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竹面上寻常淡然,一身宽大道袍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一扬袖起掌,银蓝光芒便从青豆身侧四周亮起。

伸手之间,周遭一丈开外便突涌出墨蓝的水流,宛若一条靛青的缎带覆在其中。

桑鬼只嘴角往上一撇,双臂敞开,袖袍抖动,黑浓邪气包裹了他两只胳膊,乍一看,却像夜间天鼠飞翼,诡异不可测。

青豆还没来得及布开结界,那黑烟毒气就化作蛇形嘶鸣着直直逼来。高出的水带徒然增开了数倍,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圈,仿佛水盾一般将毒蛇挡在外侧。

二者相互碰击数次,只听“哗”声一响,水墙破裂,无数水珠如急雨,纷纷而下,浇了那黑色长蛇,顿也消散成烟。

萧竹一手拈指,指尖火光暗闪,再一看便已冒出火焰来,流云飞袖间,面前幻化出三团真火,火舌吞吐,焚灭万物,那对面却又飞来百万只毒虫,顷刻就把这火焰熄灭。

正待还要结印之时,头顶乌云缓缓散开,投下一道日光,不知何处而来一抹剑气,刹那间剑气成形,分作数百小剑,如密集细雨落在这法阵关节之处。

萧竹与桑鬼皆颔首看天,那隐隐云层中有身影越渐逼近了,须臾就见得一人蓝衫窄袖,负剑于背,脚踩金光剑气,眉如羽,目似星,面色暗沉,不怒自威。

石青脚才落地,就厉声呵斥道:

“你二人这是成何体统!”

桑鬼倒也不混不忙,收了毒虫于袖中,对石青笑道:

“是萧师兄找师弟要解药,依得师弟的规矩,故而就小小比试了一场。”

“胡闹!”石青虽是怒喝,却也不见得十分生气,只沉下声来,“将解药拿与他。”

听得此话,桑鬼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取出一小药包来,轻抬眸看了看萧竹,两指一转掷向青豆。

青豆慌忙伸手接住。

有意无意地扫了萧竹一眼,石青方转过身。

“既是回来了,随我一趟见掌门去罢。”

萧竹无所谓地扬起唇来,抱拳屈身。

“是。”

继而又冷眼瞅上桑鬼。

“你也一起!”

后者于他背后狠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缓慢跟上。

路过青豆身边的时候,石青稍稍滞了一滞,没说话,却也没做别的什么,而后抬步往前行。

守门的两个弟子整理衣着复又回了来,大约是头一遭见得两位上仙比武,方才的诧异神情到现下也都还未消。青豆默默背好铜扇,埋下头往门里走,很顺利,也不见他们来阻拦。

一如往昔,这山上无论何时都是紫气冉冉而升,白烟缭绕,几百几千年来,未曾变更过。比武场上有些许弟子尚挥剑练习武功仙术,最前站了个大弟子在教习。

青豆伫足观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脖颈上的伤口,隐隐觉得有疼痛感,便不再逗留,加快步子往小轩里面走。

临近见得有那红朱砂写着“天上轩”的仙石,青豆抬眼一望,碧绿的嫩草悠悠摇动,朴素而干净。仙兽院里的几只仙鹤仍旧优哉游哉地扑打翅膀,旁边两只从来没骑过的赤血灵犀正在低头吃草,一副闲适模样。

一种说不出的怅然之感随之升起。青豆觉得很感慨。以往当这里不过是个学仙术的地方,终究会回家的,如今家是没了,这里反而成了她第二个家。世事果真是难料啊……

回到自己房间里放好东西,青豆拿出药包来将脖颈上的伤包扎好。就着铜镜看,煞白的纱布缠了一圈,活像一具没了头的尸体。

被这个想法给逗乐了,青豆朝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方转身去拿铜扇,走出屋子。

迎面徐徐吹来一股暖风,在如此寒冷的冬季里盘云山上也能保持适宜的温度,倒真如世人所说的,是块宝地。

青豆展开扇子来,将所习的几门仙术心法倒豆子一样全使了出来,连气儿也不喘一个,就瞧得四周风乍起乍落,落叶纷飞,尘土四起,光芒闪耀。

练了大约有两个时辰,青豆才着实累得没了力气,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歇息。那边吃草的灵犀趁机蹦跶过来,蹭了蹭她的脸,表示一年未见的一点儿想念和慰藉。

青豆笑着拍拍它的头,从怀里拿了点心喂它。

“嗯?这不是……青师侄吗?”

儒雅的声音里习惯性的带了一丝戏谑,青豆寻声看去,那仙石附近恰立了个人,白衣泼墨,松柏身形,玉容俊逸。

青豆赶紧站起来。

“空城师叔。”

“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在外边儿过得还算好?”他说着,就举步缓缓踱了过来,身后跟着个抱着书的小弟子。

青豆点点头:“挺好的,谢师叔关心。”

空城转身把小弟子手里的书接过来,吩咐道:

“你且先下去罢,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那弟子领命,恭敬的行礼告辞。

空城又回头望着她:“你师父呢?”

青豆犹豫了一下:“……他去见掌门了。”

“这样啊……”斯文地笑了笑,“你们两个……”下半句话倒是许久没说出来,空城抿着唇,垂眸而笑。

“萧师兄的事,你知道多少?”

听他如此问,青豆略有不解地抬头,偏头思索了一会,很诚实的回答他:

“不知道多少。”

“呵……也是。”空城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们才认识不过一年。”

许是早间也遇上了同样的事,青豆扬了扬眉,面上毫无动容。

“师叔莫非也是来劝我的?”

“劝你?”像是感觉好笑,空城“唰”地展开扇子,在胸前徐徐摇,染墨般的瞳好奇地盯着她,“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这可不一定了。”青豆慢条斯理地划开铜扇上的一枚枯叶,“待得遇上了一些事才知道,就是不无聊的人,偶尔也会干些无聊的事出来。”

闻她这一言,空城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声。

“青师侄是明白人。……不过也好。”

他移目去看山下飘渺的云雾。

“其实早在百年前,萧师兄就该下山去的。”

青豆转过头去看他,等他后文。

“这盘云山留不得他,他想要的东西与我等不同。”空城合拢扇子,又打开,“得道后,但凡成仙,将闭却凡人五感。萧师兄的修为早已达到那境界,只当初是他自己不愿要这掌门之位,也不愿继续修仙。”

“四代掌门百煞玄君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了吧?”他话锋一转,这么问道。

“是。”青豆仍旧点点头。

空城淡淡一笑:

“若非是因得他对师公的承诺,只怕也不会在这里等那么久。萧师兄心念着的,是自由……你可否知晓?”

“嗯。”青豆还是点头,没有别的话。

空城看在眼里,倒不以为意。

“我们六人还有一百年就能飞升成仙了,你只需陪他这一百年,就足够了。”

静默了片刻,青豆才轻轻开口:

“空城师叔,我没办法的……”

“我有法子。”空城打断她,“大约也能从红药师姐那里找得药石,总之,寿命一事你不必担心。况且,再练几十年,若修为允许,我破例将延寿的心法教给你……也不是不可能。”

青豆忽然冷声哼笑。

“师叔不觉得,这样对师父他……太不公平了吗?”

“我无能为力。”空城收了脸上的笑,依然斯文地扶着手中折扇,“盘云山数千年的基业,我们都不想见它毁于一旦。”

“是为了天劫?”青豆蓦地想起来,“难道就没有其他人能摆这个阵法了吗?”

“有,自然是有的。”空城侧过身子,正对着她,“只是,我们门下的弟子尚未掌握好这法阵的技巧。而且,若是能飞仙,到时便位列仙班,这等劫难就更容易阻挡下来,所以……”

他眼睛眨了眨。

“我想,只要有你在,萧师兄定不会走的。”

言语间,是对此次她出走很介怀。

青豆冷笑不语。他倒是太看得起她了。

“不过……我自不会强人所难。”空城将扇子收入袖中,慢吞吞地往回处走,“你有你的自由。”

目送着空城走远,青豆又去看了看远处的白云,许久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方收了扇子回屋。

时候接近正午,萧竹还未回来,独自在小轩里坐了一回,到底觉得无聊,青豆左右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出了门往御花街走。

再过得几日又要轮上盘云山难得一次的归家之期,御花街上如上次般花灯满路,各色吃食香飘四溢,玩物堆积各处。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仍旧进了以往熟悉的小厨房,外间的桌椅又加了几套,现下来吃饭的弟子也不少,大约是忙了一上午,都来这处歇歇脚罢。

掀开布帘的不是老师傅,而是个较为年轻的小哥,青豆没见过,他当然也不认识青豆,待打量她身上的衣服后就笑了。

“这位小道长要吃点什么?”

“汤面。”青豆笑道。

“加葱花吗?”

“加。”

那人应下,转头忙去了。

等面的时候,青豆习惯拿着筷子往热水里面烫,烫完了就两手握着筷身,暖手。

邻桌的坐了几个中等弟子,吃着几盘特色的菜肴,时不时还饮点儿酒。左边那个看着喝得有些多了,嘴里话也不住乱七八糟起来。

“今日早间做了早课回来,我怎么看见萧竹师伯了?”

“莫不是你看花眼了?他不是自打上回去了趟开封就再没音讯了么?说着也有个把月了吧!”

另一个插话:“萧师叔那是真回来了,白日里守门的那两个亲眼见着的。”

“哟……不是说他不回来了吗?”有人不屑的冷笑,“亏得掌门那么赏识他,他还如此散漫不羁的,拿门规当儿戏!”

旁边坐着的一个摆摆手指:“啧,听说萧师叔当年原本是要继任掌门的,后来师尊觉得不妥,几番推脱掉了。”

“……幸好他没当上掌门,否则,盘云山早乱了。”

“就是啊。”

杯中的酒喝空了,那人又要了一壶来。夹菜吃饭喝酒,嘴里赞了几句菜好吃。一群人又闷下头自顾吃东西。

过了一阵子。

“说来,萧师叔因何要下山那么久?难不成……是有私事?”

一人伸手把卡在牙缝儿里的骨头剔出来,懒懒道:

“谁知道呢,听人说是对他那个徒弟动了心思……”

“吓?”另一个捧着碗,诧异地凑过去,“真的假的?”

“嗨……我也是听师父墙根儿听来的。”

那人方扒了口饭,没嚼几下:

“也不知道他那徒弟长得俊不俊……”

“不俊?不俊能让他如此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有人摇头轻蔑:“他萧竹向来就这么不正经,还盘云山六大仙人……真没出息。”

“呵,你管人家的,人家可是‘师叔’。”

“嘘——”又有人食指在唇上做了噤声,“小声儿点,家丑不可外扬,万一给人听到了,只怕你要挨罚!”

那人冷笑:“去!我又不似他,他犯了那么多条门规都没见掌门罚他,我凭什么?”

“谁说没罚?不是说,现在还在风雪洞里头关着吗?”

“当真?那可是比恸天瀑布还厉害的呢。”

小厨房里的伙计端了一碗热腾腾刚出锅的汤面,汤上浮了几朵碧绿葱花,他掀开帘子叫道:

“小道长,你的……”

“咦?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萧师叔最近越来越苦逼了有木有。

话说,偶有认真在写的哇,霸王人家的撒个花也好哇,乃就是不喜欢,打个负分也成啊==||

40

40、【疏影横斜】...

近处冰封的山洞里冒出丝丝寒气,莹蓝光芒时闪时隐,凝晶草长了满地都是,看得人心中颇冷。洞壁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透明而带了些许靛色,能瞧见壁上凹凸的岩石和虫蚁的尸身。风呼呼吹动,扫着冰面划过,带不起分毫波澜。

青荧之光自地面点点而起,悠悠盘旋上升。恍然一看仿若萤虫飞舞,流光异彩。

山洞最深处的冰岩微微朝天突起一块,那上面正坐着个人,蓝衫如蔚,长袍宽袖,青丝墨黑如烟,正被风带着飘起。几缕乱发掩住他侧脸,眉目如画,气韵似竹,亦就这般静静而坐,倒也流露出一派潇洒之意。

洞中虽是气候极冷,也不见他皱半点眉头,唯指尖一点火色,周身气息温暖。

不知是几时,一阵轻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中夹着一些衣摆摩擦冰面的声音。萧竹略偏了一些脸,眼还未睁开,就感觉肩上一沉,触目便是一件白色貂毛的披风。

他颔首,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尚含笑看着他。

“这里甚冷……”萧竹回过身,“跑来这里作甚么?”

“不作甚么。”青豆回答得淡淡的,“就来看看师父在干嘛。”

“呵……”萧竹有些自嘲地笑出声,继而回头,又面向冰谷,合目。

“我如今这副模样,想来是特别狼狈吧。”

“不会啊。”青豆蹲□,挨着他身边坐下,如以前坐在小轩院外一样自然。

“在恸天瀑布的时候,我不是还比你更为狼狈么?”

“你啊……”大约是要说什么,可后来又没出口,只是伸了手在她头上拍了拍。

两人皆无话可说,对着这寒意透骨的山洞冰谷自顾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