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武当于素秋。

他的脸色十分沉重,与外面满院阳光灿烂一点也不搭配,跟他潇洒清俊的形容更不协调。“又死了三个人,韩珍夫妇,还有峨嵋派蒋师伯。”

韩珍在武林中的外号叫落子无悔,意思是他为人重诺,一旦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绝不反悔,而他妻子苏紫桐,出身与四川唐门颇有点关联,却是说不明道不清的暧昧,外人不足为道,她的武功里有很大一部分有唐门的影子,也就是暗器,一手“漫天花雨”,独步武林。这两个人的武功,比之前横死的甘老道好上不止一截两截,但跟甘老道一样的是,他们也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至于蒋玉容,长年在峨嵋甚少下山,这次是奉掌门之命带钟璎珞出来历练,却不料成了自己的黄泉之旅。

四人在不同的门派,有各自不同的经历,很难找出一些同样吸引别人下手的理由,再说杀蒋玉容还要与峨嵋派为敌,实在让人想不通。

三人的尸体,此刻就静静躺在正厅大堂中央。

林洛英坐在主位,脸色不仅凝重,而且有点泛白。木鱼大师依旧在那里低声口喧佛号兼念经,丁禹山紧紧皱着眉头思索,钟璎珞小姑娘跪在蒋玉容的尸体旁边,满脸泪痕,却没有声息,她初出江湖就接二连三见到变故,心中打击甚重,正盯着那尸体,死死抓着佩剑不放,其他人等,或严肃,或惊惶,或担忧,表情不一而足。

“韩大侠夫妇,蒋女侠横死,林某,林某难辞其咎,不知道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对方明显武功莫测,而且有备而来,杀这四个人的手法,用的都是他们各自的武功,根本找不出什么线索和痕迹。”丁禹山边想边说。

“那么此人杀人的目的是什么?据我所知,这四个人,尤其是蒋师伯,在峨嵋派中也深居简出,极少与外界联系,更谈不上什么仇家,对方何以要下此杀手?”于素秋紧锁双眉,武当与峨嵋素来交情深厚,苏紫桐又牵扯出唐门,搞不好这又将是一场江湖祸事的开端。

“林庄主,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说么?”沈融阳端坐轮椅,淡淡道。

林洛英脸一僵,皱眉。“沈楼主,此话怎讲?”

“我先前说过,这四个人的死,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仇家,而是对方想杀鸡儆猴。”

林洛英勉强一笑,“沈楼主,我敬你是一方豪杰,但你也不能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沈融阳眉间淡淡恍若水墨,连话也轻描淡写如同在谈论天气。“是不是血口喷人,林庄主应该比我明白,鱼肠剑、凝光剑、聚影刀,难为林庄主能找到如此形神俱似的兵器。”

言下之意,那三把绝世兵器,经过众目睽睽鉴定,在丁禹山手中验证过,竟然是假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融阳身上,他却闭口不言了,神色淡漠望向厅外的天际。

林洛英的脸色变了又变,终究颓然苦笑,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岁。“是我疏忽了,天下之事尽在如意楼,沈楼主又有什么不知道的……”

倾弦轻咳一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否劳烦林庄主为我们解惑?”

林洛英目光茫然半晌,慢慢地回过神,长叹一声。“这件事要从五年前说起。”

江苏林家三公子,众所周知,才情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林洛英自然也以这个幼子为豪,早早为他订下了门当户对的婚事,又让林三公子前去下聘,然而就在去未来岳家的途中,林三公子死于非命,随行侍从无一幸免,其中不乏武功不错的人,不见的还有一把凝光剑,是林三公子的随身兵器。

“你是说,凝光剑在五年前就失踪了?”丁禹山突然插口。

林洛英摇摇头。“犬子丢失的那把凝光剑,与这次林某展示的,都是仿造之物。”

“那真的凝光剑呢?”

林洛英苦笑。“哪里有真剑,犬子手中那把是祖上仿造,至于今天这把,是我为了引出杀害犬子的凶手所制。当年犬子无端遇害,只有凝光剑一起失踪,在下大胆猜测,行凶者就是冲着剑去的,所以林某苦苦寻访铸剑名师,就是为了造出一把能够以假乱真的凝光剑,引出凶手,却不想……”

却不想被对方趁了先机,连累四个无关的人,对方连杀四人,只不过意在震慑林洛英,告诉他不要耍什么花样。

木鱼大师缓缓开口。“林庄主,那金刚伏魔袈裟……”

林洛英颓然,“大师恕罪,我担心那贼人太过凶残,故而广发请帖,所以那袈裟,只是林某撒谎,情非得已,请大师谅解。”

木鱼大师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莫问谁摸摸鼻子。“今日之事,大厅之内只有我们几个,照理说,那个行凶者并不知情,所以他仍然会来。”

林洛英不知道应该高兴好还是担心好。“莫大侠,你的意思是,那人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为了避免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林庄主最好把一些人都请走,连韩珍夫妇和蒋女侠都遇害,对方的武功起码不会低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语惊四座。

钟璎珞轻咬贝齿,眼睛里流露出痛恨和惶然,于素秋在她旁边轻声安慰。

丁禹山跟木鱼大师俱都神情严肃。

倾弦低着头,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神游。

惟有沈融阳,一直看着外面,云淡风轻,仿佛在等着什么。

“庄主!”

管家跑进来,拿着一封信,脚步有点慌乱,虽然他极力掩饰。

林洛英接过信扫了一遍,就近递给木鱼大师,脸色愈发黯沉。

很快信在所有人中间都传阅了一遍。

“这信从哪来的?”

“家人收拾庄主房间的时候,在桌上发现的。”

信的措辞很客气,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但总的意思是,对方要凝光剑,让林洛英在今晚丑时之前交出来,不然就每隔一个时辰杀一个人,包括此刻这里的所有人在内。

“公子,您的衣物已经洗好叠放在包袱里了,我们今日便要走么?”婉约入水的少女捧着包袱走进来。

苏勤扑上来抢过她手里的包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帮我洗衣服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阿碧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声如蚊呐。“我什么也不会,被你救了,怎又好白吃白喝……”

苏勤抢包袱纯粹是因为不好意思,见她要哭反而手足无措。“诶诶,你别哭啊,我不是不让你洗,而是……哎,一个大男人的,怎么好让你洗衣服,何况我救你来,又不是让你为奴为婢的。”

两人几天前去了一趟阿碧爷爷口中所说的远方姨妈家,却发现那里早就残亘断瓦,不复人烟,而阿碧的爷爷也一直没有如约前来,苏勤做了最坏的打算,又安慰阿碧一番,将她带了回来,准备回程的时候也一起带上她,让父亲帮忙安置,却不料被未婚妻误会,未来岳父也没给他好脸色看,弄得他甚是郁闷。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碧想起近两天发生的事情,不由有些担心:“公子,这个山庄里一连死,死了那么多人,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趁着大家走,要不我们也走吧?”

苏勤摇摇头。冯春山是不走的,当年林洛英于他有恩,别人有难的时候拔腿走人显然是江湖人不齿的行径,既然未来岳父不走,他要是走了,将来两家见面就更难说话了,再说这件事情也足够引起少年人的好奇心。“冯伯父他们不走,我们怎么好走,再说还有那么多高手,像问剑山庄庄主,木鱼大师,沈楼主这些人在,不用担心。”说到沈楼主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有点不自在。

阿碧没注意这点小异样,她温婉一笑。“公子在哪,阿碧就在哪。”

第6章

自从林洛英在群雄面前展示来信,告知有人冲着凝光剑来之后,这几天就走了很大一批人,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留下来,江湖中人最忌被说贪生怕死,何况林洛英豪爽好客,这些年也于不少人有恩。

夜幕缓缓降临,剩余的人都被聚在正厅,等着来人所约的时辰,众人一开始还窃窃私语,将近丑时,却都渐渐安静下来,直至再也不闻半点声息。

“沈楼主呢?”

钟璎珞清脆的声音打破沉寂,伴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苏勤也不见了!”

惊叫起来的是冯星儿。她虽然对苏勤表现出很厌恶的样子,却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他。

苏勤正在找阿碧。

刚才阿碧说回房间拿个镯子,虽不值钱,却是她家传的。

结果人一去,就没回来了。

苏勤有点担心,就从正厅偷偷溜了出来找人,结果连找了几处地方,都不见人,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她会不会是刚才回大厅没看到自己,又跑回来了?

这么想着,又折回阿碧的房间,敲几下,推开门。“阿碧!”

迎面一阵冷风,虽然来势不快,却阴寒入骨,苏勤只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挪开脚步,连侧身闪开,都无比困难,此生第一次觉得身体不由自己控制。

蓦地背后一股猛力将他甩到一边,还未来得及回神,便听见几声闷响,下意识就地来个驴打滚,虽然难看,却救了自己一命,再一看自己方才位置的身后,几枚荆棘暗器钉在柱子上,已经深深没了进去,不由得一身冷汗。

此时在他面前,有两个人,离他比较近的是沈融阳,他依旧坐在轮椅上,眼睛却盯着前面的黑衣人,想来刚才从身后扯住自己甩开的也是他了。关键时刻人家救了自己,自己却还执着着那点屁大的自尊,苏勤有点不是滋味。

黑衣人穿的不是寻常的夜行衣,而是一身宽大的黑袍,将头脸都罩在黑暗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坏了自己好事的沈融阳,仿佛一个幽灵。

他们相距不过一丈,从刚才沈融阳扯开苏勤,到黑衣人顺势放出暗器之后站定,两人就没变动过姿势,周围一切,连同夜里微凉的风,仿佛都静止了。

苏勤更加不敢妄动,连呼吸都放缓了,他听苏老爹说过,武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对方攻击的破绽。

“沈楼主好好地看热闹,何苦来掺一脚,此事根本于你无害,或者你对凝光剑也有兴趣?”开口的是黑衣人,声音嘶哑,男女难辨。

“我对一把兵器没有兴趣,但我对里面的秘密很有兴趣。”沈融阳微微一笑。

两人一来一往,如同闲聊,实则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彼此都在寻找对方细微的破绽。

“既然沈楼主对凝光剑如此了解而且有兴趣,在下有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喜欢跟藏头露尾的人合作。”

黑衣人冷冷长笑,笑声如哭如泣,苏勤只觉得气血翻涌,有口气堵在心口,不由得伸手捂上耳朵,但那笑声依旧通过手掌刺入耳膜,胸口犹如拳擂,喉头已是一甜。

沈融阳微微皱眉,知道对方故意让他分神去救苏勤,但他却也不得不如此做。

手一抬,从袖口飞出一条长鞭,飞快点向苏勤几个穴道,内力随着鞭身源源传递过去。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出手了。

这边众人发现苏勤和沈融阳不见,不由有些紧张,正待分头寻人,管家满头大汗匆匆来报。

“不好了!庄,庄主,夫人和二公子,俱被那贼人掳走了!”

林洛英有二子一女,大女儿远嫁,三子五年前死于非命,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只喜欢作文章不喜欢学武功的林二公子了,夫妇二人惟此一子,爱若命根。

林洛英大惊,复大怒。“我不是让你们好好守着夫人和公子吗?!”

管家垂下头,顾不上去擦额头的汗水,惭愧道:“对方武功太高,我们拦不住,莫大侠和沈楼主座下的侍琴已经追赶过去了。”

一时场面有点混乱,老婆儿子被掳走,林洛英已经六神无主了,木鱼大师见状沉声问管家:“你可见他们从哪个方向走的?”

“往后山方向,但对方轻功极高,这会只怕是追不上了。”

“对方有几个人?”

“两个。”

木鱼大师摇摇头。“两人又带着两个人,加上还有莫大侠他们,必定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

“大师,我与你同去!”林洛英抓过一旁家仆拿着的佩剑就想跟上。

“大师,我也去!”钟璎珞也忙不迭出声。

“林庄主还需在这里主持大局,钟姑娘经验不足,丁少帮主、于大侠,你们与老衲同行吧!”关键时刻,木鱼大师倒不废话了,交代一句转身便走,丁禹山和于素秋连忙跟在后面,三人急匆匆的身影很快被夜色淹没。

“沈楼主双腿残疾,武功却丝毫不逊于一个正常人,在下真是倾慕不已,只不过你现在还能出手吗?”

依旧是两人对峙,只不过黑衣人的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冷厉,再仔细一听,仿佛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起伏。

沈融阳也依旧端坐在轮椅上,只是左手微微下垂,血顺着手臂从袖中滴落在青石板上,几近无声,却分外刺耳,苏勤不由握紧了拳头,但他不敢动,以他的武功,很容易就能又一次成为对方辖制沈融阳的弱点。

侍剑侍立在后,脸色有点苍白望着沈融阳受伤的地方,却也不敢动。

沈融阳微微一笑,神色不变,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我能不能出手,你应该很清楚,这个问题应该我问才对,你的心脉已经被震伤,如果不及时疗伤,只怕后患无穷,阿碧姑娘。”

听到最后四个字,苏勤猛地抬头看向黑衣人。

对方不为所动,眯起双眼盯着沈融阳看了半晌,嘶哑怪异的声音蓦地变为温婉女声,却正是阿碧的声音。“沈楼主是如何知道的?”

“刚才。”

阿碧冷笑,“怎么可能,我自认我的易容与演技天下无双。”

“你确实天衣无缝,旁人却未必如此。”沈融阳神情淡淡,“那几个挟持你的大汉,脚步虚浮,明显不会武功,看到苏勤上前,却还不惊不惧,不是做作是什么?”

“自称你爷爷的那个老人,虽然演技也很高明,但是却掩饰不了骨子里对你的畏惧。”

“所以那会你答应带上我,是早就怀疑的了?”

“我确实觉得你有古怪,但一开始不会把连杀四人的那个人和你联系起来,一直到你刚才想对苏勤下杀手。”血流的速度愈发快了些,沈融阳却没有动手去止血,依旧看着黑衣人,缓缓说着。

“我想要的只是凝光剑,只不过林洛英那老匹夫不肯交出来,既然如此,在他山庄内杀几个人给他添点麻烦,也不算过分。”阿碧轻笑,笑声婉转如铃,很有江南女子的糯软神韵,可惜此刻无人欣赏。

“杀与他不相干的人,只怕他无关痛痒吧。”沈融阳也笑,两人并不真是在聊天,只不过互相在拖延时间。

“沈楼主说得极是,所以我们还请了林夫人和林二公子一起去做客。”

沈融阳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本来以阿碧的武功,意在夺取神兵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不止她一个人,那么目的就很值得商榷了,而且更加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