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楼里的门还有些湿气,刚轻轻推开就听得哗啦啦一阵东西落地的声响,青豆目瞪口呆地看着散乱一地的书,那中间坐着一个青衫长袍的人目光有些狼狈地移向这边,那一身书墨气息,朗目沉渊,分明的儒雅气度。

空城把头上的一卷书抖落,对着青豆笑得尴尬:“青师侄?……你如何来了?”他从书堆中艰难的站起来,略有涩然地摸摸鼻尖:“我尚在整理这层的书籍,不想却没站稳。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青豆摆摆手,打着哈哈:“没有没有,师叔你这样子一点也不丢人的。”

这话带着那么些言外之意的感觉,空城极为无言地蹙眉瞧她。

青豆只好又挠挠头,抱歉地瞅了瞅他:“要不……我帮你一起收拾收拾?”

“这倒不必了。”空城随手把一本竹简在面前的架子上放好,温然浅笑,“这里书籍太多,旁的人自是没我清楚,反而麻烦。”

听罢,青豆也不好得逾越,加之自己本来就是礼节性的话语,并不当真是要帮忙。

“你来找书?”空城这般问来。

“嗯。”但如此场景,她也只能作罢,“也不是什么大事的,我不急,改天再来也不迟。”

空城却没理她:“要找什么书?”

青豆迟疑片刻,方道:“有没有记录两年前疫病的事儿?”

“……两年前的那场疫病?”空城摸着下巴琢磨了一回,挑眉一笑,“是凌风家乡那场疫病吧?”

“对。”她点头。

“嗯……我记得是放在这里的。”

空城弯□子在乱七八糟的书山里搜寻,不多时就抽出一本册子,蓝色封皮上写着“灾疾杂录”四个字,翻了几页,大约是一半的样子,就将书摊开给她。

“在这里,你看罢。”

青豆小心接过来,手指顺着那些字往下移。“江南逢罕见瘟疫,至扬州至益州一带,灾行三日,必死伤过万,无药无草可医。”

后面果然有写到“山有仙人,蓝袍素衣携灵丹而来……”这以后便是记录各地方上突出的人物和事迹,并没什么特别。

忽然视线在某一处停下,她双目睁大,那微黄的纸上,漆黑墨迹划下这么几个字——

“时年乾封冬。”

脑中有一些凌乱的东西徒然闪现出来。那些纷繁的思绪,残缺不全的线索,诡异的过去,都历历在目。

而把这一切连在一起的,只有两个字——冬季。

所有的所有都发生在冬季,这会不会太过巧合?

十年前的大火,鹄妖一族的浩劫,盘云山上的天灾,江南的疫病……

在冬季里到底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事情在作怪,到底又有什么丝丝缕缕地将这前后牵扯起来?

“青师侄?青师侄?”空城见她神色紧张,目光涣散,不由唤了好几声。

待得青豆眉上一动,方回神过来,略略一笑把书还给他:“多谢师叔,我看完了。”

“你……”

他忽然眼中一沉,面上狐疑地看着她:“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青豆飞快说道,“一点事也没有。”

虽是极为不信,空城也不好多问,只闲闲地把书放好:“可需留你吃午饭?”

“不用了……”青豆告辞着往外走,“我先回了,师叔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可来找我。”

“好。”空城背过身,很随意的点头,却在她脚上即将踏出门口时轻飘飘这般道:

“多加小心。”

……

*

从练武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三刻,路上的灯盏明亮而炫目,但到了天上轩时就渐变昏黄下来。似乎这里一直都是淡淡的,淡的有些读不出它的颜色。

背上的铜扇在这一起一伏的走动中发出几许清脆声响,屋内的门尚还开着,青豆站在门外,依稀可见得旁边小床榻上散着的宽长道袍和三千青丝,熟悉得同初见时一样。

她惴惴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想要从那旁边绕过,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这次她再没有踩到地上重重叠叠的毯子,很是安静地悄然朝她屋里走。

却不想耳畔一阵风声起,手腕就狠狠被人拽住。

那轻轻浅浅的嗓音带着一股自来的倦懒,像是质问她:

“回来了?去哪儿了?”

青豆不着痕迹地抽手回来,有些惴惴地回头看他:“我去练武场练功了。”

萧竹从榻上坐起来,发微微有些凌乱,睡眼惺忪地将滑落一半的外袍拉上:“怎么不在院子里练?”

青豆笑了笑:“师父在睡觉,我怕扰了你好梦。”

因得才睡醒,故而眼里含着一层白雾似的氤氲烟云,他倾身去提桌上的茶壶,看似有些漫不经心道:

“下回还是在院里吧,我也没那么爱睡的。”

倒出来的茶已是冷透了,早间煮的,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换过。萧竹眉峰拧了拧,偏头看她:

“替我煮碗茶,好不好?”

青豆赶紧把扇子放在一边,将炉子里剩的冷茶倒掉,添上小炭,点了火,慢慢烹煮。

屋里的灯光并不很亮,茶炉里的淡香徐徐飘散开来,如缎子般的白烟飘渺而起,温暖的气流扑在她脸上,青豆竟觉得有些困意,摇扇子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点点火星时明灭不定,她愣愣看着,只觉得眼皮越发沉了。约摸是今日太过忙碌,耗了大量灵力,现下有些撑不住。

睡得朦胧恍惚间,她乍觉腰间一紧,猛然睁眼,便见萧竹抱起她朝榻上走。她慌忙道:“师父……我不困!”

萧竹只是顿了一下,依旧将她放在床上,拉好被衾。

“那么睡会着凉,茶我自己煮。”

他伸手想去把她散在脸颊的发拂到耳后,不料青豆瑟瑟地把头偏开避过他,眼里有些惊慌闪躲。萧竹收回手来,尴尬地笑了笑,方又回了茶炉边,自己一个人静静煮茶。

宽敞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带着修仙人独有的飘逸,温馨的烛光映着他面孔俊朗如画,只是不知为何,青豆却生生读出那股孤寂之意。

心里像是忽然被人猛锤了一下,无边的哀鸣在耳中回荡。青豆狠狠咬了咬牙,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温润的东西在流动,如针一样扎着她的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写着诸位有些看不明白鸟?

胡胡胡,偶们慢慢来。

还有几章要小虐,不急不急滴。各种奸笑ing

28

28、【情深薄凉】...

后几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立春了。门中弟子亦陆续归位回来,冷冷清清的御花街也慢慢热闹起来。

天气回暖,盘云山的气候一向很好,树上吐绿,树下开花,流水潺潺,天高云淡。

十几日来,萧竹都没有回过小轩,因听得朔百香说盘云山的天劫将近,大约是去太清殿准备了。对此她倒没多想什么,每天仍旧在院外练功修行,扇子上镶的神魂珠加大了风力,几下一挥已然有布云施雨的架势。照着空城给的那本《风心诀》修炼,果如他所说,不仅是灵力有提升,连得精气神也能调息得很均衡。

立春那天大早,青豆才醒,就听见一阵细细小小的敲门声,起初她原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后来越发觉得不对劲,匆匆披了外衫跑出来。开门的一瞬,萧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便出现在她面前,一身的袍子微有褶皱,看上去很生憔悴。

他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疲倦的一头栽倒在地上。青豆惊了惊,慌忙伸手扶住他。

“萧竹!”

恐是灵力消耗太多,此刻萧竹虚弱得厉害,身子软得没有一丝气力。终是男子的重量让她有些吃不消,青豆勉强费了很大劲才将他在榻上安置好。除了鞋袜衣衫,抱了厚厚的一床棉被来替他盖好。

昏昏沉沉间,萧竹强打精神睁开眼,入目即是那张带着担忧的脸,展不开的眉头,淡淡的眉梢。他心里觉得莫名的满足和安逸,于是方又闭上眼。

“丫头,为师好饿……”

本想跑去扶心堂的青豆在闻得这话时猛然停住,她扶着门,不住点头。

“师父你等我一会!”

迎着一路飒沓阳光,穿过绿垂青阴,脚上连走带跑的绝行仙人走被她使得淋漓尽致,片刻不到就冲到了小厨房。正巧那口锅里还烧着水,青豆也来不及多做解释,熟练地挽起袖子抓了一把面条丢下去。

起锅,上料,装盘,撒葱。这一系列的步骤快得让一旁的大师傅目瞪口呆,青豆小心把盘子放进食盒里,很是歉然地朝他鞠了一躬。

“我师父病了,饿得厉害,大师傅,我下回再和你好生道一回歉……”

小厨房里的人哪里敢受这个礼,忙摆手:“不必……”话还没说完,一阵疾风而起,待得回神过来,哪里还见得青豆的人影。

小轩里的仙鹤此刻还没睡醒,远远就看得某个人火急火燎往这边跑,一时吓得扑扇翅膀四处逃窜。

掀开珠帘的时候,萧竹还在榻上睡着,呼吸浅而均匀。看样子他是很久很久没有睡好觉了。青豆把食盒在桌上放好,打了水过来,轻手轻脚在床边坐下,拧了一帕子,小心翼翼地往他脸边擦拭。

被冰凉的水浸湿的巾帕有些单薄,逝过他鼻尖的时候,那湿意的触感让他不由动了动眼皮。如羽扇一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继而缓缓睁开,在那下面的双眸似海沉墨隐星。

“师父。”见他醒来,青豆便收回手,“再睡一会儿吧。”

萧竹侧过头,看了桌上那紫檀雕花的锦盒一眼,然后皱眉撑起身子。青豆自然会意,只好端了盒子过来,打开盖,刚做好的冷淘还很有热度,吃着自是与寻常的又不同了。

青豆取了筷子,略有窘意地盯着那碗面:“……我会做的只有这个了,你要不爱吃,我就再去小厨房找些别的来?”

“不用。”萧竹打断她,从被衾中抽出手,语气轻轻的,“这个就很好。”

他端着碗的手抖得很厉害,好几次,里面的料都快洒了出来。看得萧竹的表情似乎也很阴郁,那紧拧着的眉峰迟迟没有松下。青豆咬了咬下唇,跪了一只膝盖在床榻上,从他手里夺过碗。

“我来吧。”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很生无能,萧竹苦笑了一下:“师父看起来很没用吧?”这句话不知是说现在的他,还是一直以来的他。

青豆不想去捉摸着里面是否含着弦外之音,挟了面在嘴边吹了吹,这才送过去。

带着浓郁酱香的面条上覆了几颗碧绿青葱,散出来的那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萧竹在那一刻犹豫,最后张嘴含住。

寂静的天上轩里如往常一样清幽看不得人迹,屋中没有点灯,自然也没有灯烛小小爆出火花的声音。他们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一碗再平常不过的冷淘。

多年以后,每次回想起来,萧竹心里都不由有些唏嘘。他以为,如果她从来没有入过门派,如果没有这么一场天劫,如果没有他病倒在榻上,就不会得来这碗热腾腾的冷淘;他或许也不会执着,不会牵绊,不会留恋;往后的往后大约也就不同了。

只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会选择在立春的清早,忍着浑身的疲倦和睡意,只为了得那碗冷淘。

*

扶心堂在太清殿的西南方向,御花街以东。三条青石道,两扇大理石门,穿过后便能看见一池假山碧水。几个穿着松花色长袍的女弟子正在院中打扫,青豆走上前去询问。

“你说红药师伯?”靠前的那师姐停下手里的活计,“师伯在闭关,这几日都不让人打扰的。”

青豆挠了挠头:“……那,那她几时能闭关出来?”

“师妹可是有事?”

“……我想拿点药。”

“什么药?”师姐倒是很热情,立马回身就要去药房里找。

“不必麻烦了!”青豆赶紧摆手,随即很是心虚地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要什么药。”

明显看得出那师姐脸上的表情很是纠结,青豆惴惴地扯着衣角,本是打算请红药夫人帮忙看一下萧竹,不过现下大约她自己也是灵力消耗过度尚在修养。不好得多做打扰,青豆犹豫着想要辞行,未料那身后的小回廊处有人兴高采烈地唤她。

“青师姐!”

老远就瞧得一个白袍点太极衫的人奔了过来,待走到近处时,才看清是陶颜。

“你怎么在这儿啊?”她格外兴奋,兴冲冲拉着青豆。她今日穿的是寻常的高等大弟子服,长袍白蓝飞云裳,等级差别即刻显现出来。

“哇……”陶颜上下打量,啧啧称赞,“没想到师姐你竟是大有来头!”

她很得意地一抹鼻尖:“当初我就晓得你定不是普通人!原来是萧师叔的座前大弟子!果不其然啊!”

青豆依旧干笑了一下,很局促的没有说话。

“你来这儿干什么的啊?”陶颜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要去哪里和我说,这一带我最熟了,跟我家后院似的。”

青豆刚想推辞说不用,陶颜已然拽着她往更里边的地方走。她一时有些无奈,也只好任由她这般。

“我们这儿可算是山上风景最好的地方了。你看那边!那边可以看见霞光!”陶颜高高伸手指着,青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太清云影下,五彩斑斓的绚烂。没想到这便是传说中的五彩祥光,虽是听说很多次,不过还是头回看见。

“听红药大人说,沐浴在这光芒下还能清心凝神,对修习仙术有很大帮助呢!”看样子陶颜似乎在这里很是受喜爱,才走没多少步,路上便有不少人与她打招呼。

“那里那里!”她忽然停下来,眉飞色舞地跳起来,“是苍穹冢,不容易看见的哦!”

“苍穹冢?”青豆对这个三个字有些格外的敏感,“什么是苍穹冢?”

“这个我也是偶然听扶心堂的大师姐提起的。”陶颜很随意地弯腰捡起一根残败的草药,“因说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天上的一位大仙的坟冢。”

“仙人也有坟冢吗?”青豆倒是头回听说。

“有啊,仙人也有轮回的。”陶颜一面把药草放进衣兜,一面朝她笑笑,“你可别以为他仙逝了,就看不起人家。那神仙可厉害了,一个人独战了千百亿万只妖兽,还封印了个大家伙。似乎被称作什么……忘川三途百煞玄君,仙人傅。”

“仙人傅!”不等她接着说完,青豆就腾一下瞪大了双目。在萧竹房中偶然看见的那本古书中所写的种种跃然于脑中,思绪被搅成了浆糊。

陶颜觉得奇怪:“怎么了?你岂非是认识?”

“……没,自然没有。”以免露出什么古怪表情来,青豆赶紧用其他话题岔开。

仰望渺渺白云间,隐约可见得那一处淡墨色的阴暗,似乎是有什么雷电在其中闪耀,晕染开的烟云飘散不定。那之中,也许会有青玉雕成的墓碑,或是不化雪铸成的冰像吧……

青豆这样想。

苍穹旋涡,苍穹冢。明明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事物,却这般巧合的有着相似的名字。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当真说不清……

又说了一席的闲话,陶颜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对她不怀好意地笑:“青师姐知道奈若井吗?”

青豆很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她嘻嘻一笑:“我可告诉你,这东西只有我们这儿才有。以前是被红药夫人下令封了的,后来又被其他姐妹们悄悄开了,很不容易才能去一次。若是旁人,我断不会轻易透露的。“

见她笑得很是不详,青豆往后小退了一步,问道:“……那是,作甚么的?”

陶颜朝她勾勾手指,青豆只得俯身过去,听她咬着耳朵,一字一顿小声道:

“求,姻,缘,的!”

青豆:“!”

不知何为,萧竹那张清俊儒雅的脸瞬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淡淡的鸢尾香,温暖的气息,绚烂烟花下的夜空,还有温软唇瓣覆在脸上时的触感……

她只觉得耳根有些莫名的烧灼,禁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不想这个动作被陶颜看在眼里,极为夸张地抓住她的手。

“脸红了!”

“……”

“你有心上人,是不是?”陶颜乐得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