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半夜打来的电话,可能是越洋电话,也可能是紧急事故的通知。

乔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王焕结束通话的,只觉得木质地板上浮着一层凉意,一点一点爬上她的脚踝。她坐在沙发的一端,一只手还搭在座机听筒上,眼里映着玻璃小圆桌上台灯暖黄的灯光,有些失神。直到肖杨走到她跟前蹲□,她抬眼对上他与自己齐平的视线,才缓缓回过神来,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肖杨,我爸…”

要说一个人离开人世,有很多种表达方式。这会儿乔茵却想不起任何一种表达。她微微皱眉,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表情渐渐变得迷茫。

肖杨在她刚才接电话时已经听到了事情的经过,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只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略微颔首,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现在去医院?”

大约是这时才想起来接下来该做什么,乔茵愣了愣,而后慢慢点头。

“我陪你去。”撑着膝盖站起身,他伸手将她拉起来,带她回卧室换衣服。

肖杨换衣服比较快,换好裤子穿上衬衫,再套一件毛衣,拿上风衣就可以出门。相反,乔茵精神有些恍惚,等肖杨都换好了衣服她才刚在保暖内衣外头套上毛衣,望着衣柜里几件黑色的大衣和羽绒服,也不知道该穿哪一件。最后肖杨替她拿了一件最厚的黑色长羽绒,又帮她系围巾。

“你还是继续休息吧,刚出院。”在他替她将围巾拉高遮住下巴的时候,乔茵终于缓过劲来,温声细语开了口,“除夕遇丧事也不吉利,你今年本来就受了伤,别又影响了下一年的运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么。”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他的腰,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表示自己也只是在同他商量,“再说如果到时候我们俩都不回去,也不好跟你爸妈说。”

“嗯。”肖杨应得平淡,垂眼给她系扣子,“我送你。”

她还是不大放心,“晚上开车不安全。”

“送你下去打车。”这回没有再让步,他不轻不重地挪开她的手,攥进手心里,领她出门。

二月初的夜晚依旧寒冷,又是除夕前夜,大部分出租车司机都不再加班。马路上车辆稀少,只路灯百年如一日地亮着,将灯光送往更远的地方。肖杨拉着乔茵向车流量比较多的路段走,一路上都握着她的手拢在风衣外套温暖的衣兜里,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却让她差点忍不住要落泪。

乔茵想起沈燕芳头一次自杀,也是在冬末的夜里。那晚乔茵在学校宿舍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听说沈燕芳煤气中毒被送到医院,便独自一人匆匆从学校跑了出来。学校地理位置偏僻,她一个人沿着漆黑的小路跑了很久,才最终跑到公交车站。

那一路没有灯光,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也没有手上这份温暖。只有恐慌紧紧抓着她的头皮,让她手足无措。

她回握住肖杨的手,稍稍低头,把半边脸都埋进了厚实的围巾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总算在一个路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肖杨让乔茵先上了车,本还想再向她确认她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就听她先摇下了车窗叮嘱:“你快点回去休息,注意安全。”她说完又把一只手伸出窗户抓了抓他的手,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到了医院我再发短信给你。”

出门前没有化妆,乔茵一张苍白的脸在夜风里冻了许久,更是显得没有血色。

肖杨半垂着眼睑跟她对视,脸上依然少有情绪,稍微点了头,便同她道别:“注意安全。”

出租车在路口调头,顺着马路驶远。他静立在原地,等到那一小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回身走向社区大门。回到家的时候,原本还带着点温度的被窝当然早就冷了下来。肖杨没有开灯,脱下风衣随手搁在沙发上,只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掏出打火机和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隐约记起一些往事,心里头便少见地有些空。

把乔茵送上出租车时,肖杨其实是打算坚持跟她一起去的。他知道自己再独自回到家之后会有什么感觉,所以他想陪她一起。有时候不只她需要他,他也会需要她。但她不放心自己,他到底也就没横下心让她为难。

下次再跟她好好谈谈。他看着楼底下静谧的绿荫道,任凭烟圈缓缓从唇齿间溢出。是该好好谈谈了。

而乔茵坐在出租车上,打了好几通电话,才找到能马上赶到医院的葬仪师。她于是叫司机绕了道,先去接了葬仪师,才跟他一起前往医院。抵达医院之后,葬仪师就开始给病床上的乔新忠化妆整仪。

病房是临时找的,两个床位,吴佳颖就抱着乔佳悦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哭。乔茵站在乔新忠的病床前,神情麻木地看着葬仪师为他化妆,眼眶湿了没多久又被风干,然后再次变得湿润,却始终没掉下眼泪。

律师王焕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最终还是出声道:“乔小姐,关于您父亲的遗嘱…”

“等丧事办完之后再说吧。”乔茵打断他。她本来就不大关心乔新忠的遗嘱,现在更加没心情去听。

可是王焕清了清嗓子,还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是这样,乔新忠先生生前有交代过,遗嘱必须在他入棺当着他的面告知给您。”

扶了扶额头,乔茵微微皱眉叹了口气,“你说。”

“乔新忠先生把他在湖南邵阳的那套房子留给了您。”王焕把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夹递给她,“但同时也附有一份协议。只有您签下这份协议,这条遗嘱才会生效。如果您拒绝在协议上签字,这套房子则会转到乔佳悦名下。”

接过那个文件夹,乔茵还没有翻开看,心里就已经有了数。她早就寒了心,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情绪失控。只是当着乔新忠遗体的面,她也没法直接把文件夹还给王焕。因此低头翻开它,第一页就是那套房子的照片。

那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住过的房子。一百三十平米,当年沈燕芳监督装修,做了三室两厅的格局。房子还带了一个屋顶,用水泥砌了一个方形池子,上方架着葡萄架。原先每年除夕的晚上,乔新忠都会带着乔茵和沈燕芳到楼顶放鞭炮。通常是他去点火,然后笑着跑回来,帮乔茵捂住耳朵。

照片拍得很用心,特地选了餐桌、乔茵住过的房间还有屋顶的葡萄架,这些充满回忆的地方。大概也是因为乔新忠知道,屋子本身对乔茵来说并没有特别大的吸引力。但是她恋旧,她容易对父母心软。

他怎么可以这么卑鄙呢。

眼泪终于还是从眼眶边摔下来,砸碎在照片上。乔茵抿紧了唇,哗啦啦将A4纸往后翻,粗略浏览了协议的内容。

跟她预料的一样,事无巨细,都是一旦吴佳颖花光了他留下的所有遗产,乔茵需要对乔佳悦承担的责任。这也是乔新忠非得带着吴佳颖和乔佳悦搬到X市的原因。他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如果有一天他撒手人寰,乔茵能够替他保证乔佳悦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大成家。

乔茵抬眼看向病床上的乔新忠。

他就躺在那里,尸骨未寒,挑战着她的底线,寄希望于她不会在他的遗体面前狠心。

但是他不懂,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乔新忠到死都没有明白,真正让乔茵寒心的,不是吴佳颖,也不是乔佳悦。从头到尾,只有他这个父亲,一直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他凭什么呢。他不过是仗着他是她的父亲,她爱他。

乔茵合上了文件夹。其实乔佳悦那句话说得很对。她只会跟她们母女俩耍嘴皮子,而要是换了乔新忠开口,乔茵便学不会拒绝。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依赖他。她会有自己的家,她会成为比他负责的家长。她不会再是他的女儿。

“协议我不会签,房子我也不要。”把文件夹递还给王焕,乔茵重新将手拢进衣兜里,再不看他一眼,“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吧。”

半个小时后,殡仪馆的车开过来,乔茵叫上乔佳悦一起,帮着乔新忠入棺。春节过世的人,往往要到过完年才能办丧事。年初六以前,甚至不能给直系亲属以外的亲戚报丧,以免晦气。乔茵便带着吴佳颖和乔佳悦,把乔新忠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先行火化,准备等到初八再办丧事。

除夕这天,她基本是在殡仪馆度过。快到傍晚,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乔茵才从殡仪馆徒步走回家。新春的气息在街道上已经随处可见,商店多数都关了门,她一整天没进食,想到家里空空如也的冰箱,就顺便在社区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几桶泡面。

收银员倒是在除夕这天也上班,给她结账时笑着调侃她估计是今年最后一个顾客,再过一个小时便利店也要关门。

乔茵笑笑,没有接她的话。

这个时候,肖家已经开始准备年夜饭。肖杨把乔茵没来的原因简单跟家里人说了,一帮亲戚倒也不介意,还张罗着叫他晚上带点吃的回去给她做宵夜。张春梅这个做母亲的还是比较细心,在准备年夜饭的时候,就已经一边做菜一边替乔茵装饭盒了。

他们家的年夜饭向来是不让男人下厨的,因此老老少少的男人就聚在客厅里,要么嗑着瓜子看电视,要么无所事事地聊天。肖杨没在客厅待多久,便走到阳台抽烟。乔茵之前给他发过了短信,而他拨了几次她家里电话座机的号码,也知道她还没有到家。

明明预料得到她不会主动打电话过来,他也总会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机,以免错过她的来电。

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的。

肖明是个老烟枪,自然没在屋里待多久就来到了阳台。正好见肖杨也在这里,就跟他稍微聊了几句。

“既然准备结婚,也就该规划一下将来了。”肖明手里夹着香烟,背靠护栏吞云吐雾,低沉的嗓音几乎要被外头的鞭炮声淹没,“五月底有个升职的机会。顺利升上去的话,工作时间会比现在稍微规律一点,工资也高一些。但是在那之前,必须去B市工作一年半。”他手中的烟头忽明忽灭,“你好好考虑,跟她商量看看。决定好了告诉我。”

肖杨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拢在裤兜里,面上没多少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居民楼,在湿冷的夜风中嗅到烟草的气味,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八点,他们一家才正式开始享用年夜饭。

而此时此刻,乔茵已经在家吃完了一碗泡面。社区的居民区不允许放鞭炮,但每年这个时段都会有物业的员工在社区广场放烟火,让社区内外视野广的地方都能看到。她站在阳台眺望,也能瞧见夜空中绽放的绚丽烟火。

这还是她头一次留在X市过年,没想到阴差阳错,落了个独自吃年夜饭的下场。

大概是因为一整天没有进食,人有点儿着凉,突然又吃了辣口味的泡面,没过多久她就有些肚子痛。过了半个小时又严重了些,开始上吐下泻。乔茵只好吃了家里备着的止泻药,洗了个澡,早早地爬进被窝休息。还没睡着,她似乎又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于是爬起来到厨房检查,却没发现异常。

再回到床上,她睡前想看看桌上的日历,视线却变得模糊。从前以她的视力是可以在床边看清楚日历上最小号字的,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眼过度,视力比以前要差了。

各种糟糕的情况让乔茵有些难受,心头总像压了什么东西,很是压抑。

她很快便入睡,可惜身体的不适并没有减轻。肚子一阵阵绞痛,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大冬天盖着不厚的被子竟捂出了汗。隐约感觉到自己是发烧了,眼皮又沉得睁不开。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小时候,乔新忠半夜发现她发烧,把她背到了医院。他是个不会照顾人的,哪怕是有什么小病小痛,也只会向医院求助。而他这辈子,也就只有那一回,亲自背着她去医院。乔茵还记得,第二天早上她在医院醒来时,身旁守着自己的只有沈燕芳。乔新忠一早便去赶火车,到外地出差。那个时候即使睁开眼没有见到爸爸,乔茵也是很高兴的。毕竟那是唯一一次,她真正感觉到乔新忠对她的关心。

可很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件事,乔茵却开始怀疑。她怀疑当时沈燕芳对她撒了谎。真正把她送到医院的,是沈燕芳自已。

是啊,怎么可能会是乔新忠呢?他每次回到家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脚步不稳。其实乔茵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看破这个谎言。

但此刻在梦里,她还是宁可相信,背着她的是父亲。

“爸爸…”

爸,你别走好不好。你等我醒来,让我看看你。我只想再看看你。

乔茵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可不论眼泪流得多凶,她都没法睁开眼睛。耳边响起护士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医院。背着她的人将她轻轻放在了病床上,她还在哭,还在尝试着睁眼,却都是徒劳。

她知道,那个记忆中的父亲,终归是离开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

Chapter 52

乔茵是被自己的脑袋疼醒的。

她近期睡眠不足,多是因为清晨头疼,通常不到五点就会从睡梦中痛醒。这次或许是因为肠胃也不舒服,醒来的时候就更感不适,喉咙里跟堵了什么似的,口中又苦又干。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躺在医院里,左手手背上还扎着针,在挂吊瓶。

脑仁依然在痛,乔茵眯了眯眼,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自己怎么被送来医院了,再转头就看到肖杨正好拎了开水瓶进来,两人视线相撞。她顿时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大约是知道她能想明白,肖杨也不解释,只走到床边把手里拎着的开水瓶搁到床头柜脚下,抬眼没什么表情地问她:“口渴么?”

乔茵点了点头。他于是就洗了水杯,在开水里兑了点凉水给她。

端着杯子呡了几口,她觉得脸上皮肤干硬,便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他:“我想洗脸。”

肖杨没有异议,拿了早上买的新毛巾和脸盆,用热水浸泡了一会儿,再搓洗了两回,递给她擦脸。乔茵捧着毛巾擦了好几把脸,直到脸颊都开始泛红,才停下来,不大确定地看向他,“今天初几了?”

“初一。”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肖杨顺势瞥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护士都说每年除夕因为急性肠胃炎被送到医院的病人不少,但是像你这样吃泡面吃出急性肠胃炎的,确实少见。”

一面说着一面端了脸盆走出病房,要去把水倒了。

歪了脑袋缩回被子里,乔茵虽然有些汗颜,但还是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急性肠胃炎啊?我还以为只是肠胃感冒…”等肖杨再回来,她又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想搞清楚昨晚的情况,“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九点半。”肖杨买了一份粥回来,把碗搁到床头柜上,替她摇高了床头,又调整了一下枕头好让她能靠着喝粥。乔茵坐起来时抬头看了眼两个吊瓶,“这两瓶挂完了就可以回去了吧?”

“嗯。”面无表情地端了粥,他试了试温度才将勺子送到她嘴边,“回去休息。晚上跟我去我爸妈那里吃饭。”

乔茵一口粥含在嘴里才听到他后半句话,没法张嘴,就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表示疑惑。好在肖杨也没无视她投过来的视线,又是一勺粥送去她嘴边:“受邀过去拜年就不会有晦气。老人家的说法。”

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乔茵咽下嘴里的粥,再乖乖吃下了第二口。

“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哭啦?”吃完第二口粥,她突然想起来要问他。

肖杨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垂眼把碗里表面那层凉一些的粥拨进勺子里。

“梦到我爸了。”乔茵倒是老实,这会儿提起乔新忠,心里已经十分平静,“其实我一直挺搞不懂他的。小时候他也经常给我买礼物,休年假的时候带我跟我妈出去旅游,过年陪我堆雪人放鞭炮。但是从不抱我,总是记不住我在读几年级,好像没真正关心过我。他刚跟我妈离婚那几年,因为我妈不收他给的生活费,我又太犟,在乔家老是跟他和他老婆作对,关系就闹得很僵。直到大学的时候,他不管我收不收,每个月都要定期往我卡里打生活费,每个学期还有那么一两次跑到学校来看我,带我出去吃饭、给我买衣服,问我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我才觉得他可能还是把我当女儿的。”

见肖杨又把一勺子粥递过来,她只好张了嘴吃下,咽完才继续,“但是他频繁带着乔佳悦来见我,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在北京工作的那一年他特别照顾我,后来我回来X市,也是他主动出资支持我创业。我知道吴佳颖肯定会过来闹,抓着这个把柄不放。当时我心里也想着不要欠我爸什么,所以才硬是写了欠条,最后还把钱还给了他。诶——我要皮蛋。”

眼尖地在碗里发现了皮蛋,她顿时两眼放光,精神为之一振。肖杨看都不看她一眼,铁面无私地用塑料勺子的边缘把那一小块皮蛋割开,只取了其中的三分之一混在粥里喂给她。

乔茵欲哭无泪,只得把注意力又放回刚才的话题上。

“年纪越大,心思越多,我就越不敢相信他是因为还把我当女儿,觉得亏欠我才这么关心我。他也确实挺让我失望的,频繁带着乔佳悦来见我就算了,还举家搬到X市,生怕我猜不出他的意图似的。最后立个遗嘱也要来阴我,拿我们一家三口以前住过的房子当诱饵,逼我签协议,以后照顾乔佳悦。”记起前天晚上看过的那份协议,她忍不住摇摇头,“他不这么干还好,把小时候那点情分都拿出来逼我,倒真就断了我最后一点同情心了。”

当时还气愤和心寒,现在却已经没了感觉。多半经过昨晚一场梦,真就不再惦念那个已经走了的人。其实从他决定拿回忆绑架她的那一刻开始,也就彻底断了他们之间父女的情分。

结果小时候那丁点回忆都不纯粹了,何必呢。

粥里还有一点瘦肉,肖杨一直沉默地听着,最后还是喂了她一条肉丝算作安慰,口吻平淡如常:“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去想,今后总会有自己的家。”

满心欢喜地吃下这口宝贵的肉丝,乔茵笑眯眯地点头,视线又扫向碗里的皮蛋。老实说…只要他多给她吃肉吃皮蛋,她就会高兴了。其他的事都排在后头,嗯。

可惜肖杨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当然不可能任她带着病还乱吃东西,再伸手送到她嘴边的便又变回了一勺子白粥,面上还相当淡定,直接忽略了她失望的表情:“他的遗产你不准备要?”

“等丧事办完,我就不把他当爸了。”遗憾地吃下这口只有皮蛋瘦肉香却没有皮蛋瘦肉的粥,乔茵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去想办法争乔新忠的遗产,“而且我爷爷留给我的那两套房子,本来是要给他的。最后爷爷一份遗嘱给了我,也算是让我捡够便宜了。”

乔茵说得比较含蓄。那两套房子,明白点说,是她从乔新忠手上抢过来的。亏了乔老爷子大方,还把房子里所有东西连带着给了她。要知道乔老爷子生前是跟不少名画家和书法家交好的,屋子里的收藏不少。当年得知乔老爷子的遗嘱时,乔茵还年轻气盛,心想这些东西她或许大半辈子都不会去动,所以也没仔细清点过。

下次回去得留心这事了。她心里头盘算着。毕竟将来结婚了,真不想这么辛苦的话,还是得想办法筹钱养孩子的。

肖杨没再问下去。他对乔家的遗产不感兴趣,也清楚乔茵自己心里有数,看上去是个软柿子,实际上不会吃亏。

“吴佳颖以后也不会敢再来找我的麻烦。”乔茵吃着粥,又最后咕哝了一句。

乔新忠去世那晚,吴佳颖的表现她是都看在眼底的。无论乔茵说什么,她都不敢吭一声气。理由也简单,吴佳颖算是乔家的污点,在乔家从来只有乔新忠这个靠山,她能顺顺利利拿到乔新忠的遗产就已经是万幸,要是再敢出什么幺蛾子,哪怕乔茵不说,乔家随便一个人都会让吴佳颖这个人彻底消失。

再说吴佳颖前阵子才被人套麻布袋揍了一顿,那天晚上见到乔茵时脸上还有青肿。这事儿是谁指使的,吴佳颖心里有数,所以那一整晚特别温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敢跟乔茵对视一眼。

想起她那谨小慎微的模样,乔茵都觉得可笑。

就这么了结了吧。她心想。将近二十年了,从今往后,她跟吴佳颖、乔佳悦母子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上午跟着肖杨一起回去的路上,乔茵又买了两件新衣服。到底是要去未来公婆家拜年,穿着一身黑的旧衣服去不大礼貌。中午肖杨煮了小米粥给她喝,乔茵捧着碗痛心疾首:“肖大厨,你是大厨啊,你这么好的厨艺,怎么能浪费在煮粥上呢…不如我们再做点别的菜,好不好?”

“我是警察。”肖杨一点也不给她面子,神情寡淡地迎上她的目光,“不要给我啰嗦,再不喝就倒了。”

乔茵嘤嘤假哭,还是不死心,“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烧糊了?”她老觉得空气里有股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你真的没做别的菜?”

“你觉得我会把菜烧糊吗?”他面不改色地反问。

于是为了保卫这点可怜的食物,乔茵还是叹着气把粥喝了个精光。

下午他们午睡了两个小时,直到乔茵突然爬起来,衣服都没披上就光着脚匆匆跑到厕所,开始呕吐。肖杨拿了她的衣服和拖鞋过来,稍稍皱了眉:“再去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拢了拢羽绒服的领口,乔茵漱了口摇摇头,“肚子不痛了,就是想吐,最近老这样,应该不是肠胃炎的问题。”

她刚说完就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他。肖杨大约也跟她想到了同一个可能,两人对视许久,最终还是他开了口,不露情绪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回卧室:“回去躺着,我出去一趟。”

点点头忐忑地爬回了被窝,乔茵脑子里有些乱。他们俩每次都做了避孕措施,而且都是在安全期做的,照理说不可能中头彩…

大年初一还开门的药店少,肖杨过了好一阵才回来,监督她穿好了衣服,把买来的验孕棒给她。

测验结果很正常,她没有怀孕。

乔茵松了口气,心里又难免有点小失落。肖杨反应比较平静,只按了按她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到了四点,他们从家里出发一起去肖杨父母家。肖家过年是有规矩的,按照从长到幼的顺序,年初一这天一众亲戚都得在肖杨父母家过。因此这天他们家的亲戚比除夕那晚还要多,乔茵才刚跟着肖杨进屋,还没来得及和肖正、张春梅拜年,就被一群熊孩子给围住了。

“阿姨阿姨!你就是婶子吗?是婶子对吧?”

“婶子新年好!婶子有没有红包!”

六七个小孩子围在面前唧唧喳喳,险些要让乔茵招架不住。还是肖杨凉凉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们才立马闭了嘴安静下来,只是还站在原地没动。因此肖杨掏了红包出来,把压岁钱一一发放了,一群熊孩子才欢呼着跑回了他们的领地。

乔茵得以抽身,在厨房找到了张春梅,笑着拜年的同时也把礼物送了。

比起上回在医院的模样,张春梅这次待乔茵的态度要友善了许多。肖家人也热情,见乔茵来了便拉上她一起打麻将,在麻将桌上还不忘问起她的工作。乔茵挑着平时接的案子里遇到的趣事讲给他们听,原本活跃的气氛就变得更加热烈。

晚饭是在附近一家饭店进行,乔茵原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吃点美食,却没想到刚上桌便听肖杨单独给她点了一份粥,还顺口告诉同桌的亲戚她急性肠胃炎刚好,不能随便吃东西,也不能喝酒。

乔茵这一顿饭便吃得极其郁闷。

这导致第二天一早起来,她看到肖杨端着粥从厨房出来,整个人都蔫了。

“还是粥…”她苦哈哈地趴在桌边,一双大眼睛泪眼汪汪地瞧着他,特别委屈,“你怎么这么狠心…”

肖杨把一碗撒了些青菜碎屑的粥和一杯温开水摆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酷无情地转身回了厨房。乔茵痛苦地趴着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败给了快要饿扁的肚子,拿起勺子开吃。

早上的粥比较稠,她没吃几口就有些口渴,端起手边的那杯温开水想要解渴,却猛然发现杯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这是个比较高的玻璃杯,乔茵把它拿在手上,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终于看清杯底沉着的是一枚钻戒。

五分钟后肖杨端了一小碟榨菜出来,正好看到乔茵拿着玻璃杯坐在餐桌边,扭过头来看向他,大眼睛里闪烁着水光,垮着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张嘴喊他:“肖杨…”

肖杨稍稍挑了眉。他想过乔茵发现戒指时的反应,但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结果下一秒就见她吸了吸鼻子,微微红了脸,又急又羞地求救:“我手指太短了,拿不出来…”

“…”以前总觉得她智商在正常人水平之下,现在看来真是高估她了。肖杨无言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从她手里接过玻璃杯。他手指长,自然是轻轻松松就把戒指拿了出来,从容地抓过她的左手给她戴上,不忘语调平静地讽刺:“喝完水不就能拿出来了么?发过烧大脑都不能用了?”

听说过女人结婚傻三年、怀孕傻三年,从前肖杨觉得这个说法不靠谱,此刻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倒是让他半信半疑起来。乔茵哪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眼见着戒指被戴到自己的无名指上了,只顾着笑,听他毒舌都跟听情话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收起笑容佯装诧异,“诶不对,我还没答应你怎么就给我戴上了?”

肖杨抬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瞧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问题抛给了她,“没答应你叫我拿出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