确保没什么人,对她道,“是不是仙石我不知道,不过盘云山之所以现在能悬于空中受五彩霞光笼罩,全是因为六仙人灵力所护。”

青豆:“?!”

“盘云山上有女娲大神的灵力这不假,但日久天长,数百上千年间,这灵力早就散得所剩无几。故而每到冬季这山里灵力最弱的时候,伏羲的天劫就能冲破结界,狄晓破天阵正是为这个而画的,别看现下六位大人那么悠闲,实则已用了九层功力护住这地方。待得天劫一过方才能安心。这六个人,少了哪个都不行。”

这种事,的确是让她震惊。也无怪乎盘云山这修仙颇为严格的地方会在大年时候放门中弟子归家,多半也是这个理。

朔百香说到最后,竟扬起嘴角来嘲讽地一笑:“在外人看来,盘云山乃是人间修仙门派之首,何等风光。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还受天帝大神庇佑。其实早就是外强中空,虚有其表,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所谓的白日飞仙,到底也是虚妄。人神两相隔,六界之中冥冥自有定数,不会为此颠倒循环。

青豆独自一人走在铺满大理石砖的小路上,数着地上走过的方格。待数到第三百七十八片的时候,竟发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泼墨院的藏书阁这里。

晴空如洗,灰白而干净,云薄得如绸絮一般。青豆望着那烫金匾额上的字,低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举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