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夕颜蹙着眉,但最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给了我一个虚浮浮的笑。

我忽然意识到夕颜的症结在哪里了。

任何事都有了个限度,过了界就叫激烈。刚极易折,情深不寿,极致的人总是容易受伤的。而夕颜却总是很无辜又本能地把每件事做到了极致。

极致的善良变成了虚伪,极致的纯洁导致了孤独,极致的认真更使她身边的男人觉得害十白,有压力,避之惟恐不及。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太对,对过分了,她不明白负负才得正的道理,撞了墙,头破血流,仍然不知道拐弯,更不肯回头,宁可肝脑涂地。

但是这一次,她伤得太重了,甚至已经没有力气舔伤,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却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认真是错吗?还是纯洁是错?

我怜惜地看着夕颜在困惑中独自挣扎,暗暗神伤。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一个受难的圣女,无处不在流血流泪,却依然无助地张着手,努力地遮掩满身遮也遮不住的伤口。

“夕颜,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老是怀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苦劝,“何况,就算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天没有塌下来地没有陷下去,太阳还是天天升起来,出了院你又是完整健康一个完美的人。”

“可是阿容恨我。”夕颜深深苦恼,“她一声不响地跑去了广州,连工作也不要,后路也不留,她一直恨着我,认为是我出卖她们,逼走干仔。”

“那是她自己糊涂。”我打断她,不愿看到她被困惑和内疚绑缚,“也许她并不糊涂,心里比谁都明白,你又不是救世主,你连秦晋都保不住,又怎么能保得了干仔?不过人都是喜欢推罪于人的,她一肚子怨气,总要找个出气口,你自己送上门来自怨自艾,还不是中了她圈套?”

“可是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是像你妈妈那样?还是你那样?”

“是像你自己那样!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就是对的,干嘛问那么多?还是那句话,错了又如何?人一辈子谁不错个十回八回,一辈子连错事都没做过一回,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关键是要错得及时,生生世世,男男女女,所谓爱情,不过是一场及时的错误罢了。最怕一生虚度,到老来,除了一大片正确的空白外什么都没有留下。人生苦短,再不错,想错都来不及了!”

“说得好!”大风起兮鼓掌,他打完电话回来了。

我斜睨他:“替所有多情男人说出心声了,是不是?”

“替所有渴望犯错的人说出理由了。”他笑,“云,我真是赞赏你的聪明。在QQ上,没见过你这个人的时候,光是看到你妙语如珠,已经让我爱上你,就是因为你的这份无赖和洒脱。”

“无赖?洒脱?这是什么形容词?”我失笑,“这能算赞美?”

“那换一句:锦心绣口,字字珠玑。”

“都说如果一个女孩不漂亮,最好赞她聪明,你口口声声夸我口才好,那是觉得我相貌粗鄙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我的歌呢?你偷偷跑去听了一个晚上,还没说我歌唱得怎么样呢?”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那还有……”

“行了行了。”夕颜招架不住,“你们两个耍花枪,自己不嫌肉麻,旁边的人可是牙都酸倒了。”

我笑倒在风的怀中,一半真为撒娇,一半却只是想逗夕颜开心,看到她终于谈笑风生,只觉情人良友相伴身旁,佳肴清茶供奉桌前,人生乐境,至此为极!

多少多少年后,想起这一分这一刻,也是我生平最开心的时光。

如果这是错,能够尽情地错上这么一回,我死也不悔。

C

风在梅州停留了一个星期。七天七夜。上帝创造一个世界的时间。当然更足以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

虽然以往有过那么多的追求,狎昵,风波,和伤痕,但是我没有恋爱,我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哪怕一次。

是风把理想变成了现实。

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我们做爱、拥抱、抚摸、亲热,宛如一对接吻鱼,即使睡着了也不合得松开彼此紧握的手,他看着我,感慨地说:“我已经结婚生子,以为自己一生已经定了,却没想到,要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爱情。”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表白。

我不是诗人,在他面前,我变得口吃,拙于言辞,只像一个初恋的小女孩一样,只会对着我的神膜拜祝祷,千百次重复一句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但是仍然要交谈的,而且,面对面地交谈和QQ上的远远不一样,QQ上只有灵魂的碰撞,生活中却要有因有果,所有的问题总该有一个答案。

比如他到底以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来梅州,过后又该如何自圆其说,比如我今后的打算如何,又为什么住在这样一座豪华别墅里。

而我给他的回答是:帮朋友看房子。

没有人会信这样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吧,但总要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到这时才有余暇重新审视彼此,都不再是少男少女,都早已经满身疮痍,都各背着辛酸的历史;都只是在夹缝中求生存。那苦难的爱情,谁又知该何去何从?

有时同他逛街,看到他在儿童区久久站立,若有所思,嘴角微微带着一丝笑,渺茫悠远,忽然间与我咫尺天涯。

我知道他在思念幼儿。

不是不存芥蒂的。我是赤条条一个人倾心相与,他却是拉拉杂杂带着一大家子人与我相处,像夕颜说的——会有什么结果?

但是既然已经豁出去,就下定决心做个大方安分的情人,命里七尺,难求一丈,我不会做任何逾分的要求。

“风,我不会要你离婚的,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给你压力,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多一天,更多一天,已经心足。”

“云,我舍不得你。想像不出经历过这样的爱以后,再怎么回到那分平淡的生活中去。”

“你会忘记我吗?”

“永不。十二个永不。”

“那么,与我享受这一天。爱我这一天,我会还给你一生一世。”

“可是我总是要回去的。”

“我跟你一起回去,在你家附近租一间小屋,守候你,等待你,只要你偶尔会来看我,我已心足。”

“云,你这样美丽年轻,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荒废青春。”

“我愿意。”

新娘在婚礼教堂上回答神父:我愿意,我愿意无论疾病、穷困、苦难;都与他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许愿的新娘是幸福的,纯洁的,也是神圣的。

情人的回答呢?

我愿意。我愿意不计名分、代价、结果,都对你衷情如一,誓死相随。

情人该被诅咒吗?

他拥抱我,再次低下头,辗转地吻我,吻干我的泪水。

我在何时落了泪?

是何时,我如同一朵哭泣的百合花,不堪触碰,时时落泪。

爱情让人如此柔软,而我在泪水中尽情绽放。

窗台上 时钟滴滴答答

窗外面 雨在下

我凝视着 落满尘埃的吉他

只是爱情 这根弦松了

我是花瓶中 哭泣的百合花

告别了泥土 就是爱你的代价

你是我眼中 最后一粒沙

我含泪 也要轻轻地擦

我是花瓶中 哭泣的百合花

被你轻吻后 不经意地留下

你是我心头 最深的伤疤

让我明白 爱恨的落差

夜里,我在“夜天使”演唱孙悦的新歌《哭泣的百合花》。泪水盈满我的眼眶,爱着的女人,变得如此脆弱,碰哪儿哪疼,动不动就会流泪。

风,他会记住我的歌声吗?记住我的泪?!

正值雨季,就仿佛老天在陪我哭泣。

即使不下雨的时候,空气也湿润缠绵,好像在说;我要哭了,我就要哭了。

雨随时都会落下来。

泪随时都会落下来。

一朵哭泣的百合花,离了泥土的好景不长的百合花。从它怒放在花瓶的那一天,已经预知了凋零的命运,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哭泣着盛开一回。

然而也终于要分别了。

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一直一直地说:“要笑,知道吗?我愿意看到你笑。”

有雨,汽车的雨刷一下又一下地扫过来扫过去,宛如我摇摆无依的心。

我回过头,看着他绽开我美丽的笑容。

我将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唱着心碎的歌:

我是花瓶中 哭泣的百合花

被你轻吻后 不经意地留下

你是我心头 最深的伤疤

让我明白 爱十艮的落差

时钟走停了雨也下够了,

劝自己别再哭了

一切都算了 曲终人散了

对你说再见吧

如果歌永远唱不完,如果路永远走不尽,如果你我永远不分开——世界该有多么美丽。

然而歌未休,路已尽,相爱的你我,竟要分手。

那是真真正正的分手——两只相爱的手日日夜夜几乎没有舍得松开过,然而此时,毕竟要分开了。

仿佛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在撬,我不舍得,不舍得松手,不舍得呀。

“风,风……”除了呼唤他的名字,我没有力气说完整第二个字。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转身走进机舱。随人群向更深远处走去,走出我的视线。明明走在人群中,却仿佛走在无人的旷野,大雪茫茫下,风匆匆地走着,不曾留下任何脚印。

我扑在玻璃隔墙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看他走远,忽然惊天动地地大喊起来:“风!风!风!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愕然地望着我。风狼狈地回头,犹豫了一下,匆匆走回,站在门口问:“什么话?”

我不顾一切,忽然猛地推开拦着我的小姐,冲进候机室,扑进风的怀中,俯在他肩上,轻轻说:“我忘记一句重要的话。”

猛低头,我抓住他肩上的衣领向后褪去,用力向他肩头咬下去。

风痛得整个人蓦地抽紧,用力推开我,咝咝地抽冷气:“你干什么?”

我整个人软下来,绵绵地笑着:“我要你留下一道伤,我要你太太问你伤是怎么来的,我要你绞尽脑汁想答案……我要你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记得我。”

两个小姐上前来将我架出了候机室,我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由着她们拖我出去,可是我的眼睛,我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最后的感情,牢牢地盯着大风起兮,慢慢地涌出泪水。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当小姐松开我,将我掷到长椅上,当我终于有力气举起手拭干泪水,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了大风起兮,那碌碌往往的人群与我有何干系呢?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莽莽丛林。

第十章 世上无非嫖客与妓女

 A

夜复一夜,我梦到风回来。

——穿着黑色的风衣,微微含笑,可是眼中有丝迷惘。明明已经见老,脸上却始终留有一丝稚气,有种任性,然而每到红时便成灰,所有的激情会在瞬间转变成颓废。

每相处多一天,对他便更多了解一分,他不是神,不是完人,甚至不能算一个好情人,但是,他是我的爱。在我最渴望爱的时候,我只遇到他,也只习惯了他的怀抱,与亲吻。

他只是来了七天,可是好像整个梅州都布满了他的痕迹。

走在百花洲,我会想起和他手挽手逛在衣香裙影间挑选新装的样子,我穿一件问他,他说好看,再换一件问,还是说好看,我佯嗔:“怎么老是说好呀?都没个准主意的。”

“你穿什么都好看嘛。”他坏坏地笑,忽然俯低了头说,“什么都不穿就更好看。”

走过邮电花园,看到老华侨的雕像,想起我们曾在这雕像下起誓相爱永生,他说:“就请老华侨做我们的见证人吧,我们说的一切,他都会听见。”

“可他是石头人。”

“那才好呀。那叫海枯石烂。”

走过电影院,我看着新贴出的海报,想起他告诉我北京最近又上映了哪些新的大片,并且绘声绘色地给我演绎片子里的精彩片断。

那部片子,现在梅州也开映了,我去看过,挺不错,但没他说的那么精彩。

大风起兮,永远懂得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不仅仅是那部片子,也还有我,都经过他的点金棒获得重生。

我对夕颜说:“真想不出自己怎么熬过以往那二十年的。生命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爱,也没人真正爱自己,竟然也厚着脸皮过于那么多年,真佩服自己够勇敢。”

夕颜不笑,犹犹豫豫地泼冷水:“可是风会爱你多久呢?他毕竟是别人的丈夫。”

“那又怎样?丈夫也罢妻子也罢,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像我是他的情人,都是不同的人际关系中的一种,关键是他让我开心,其余的都不重要。二十年前连我都没有,自然更无所谓他;二十年后就算都活着,难道我还会继续痴恋?我想我不会。”

“可是我爸爸,却爱了大小姐一辈子……”

“但是你羡慕他们那种爱情吗?”我生怕夕颜又陷进她的迷茫漩涡里,赶紧打断她,“你爸爸爱了大小姐一辈子,你妈妈爱了你爸爸一辈子,可是他们幸福吗?最重要的是相爱,两个人,你爱我,我爱你,今天爱了,就今天快乐了再说,明天不爱了,就把他忘记,再爱下一个。最怕是一个人已经爱完了,另一个还在爱,自讨苦吃。”

“爱情可以爱了又爱?”

“怎么不可以?我跟你说过何教授的事儿,如果每个人都从一而终,难道我要去爱那个见异思迁的何教授一辈子?”

“那当然不是,可是……”

“没有可是,秦晋已经走了,你该考虑忘记他的,忘不了也要忘。”我望着她,“春天已经过了,可是蝴蝶还不肯飞走,是春天的错?还是花儿的错?”

夕颜看着我,愣住了,半晌,轻轻叹:“是我的错,可是,总算也有过那样一个花朵盛开的春天,是不是?”

曾经花开,总好过四季寒冷,我和夕颜,都是别了春天的蝶,折了翼,烂在雨里泥里,做着春天的梦。

夕颜住院的这段日子,阿坚一直定期来探望,每次都带一只饭煲,里面是他亲手煲的汤。

他面对她的神情,就好像他认识她就是为了迁就她,照顾她,关心她,宠坏她的,当她为别人伤心流泪,他只愿守在她身边默默削一只梨子已经心满意足。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欠了钱可以还,欠了情呢?

我有些希望林夕颜可以移情,舌灿莲花,说尽好话:“其实阿坚不错的啦,靓仔,又对你好。现在肯替女朋友煲汤的男人多么难得。如果他不是追你,我都想把他泡到手。”

“那,比方你去商店买咖啡,你喜欢喝摩卡,可是断货,那么曼特宁也是一样呀,虽然味道不同点儿,但咖啡就是咖啡啦,说不定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幸福最重要的不是找一个人来爱,而是让他爱你比你爱他更多一些,那样的爱情,才有保障,够轻松。”

夕颜只是听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