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味道在喉中蔓延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
半夜的风吹得极猛烈,将原本也不怎么牢固的窗户刮得哐哐直响,青豆从梦中惊醒,睁眼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她方缩回头,一时没了睡意。
腰间的手略紧了紧,听得萧竹在她耳畔低低问道:
“可是冷了?”
青豆浅浅叹了一声:“不是。”然后又奇怪:“你还没睡?”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抱着她又往身前靠了靠:
“才醒。”
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青豆担忧地问:
“……该不是我吵醒你的吧?”
萧竹笑了笑:“怎会,不要多想。”末了他又这般补充道,“只是看见你义父,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义父?”
“嗯……”萧竹闭上眼,在她颈窝蹭了蹭,“他的性子倒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青豆来了兴趣:“是谁?”
“我师公……也可以说是我师父。”
她倒是头一遭听萧竹提及他师门的事,以往都是从门下弟子口中多少知晓一些。
萧竹想了片刻,方才慢慢向她道来:
“我师父去的早,这一身的武功仙术都是师公亲自传授给我的。那时他门下的弟子也就我们六个,虽说师公会的东西很多,但仙术才是他最为得意的。在空城没入门以前,我一直随着他修习仙术,师公性子散漫不羁,教的法术也都是乱七八糟的。
他总讲究学仙术虚靠自己去悟得其中真意,故而少不得受当年的掌门责备,可他仍还是我行我素的。大约我这性子也受他的影响……只是,我学不来师公的那份洒脱。”
依稀记起空城曾说萧竹的这位师公是仙去了,不过她并没有翻到相关此类记载。
听得他接着道:
“师父自创的仙术有很多,嗯……比方说你也会用的这个绝行仙人步,就是当初他教我的。”
青豆微微一愣:
“真厉害。”
“呵……”萧竹语气里带了一丝的嘲讽,“不过他也是唯一一个死在妖兽手中的盘云山仙人,说来很可笑,对吧?”
脑中忽然有些记忆,青豆试探性地问:“师公他,到底是何人?”
“他啊,你兴许听过他的名头。”萧竹淡淡伸手扶上她发丝,“盘云山唯一飞升成仙的第四代掌门,人称忘川三途百煞玄君的仙人傅。”
又是这个名字!
青豆当即觉得有些震惊。
“他……他是你师公?”
“嗯?”萧竹对她这反应显得有些不解,“怎么了?”
青豆咬了咬唇:“那个苍穹冢可是他的?”
“是。”他点点头。
“……你房间里的那本书……上面也是写的他?”
“我房里的书?”萧竹皱眉思索,“什么书?”
“就是那本叫什么……《太古广记》的,里面说他曾踏千山,寻找苍穹旋涡。”
兴许是想起什么来,萧竹了然地颔首:“是有这么回事。”
“当真?”青豆说着就坐了起来,“那你可知,他找那旋涡到底所为何事?他那么厉害……又是因何会死在妖兽手下的?”
见她神情慌乱,萧竹亦多少猜得此中古怪,联想起她上回说起她身世一事,苍穹旋涡中的吸云兽……脑子里蹦出些许念头来——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关联么?
“你先莫要急。”萧竹柔声拉了她睡下,“那年我正受掌门所托下山办事,师公他于苍穹旋涡中身受重伤一事我也是回山后才知晓的,不过掌门却并没对我等说出其中缘由。后来我也去那漩涡中寻过几次,终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青豆不死心:
“那你师公他,他生前可有什么嘱托给你?”
萧竹脸色一沉,眉峰动了动,慢慢道:
“有……”
静默片刻,屋中且听见他一人低沉的嗓音。
“他死之前要我六人发毒誓,死守在盘云山,此生都不得离开。”
渺渺红尘,转瞬已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想来,他这辈子都因得这个诺言而被困在笼中,如何摆脱却也摆脱不了……
说此话时,青豆明显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有些发凉,想起曾有人告诉她,萧竹师叔乃是盘云山最守承诺之人,想起他每回在小轩之中望着那层层白云下的人世流露出的哀伤之色,又想起在长姓村荒山石洞内,听得他与桑鬼的对话,听得他那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刻,终于明白萧竹为何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
原来是因为不曾有感受温暖,才不会去眷恋。
就像她对他说过的话一样。
得而失之不若未曾得之……
原来世间人都一样,只是有的执迷,有的不悟……
37、【阴司鬼都】...
乾德二年,正值大宋繁荣之际,百废俱兴,人间一派祥和景象。
青豆那年尚不足十岁,背着那厚重的大铜扇子,随向承游走于各地,自开封自雷州,上下皆走了个遍。因得向承乃是年少气盛之时,少不得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来。
偶尔行至人烟稀少的山道上,碰着一两个劫匪,却不见得向承好生教训他们一番,反而很爽快地便将自已身上本就不多的钱财分发殆尽。
对此,青豆也曾极不满的问过。
向承反哈哈一笑。
“你义父我本就是做山贼出生的,遇上同道之人,自然是要慷慨解囊。”说完就收了狂傲的气息,脸上带了几丝的温柔。
“也就是做了山贼才能有幸知遇你义母的,这般散尽钱财,心中会痛快很多。”
比方说那支碧得晶莹的笛子,他时常抚摸但从不吹奏一曲。
青豆也会很不客气地笑他老大不小了还那么多愁善感。第一次听得她这么说,向承只愣了一下,不似平常一样打趣她,倒真真正正拍着她的头,嗟叹。
待你哪一日也有了牵挂,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或许在萧竹身上能见得他的一些影子,两人都是外表洒洒脱脱,可心里的愁绪千丝万缕,乱得让她都觉得惊叹。
至于义母是什么时候没的,又是因得什么没的,青豆从来都没有开口问过。她没问,向承也不会去说。往往这般看似没心没肺,无所在意的人是最为脆弱的。
大约她的义父比她活着还要痛苦吧。
记得有人给他算过一挂,说是他此生空虚,求而不得,得而不实。
待听得这挂后,向承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对她道:
“若我哪日去了,若世间真有轮回转世,那我必定不会在轮回井前面徘徊太久。这一生很累,还是早早投到下一世比较好。”
浅眠里,旧日往昔在脑中纷繁不断,唯有向承的这句话总在脑海里回荡。青豆反反复复地翻身,又很想睁开眼,但是这似梦非梦的东西蛇一般缠绕着她。
如此的场景,像极了奚扬死的那一晚。
执着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一眨也不眨,她畏惧得不敢再去回想过去,可是过去不依不饶地想要与她纠缠。
渐渐地,就有些呼吸困难起来……
*
清早山中寒意正浓,朔风凛冽,如刃般锋利。
自昨日半夜醒了一场之后,萧竹就睡得特别沉,大约是因得屋子里暖和,便就多睡了一会儿,日光照着他双目微疼,轻轻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往身侧探去——空荡荡的。
这情境太过熟悉,几乎是同时,他猛然坐起身来,睡意顿失了大半。枕畔只略有些凌乱,看得出曾有人躺过,桌上的油灯燃得没了颜色,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难道,她……
失落和莫名的下坠感在他心中空洞的泛开,却还没来得及掀被起身,门外徒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就看见有人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萧竹略一吃惊:“怎么了?!”
青豆慢慢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几欲张启,眼睛泛红地看着他,最后才有些哽咽道:
“我……义父,他……”
骤然觉得不对劲,萧竹顾不得穿衣,随手捞了外衫披上就往隔壁屋中走。身后的青豆仿佛没了任何气力,等他走了许久,才回神缓缓跟上。
清寒的风吹了他满身的雪花,周遭的墙上竟都被白雪覆满了,摇摇欲坠。
他当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来,只是有些拿不准。
向承的屋子离得并不远,这一路的积雪竟漫过了脚跟,仿若是屯聚了许多天,冰渣刺骨。
没有阳光照射,斑驳的四壁光秃秃的,什么也未挂。
单薄的床上,向承只盖了一层被子,冰雪覆了他半身,他闭着眼睛,忽起忽落的风把他的发丝吹得有些凌乱,白花花的雪末零碎的从他发间鬓间落下来。萧竹紧蹙这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已经硬了。
周遭静默了一会儿,且听得窗外传来折枝的声响。他才慢慢道:
“大约……已经去了二十来日了。”
青豆倚着墙,狠狠地咬着下唇,许久才轻声问: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
萧竹默然了片刻,静静将被子拉过他头顶罩住。
“若我没记错,这是一种极古老的幻术,他死前留念太深,便存了这一段幻境。”
“幻境……”青豆喃喃道,“只是幻境吗?”
“见这情形,应当是体质不适,生生被寒气所迫……故而冻僵的。”
不忍再看,青豆别开脸看向窗外,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抱怨:
“你不是仙人吗?如何连你也没看出来?”
萧竹觉得有些尴尬,但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抱歉,青豆……”
她只摇摇头,背转过身,靠着墙慢慢的滑下去,然后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的雪,萧瑟。
“该怪我啊……”她自嘲地笑了出来,“若是我早些回去看他……义父定然不会这样的。”
到底又有一个至亲的人在她有生之年去了,明明她的命是不长的。
忽然好像连思索都懒得了,脑子里空白得一尘不染,即便心中有莫大的痛恸和悲悯却也再无法痛痛快快的哭出声来,一切都变得很虚无。大约她心里最深的那个疤已经落下印记,不能柔软了。
身后有人轻轻地将她搂住,很小心,那怯意让她心头一颤。
“莫要把所有都担在自己肩上可好?不当怪你的。”他这么说。
这话本应当听得很安心。
但当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一一开始离开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回想那句命里的话。
天煞孤星,日时双凑不由人。
他如今还是好好的,那就要一直好好的……
而她已经是千疮百孔,因此,不想再看着任何人离开。
就那么坐着有一炷香的时间,青豆突然睁开眼,瞧着外面的天空,淡淡道:
“我要去一趟鬼界,去轮回井边看看。”
几乎是没有思索萧竹就脱口而出:
“好,我陪你。”
声音如烟,飘飘渺渺的荡开。
“盘云山的天劫……”青豆挣脱他,站起来,“你大可不必管我,还是先回去要紧。”
萧竹淡笑着摇头,仍旧从后搂着她:
“还有些时候,赶得上。”
“可是你……”
“我去寻个地方,将义父安葬了罢。”他不冷不热的岔开话题,手松开她,转身往床边走。
*
老房子里要带的东西着实少。
和青豆一样,因得行走江湖行装简单,一个排位,一本旧心法,重重的那把铜扇子,便是向承留下的所有家当。
说来这六界之中虽各自独立,但皆有几处缝隙可以来往。只是要寻得这个并不容易,即使萧竹曾也去过鬼界,但想要再找入口也颇为吃力。如此又在路途上耽搁了几日,这才探测到酆都附近的一个阴气重地。
过了酆都,进神秘林,又走了一条长长的无人山道,再往前就可见一个法阵,周遭布有结界,故寻常人也是见不得的。
如此便就入了幽冥地。
比起人间来,鬼界名副其实的有着一股阴气。
入目便是黑色的土石路,路旁立了些许枯枝,几缕青火点点飘开,虽没有风,却自脚底传来森森的寒意。四周漆黑看不得真切,偶尔有几道血红的光黯淡的亮起来,很快又消退下去。
饶得是早有心理准备,青豆还是被吓得有些心虚,最终只能躲在萧竹身后,探出一节脑袋来看路。
行了不知多久,眼前的路断了,反出现一道大石门来,顶上的匾额血锈般书着“鬼门关”三个大字。
正待想着如何进去,那门居然自己便开了,不消多时从里边走出两个青面暗肤的人来,身上穿着旧的黑色短袖衫子,袖口处是暗红色绸缎。
萧竹眉头一皱,当下就欲拽着青豆闪开,不料还未动手就听得那二人招呼着。
“你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