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了眼,呜咽了一声,攥紧了拳头便要往外冲。

“别去!”清葵不顾一切地从后头抱住他细瘦的腰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郁天,你得活着,否则邬寨主,邬夫人,那么多人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不,你不明白!”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都是因为我!”

“我明白!”清葵咬牙,手臂却勒得更紧,丝毫不肯放松。“正是因为你,你更不能有事!”

他的身体一僵,却不再挣扎。

“郁天,活下去。连同山寨里所有人的份,一起活下去。”

这是洞口传来噪杂声,隐约还能听见兵戈相撞的声音,似要朝里头搜来。

清葵松了手。

“他们马上就会进来。你是要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还是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郁天的身影在原地僵直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双水墨眸里满是刻骨的仇恨。

“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清葵望着他的眼,点了点头。

两人从那条山缝里穿了过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一丝光亮。

走近了,清葵才发现那是一间石室。石室顶上有些许缝隙,光亮便是从那些缝隙中透出来的。石室里布置简单,只有一张长了绿藓的石床,一面石桌。石桌桌面上刻了棋盘,上面还有一局未尽残局。石床上置了只石瓶,瓶中还插着一枝红梅。红梅开得正好,让这方石室多了些生气。

“现在怎么会有梅花?”清葵仔细端详,才发现这梅花竟然是用红蜡雕成的。

“三年前,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地方。”郁天依然垂着眼,还没有从灭债失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儿的秘密还不止这些。”

他走到石瓶前,托着它的底部转动了一下子,只听得一声沉重的机关启动声,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已被巨石封住。

清葵惊愕地望了望那块巨石,又转回他脸上。“这样的机关,不会只是为了保护这间石室而已罢?”

“当然不是。”郁天从瓶中取下红梅,手伸进石瓶里,拿出两颗琉璃石子。随后他又将琉璃石子往棋盘上的某两处一按。

棋盘应声而开,分为两半。底下是一只木匣子,匣中收着两卷竹简。

“这就是你不让我用郁泉的原因?”清葵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其中还有这等秘密。

郁天拿起那两卷竹简,神情悲凉。

“这两卷竹简,一卷是记录了这洞穴之后的山谷内阵法的破解集结之道,另一卷则是一种奇特的心法秘籍,名为‘美人谱’。”

清葵微愣。“那你可曾修习?”

郁天摇了摇头。“我曾经看过,这心法共分五层,第一层能让人的内力成倍增长;第二层令人耳聪目明,动静敏捷,能窥四方;第三层能使人看出任意武功之破绽,攻人于不备;到了第四层,能纳人所长,举一反三。到了最后一层——”

“武倾天下,无人能敌。”清葵心下惊憾。

“不错。”郁天沉眉。“可惜我现在内力不足,妄自修炼只会走火入魔。所以——”他面露懊疚之色。“这山洞的后面另有出路,若早知道有此一劫…”

“小天,这不是你的错。”清葵红了眼眶,握住他的手。“谁也没料到会这样突然。”

他默然,深呼吸,掩下痛意。“这石室后面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天女山的一个隐秘山谷。这山谷里头布有阵法,不懂解法的人进去只会迷了路,出不了谷。”

“这就是你所说的出路?”清葵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丹君和榔头如何了。我之前约他们到郁泉相见,但郁泉也被那些官兵给找到了,不知他们会匿往何方。”

“你之前说榔头也是白棠缁衣卫的人?”郁天忽然想到此事。

“不错。他的衣服上也有一朵白棠。”清葵皱了皱眉,心下疑惑。“但他却说要保护你。”

一面与萧错串通,以湖州官衙剿匪的名义混在其中实行灭寨杀人之事;另一面却派了人特意保护郁天。

“这件事,只有见到榔头才知道了。”郁天抬头望了她一眼。“清葵,这一次连累了你们。”

“这算什么连累?”清葵摇头。“只是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她说着又红了眼眶。

郁天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所幸还有你。”

两人之间第一次亲密的拥抱,却少了些甜蜜热度,多了些相互支撑扶持的冷静感慨。清葵把头轻轻放在他的肩窝处,微阖上眼。

“我会陪着你。”

少年郁天在失去了至亲之后,隐约地感受到温暖的情意,让他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他轻轻地说。

白棠缁衣卫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们串通萧错假装剿匪实则灭寨的原因。清葵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一句。以她的聪明,其实不难从他的言语中发现端倪。

“这是你的秘密不是么?就连寨主和夫人也不知道罢。”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你的父亲是谁?夏武帝,还是镇国亲王?”

郁天神情莫测,松开手臂看了她一会儿。“你果然还是看见了。”

“不错。”她垂下头。“第一次在郁泉看见你时,我便看见了。”

两人沉默了些许时候,清葵又开了口。

“我听闻夏武帝被称作天降圣君,正是因为他胸口有一朵青色莲花,据说镇国亲王身上亦有此像,由此青色莲印被视作皇室之血的象征。”

郁天的右臂上,正有这么一朵青色莲花。

清葵第一眼便已看见,当时未往心里去。后来发生这么多事,稍作推理便已心如明镜。他曾经掉落的那只玉蝉,想必正是他娘亲的遗物,被那官员无意中带走,又不知怎地被相关人等发现,所以才招来了这山寨的灭寨之祸。

“我娘,是镇国亲王的妾室。”他说得婉转,却也回答了她的疑问。原来他正是镇国亲王连时棠之子。

至于他又是怎么会落到河里被寨主和夫人所救,那一定又另有一番故事。

然而镇国亲王有怎么会让缁衣卫杀自己的儿子?

“我也不明白为何会是白棠缁衣卫。”郁天神色黯然。“他们的目的一定是我。没想到我连累了一整个山寨的人,还有爹娘——”

“这件事未必是镇国亲王的意思。”清葵连忙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一切等到榔头他们出现,必然会水落石出。”

两人在山洞里待了许久,一直到那洞顶缝隙里透出的光亮渐渐变暗,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启机关,重新从郁泉走了出去。

郁泉里并没有丹君和榔头的踪迹。

清葵走出山洞前,拉住了郁天的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他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

第十七章 破茧重生的莲葵

山寨中,一片荒凉。

断瓦残垣,黑烬遍地,早已成了炼狱之火烧过的荒芜之地。山寨里的人们,连完整的尸首也留不下,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灰黑骨骸,和被风吹散的一片灰白色的砂粒。

温暖的家园成为恐怖的死地,不过短短一夜。

“火,又是火。”郁天惨然而立,跌跌撞撞。“爹!娘!”

清葵跟在他身后,心揪成一团。

他已经找不到邬寨主和邬夫人的尸骨。这场大火,把所有的罪恶烧得一干二净。

虽然已做了心理准备,郁天仍然几近崩溃。

他跪倒在一片残败之中,痛哭失声。

清葵站在他身后,默然落泪。

“少主。”榔头踩着瓦砾缓缓而来,面色沉重。他外袍已开,中衣衣襟上一朵显眼的雪色海棠。行至郁天身前时,他忽然屈膝单腿而跪。

“对不起,是属下疏忽,才让山寨遭此劫难。”

郁天沉浸在绝望痛苦之中,无暇顾及他。

“丹君在哪儿?”清葵见到他,连忙上前询问。

榔头转头往后。

丹君一脸惊惶地跟在他后面不远处,见到清葵才猛奔过来。“清葵!你怎么样了?”

清葵摇摇头。“我没事。”

“太可怕了。”她的眉眼一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山寨——毁了——他们——都被杀了——”长到十八岁,丹君第一次直面这样可怖的屠杀。对于心性单纯的她而言,不失为一番巨创。

清葵捂住嘴,两人竟抱头而哭。

山风猎猎,整个山寨只剩下这两男两女,在一片沉沉死气中徒留无助。

半响,郁天终于收住了哭声,眼角泛红,眼神却冰寒刺骨。像千年的玄铁终于被磨成了绝世刀刃,刀锋凛凛,直取人心。

“说。”

榔头一愣,随即低头,举手加额,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属下秦峰,白棠缁衣卫之首,直属于镇国亲王。亲王他得知了少主子的下落,特意指派我潜进天堑寨,在确认少主子下落的同时加以保护。谁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属下已有所查觉,却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他愧疚不已,郁天却冷无表情。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是湖州府衙的官兵。”秦峰垂下头。“湖州官衙剿匪,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来得那么快。实在…”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清葵愤然开口。“这官兵里头有你们白棠缁衣卫的人,你会不知道?还有,萧悔之究竟是什么身份?”

秦峰惊愕。“萧先生?他也跟这件事有关?”

“要不然你以为那些石机关是怎么被他们攻破的?”清葵眯了眯眼。

秦峰仔细地想了想。“白棠缁衣卫如今已分成两队。一队直属于亲王,另一队则属于亲王当年的副将,现在的镇北将军。”

他沉吟了片刻。

郁天冷然一笑。“镇北将军?就是当今镇国亲王妃的父亲徐守立?”

“正是。”秦峰一愣。“难道——”

郁天不语。

清葵听出了些门道,却见丹君一脸惶惶讶异地盯着秦峰,像受了很大冲击。

她拉住丹君的手臂。“他隐瞒身份也是不得已。我们不也一样隐瞒了许多?”

丹君回过神来,恍惚点了点头。“清葵,我-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平日里憨厚老实的榔头摇身一变,成了镇北亲王白棠缁衣卫的首领,也难怪她一时之间反应不来。

秦峰继续拱手道:“请少主子随我回北都。”

“我不会回去。”郁天站起身,面无表情。

“少主子,这——”秦峰面露难色。

“秦峰,郁天他的确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回北都。”清葵忽然出声。“那些屠寨的人,目的是杀人灭口。如果他回北都,身份暴露在那些人的眼中,岌岌可危。”

秦峰略一沉思。“你说的也有道理。但王爷他对少主子思念心切,希望能尽早与少主见面。”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郁天的身份绝不能暴露。不如让他就此隐去,待王爷他查清真相后再认子也不迟。”清葵道。

秦峰点点头。“好,我这就密信与王爷相报。不知少主决定往何处去?”

郁天走出两步,立于山崖边,长身玉立,衣衫飒飒。

“江湖。”

“是。属下愿誓死相随,保护少主。”

“从此之后,再没有郁天。”他顿了顿,玉容冷清。“只有郁沉莲。”

五年后。

大夏十五年秋。湖州,天女山。

五年的时间,对天女山而言不过只是飞鸟掠过的一瞬,河流激荡溅起的水花重归水面的那么一刹而已。

但对于人世间,已经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三大派中的越凤派出了一位天赋异骨,风采绰绝的沉莲公子,再比如江湖上渐渐崛起了一个闻者无不神往却为正道所不屑的门派:天水门。

传说天水门的门主,是一位艳绝无双的女子,但凡见过的人无不体酥骨软,魂魄予授。又说这女子虽美,却生性放荡,天水门所收弟子,无论男女都得是个绝色,要是得了她的欢喜,便能做门主的入幕之宾,得享人间极乐。

天水门所修炼的,正是那传说中神秘旖旎的双修采补之术。

而天水门的本部天水宫,正在这天女山中。

那一片不知从何时崛起的亭台楼榭,婉约华丽,飘渺入云。只是这番亭台中却有一片与周围极不相配的灰瓦白墙,朴实无华。白墙中竖了一面旗帜,随风飘荡之间隐隐显出其上“天堑”二字。

而这片灰瓦白墙对面的映水楼台上,香云纱飞舞间显露出卧榻上一弯妖娆身形,那身形似泉水蜿蜒,引人遐思。

其实离得近了,依稀还能看见那五官还保留了当年少女的精致,只是当年那双无神的死鱼眼儿已变得生动含情,幽亮魅惑,眉间更生出了一抹奇特的水纹,扣人心弦。

二十岁的商清葵,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自己一双异目苦恼的小小少女。

她轻笑一声,额间的水纹微荡。

“真有趣儿。”

身旁一位蓝衣的秀美少年,见她开心,立刻将手中的红提去蒂去核,用指尖小心地送到她唇边。

“门主,用些红提罢?”

她的眸一转,落在少年的脸庞上,唇角微勾,接下了这提子,顺道在他指尖上一咬。

“傅云果然最贴心。”

叫做傅云的少年霎时红透了一张精致的小脸,羞涩地低了头去。

她轻笑一声。

身旁立着鹅黄筒裙的俏丽女子,见此情景却蹙了蹙眉,泛棕的眼瞳生出些担忧。

“清葵,你怎地一点儿也不在意?这等传言,都把你说成什么样儿了?要不让我去教训教训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

“丹君,这江湖上那么多喜欢妄论是非的人,你教训得过来么?”清葵摆摆手。“别理他们不就行了?”

“清葵,你不知道。他们还说——”丹君咬咬牙。“还说天水门三位天水使,实际上就是你的三大男宠!”

傅云秀眉微蹙抬眼朝清葵望去,却见她笑意更甚。“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见她玉臂一伸,将傅云揽腰拉了过来,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怎么,小云儿不高兴了?”

傅云手足无措,任她将自己揽在怀中,连耳根后颈都红了个彻底。

“门主…”他的声音细若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