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让摇光去陪你了,九泉之下,你们双宿双栖,应该是很开心了。

她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了出去,脸上无悲无喜。

第33章

开封,晋王府。

“请问老身何时可以见到我家小公子?”声音出自一个老妪,却不显虚弱。

“老夫人莫要心急,您家公子被王爷派出去办事了,归期未定,您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待您家公子回来,便接您去相见。”

王府管家躬身行了个礼,脸上的热忱笑容消弭了老妇人的疑问,见她点头还礼,便退出来往他处走去,方向是晋王书房。

“王爷。”寒冬腊月,管家却一抹脸上全是汗。“留那纪氏在府里,恐是不大妥当,万一如意楼那边……这些江湖中人,做事可是不择手段的,就怕王爷万金之躯受了惊扰……”

晋王摆摆手,拿过侍女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方道:“如意楼连续三年的进项送来了没有?”

“送到了,全部兑换成零散的钱票了。”

“动作倒快得很。”晋王微微一笑,放下茶盅。“沈融阳就没说什么吗,连得知纪氏在晋王府,也没什么反应?”

管家道:“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王爷的话一传过去,五日后他们就送来银子了,只听说那沈楼主最近与人约战,受伤甚重。”

“孟玄晴总喜欢做些无谓的事情,心胸太过狭隘,眼光不够高明,跟这种人合作……”晋王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沈融阳此人,绝不可小觑,纪氏在府里,你好生照顾便是。”沈融阳会与人会战于黄山,原因不必多加打探,他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来,无非是问剑山庄从中作梗,之前沈融阳劝他束手旁观,他还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却是说中了大半。孟玄晴想要匡复蜀国,却不放眼天下,反而处处局限于武林一隅,算计如意楼与北溟教,他虽然极尽聪明,却用不对地方,这种人就算得了天下,也只能跟他老爹孟昶一样,无福消受,之前跟这种人搭上线,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无形中共同的敌人都是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人,现在想起来却实在失策,幸而及时收手。

默默思忖半晌,捋着下巴的短须,目光移至方才被打断的文牍上。皇位是谁坐在上面,终究不过是赵氏兄弟之间的事情,但是大宋的心腹之患,却是北方的辽国……

二月初,雪依旧间或纷纷扬扬,但天气已经渐渐暖和,一些树枝上甚至冒出了参差不齐的新绿,乍暖还寒的时候,盎然生机从天地间悄然升起。的2

如意楼内却是一片惨淡低压。

乐芸端着药,一手推开门,屋里的白衣人正背对着她,不知道在写什么。

“公子,吃药了。”

“放下吧。”

乐芸依言将药放在桌子上,却伸手抽走他手上的笔,笔尖的墨汁溅到宣纸上,氤氲出一团浓浓的墨色。

沈融阳叹了口气。“你这是干什么?”

“若你能好好休息,我也不至于此了。”乐芸难得沉着脸,将笔往桌上一放。

“我这不是没事么。”沈融阳边笑,瞟了眼黑糊糊的汤药,面对千年旱魃也面不改色的如意楼主眉头一皱。

乐芸看了眼前几乎瘦了一圈的人,心中有点发酸,以前就算寒冬腊月,他也就一身薄衣,现在却多加了两层,唇色依旧有点泛白。

“大夫说你经脉重创,体虚畏寒,半年内也不能妄动内力,这药若是不喝,只怕半年就变成三年了。”

沈融阳抿抿唇,露出一种几乎要从容赴死的神色,端起碗,仰头喝下。

乐芸不觉好笑,谁能想到名震天下的如意楼主居然怕喝苦药,可他自小如此,无论威逼利诱,都软硬不吃,宁愿针灸也不喝药,只是这一次大夫说他受的伤太重,需要内外调理,却是非喝不可了。

“我还没死,别露出这种表情。”沈融阳笑叹一声,打断她的走神。

那个时候,你确实离黄泉不过几步。

乐芸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来。还记得沈融阳一身是血被莫问谁和侍剑搀回来的时候,如意楼内一片混乱的情景,她更是方寸大乱,六神无主,看着这人毫无血色,神智不清的模样,乐芸差点忍不住痛哭,怎么一个人安然无恙,谈笑自若地出去,能伤成这样回来?以他的武功才情,天下又有谁能伤他至此?

“公子……”她垂下头,幽幽道:“如意楼上下,以你为尊,请你保重身体,不要再冒险行事了。”

“黄山之事,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自然不会下次了。”沈融阳淡笑,“好了,出去帮我泡一壶茶吧,这药苦得很。”

乐芸正想答应,门外便有人来报,北溟教主上门欲请楼主一见。

她悚然一惊,再看沈融阳,却没有半分意外的神色。

“请他进来。”

无论何时,陆廷霄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即便得知陆轻玺的死讯,莫问谁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变化,旁人也许会以为他冷血或深于城府,沈融阳却知道他不过是将很多事都看淡了而已。

“你来了。”

负手而立,看着墙上的挂画,陆廷霄依旧背对着他。

“我来了。”

乐芸推着沈融阳来到厅中,担忧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会,还是退了出去,在如意楼的地盘,她相信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到哪去的。

只是她还是不了解陆廷霄,这世上没有他敢与不敢的事,只有他觉得值得与否的事。

乐芸一直在不远处徘徊,她心中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然而里面却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异动。

半晌,门被推开,陆廷霄走了出来,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乐芸暗松了口气,正想入内,却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自此之后,北溟教与如意楼再无关系。”

乐芸心中一紧,猛地看向屋里的人。

沈融阳面无表情,闭目而坐,脸色却苍白得几近铁青。

陆廷霄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却始终没有开口让人拦下,甚至没有睁开眼。

剧烈的呛咳声从胸腹之间发出,从破碎的轻咳,到沉重的喘息,他的手攥成团顶住肺部,慢慢地咳得弯下了腰,膝上溅出一口殷红,乐芸脸色大变。

“公子!”

第34章

江湖传闻,如意楼与北溟教决裂,如意楼主沈融阳伤重难返,缠绵病榻。

玉霄峰上的初春,其实与严冬没有太大差别,积雪未融,吐气成冰,清寒彻骨的冷意,让人说句话也要抖一抖。

萧翊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哭丧着脸,恰好长老张鲤路过,见状大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咳,”萧翊探过头,压低了声音。“沈楼主伤重,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教主呢……”

张鲤一愣。“多严重?”

萧翊摇摇头。“这是如意楼的机密,我哪能知道,只听说这几天进进出出的大夫就不下数十个了,看来情况不妙。”神色转而有点沮丧。“教主自从前两天闭关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处理教务,那些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言,我总不好拿去问他,可是现在这消息……”

张鲤沉吟片刻。“这样吧,你先进去看教主心情怎样,然后再见机行事了。”

萧翊大喜。“张长老真乃诸葛再世,智计百出!”

“去去去!”张鲤没好气拂了拂袖子。

萧翊壮起胆子,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清冷的声音。

“进来。”

萧翊走进去,回身将漫天寒意关在外面,却突然觉得屋里也没比外面温暖多少,再看坐在桌案前的那个人,垂首落笔,更没抬头看他一眼。

他正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眼角余光瞥及半开的窗户,不由脱口而出:“外面天气真不错,教主怎么不出去走走?”

话刚落音,他就想抽自己一耳刮子,这不是纯粹没话找话么,明明是寒风凛冽,他却说天气不错。

陆廷霄终于淡淡扫了他一眼,笔却没有停下。“没事就出去吧,顺便将这些已经批好的传到各处堂口。”

“是。”萧翊上前将公文捧在怀里,想了想,还是道:“教主,如意楼……”

“出去吧。”冰冷的声音,毫无起伏的语调。

萧翊张了张口,暗暗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明明在玉霄峰上惺惺相惜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夜。

帷幕低垂,流苏松松系着,榻上躺着一个人,却被帘子遮去了一半。

穿着水绿色长裙的女子端着药走近床榻,低低喊了一声。

那人起初没有反应,女子又唤了数声之后,却咳了起来,一开始是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到后来仿佛压抑不住胸腔迸出的麻痒,咳得撕心裂肺。

绿衣女子连忙放下碗,坐在榻边,一手扶着他,一手轻拍背部。

“芸儿,幸好有你,如意楼……”那男子咳了数声,缓缓道,声音暗哑低沉。

“公子别说了,你快养好伤,如意楼惟一的主人只有您。”轻柔婉转地抚慰他,却掩不住语调的颤抖。

“我怕我是好不了了……”男人苦笑,“那场决战,我本不该去,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现在说这话却晚了。”

“公子想多了。”绿衣女子背过身去擦掉眼泪,又端起桌上的药。“大夫说您经脉受损,这药是万万不能落下的……”

微弱的烛光无法透过厚重的帘子看到两人的表情,只有语气之间的叹息,令人心生沉重。

夜已深。

窗外再凛冽的寒风,也吹不进屋里,更吹不散里面浓浓的药香。

“如意楼守卫较之几天前要更加森严,属下就算用了东瀛隐术,也不敢逗留太久,所以只能听到这些。”屋外,成片的青竹被寒风刮得飒飒作响,屋内,一名黑衣人半跪在地上,暖香带着旖旎萦绕不去。

“森严么……”嘴角微微上扬。“森严就对了。”

“这不会是有诈吧?”柔荑抚上他的胸口,佳人微微抬首,波光潋滟之间,便是一片风情。

孟玄晴玩味一笑。“你不懂,守卫越森严,代表如意楼越有事发生,越想遮掩不让人知道。沈融阳不声不响就把楼内三年进项交给晋王,内部肯定有所不满,只是碍于他的积威不敢声扬,若是他身体无事,也就罢了,但他偏偏被陆轻玺重伤,加上跟北溟教决裂的事情,现在如意楼内可谓暗潮汹涌,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

“祝公子早日一统武林,进而取得天下,恢复往日荣光。”谢嫣然笑意盈盈,身子却已贴了上去。

孟玄晴顺势将她一搂,惹来一声低叫,不由哈哈大笑。

“我最讨厌你这家伙的一点就是,明明狡猾多端,偏偏要装成一副温文无害的样子。”莫问谁下了步棋,翻了个白眼。

“我这叫智慧,不叫狡猾。”方才还吐血咳嗽的人,此刻正坐在桌案旁边,好整以暇地将一枚黑子放入棋局中,神色悠然闲适,哪里有半分虚弱病重的模样。

“等等!这步不算,我重下!”莫问谁抓住对方欲收回的手,半强迫地将那枚已经下了的棋子又塞回他手里。

“起手无回……”沈融阳无可奈何。

“我又不是君子。”他洋洋得意,一脸无赖。

“公子,既然想让对方认为你真的重伤,为什么还要加强内外守卫,这不是让人反而进不来窥探么?”侍琴奇道。

“孟玄晴的部属中有熟悉东瀛忍术的人,再森严的防卫对他们来说也毫无阻碍,方才已经走了一拨了,应该不会再来。”沈融阳淡淡一笑。“聪明反被聪明误,越聪明的人,就越是多疑,如果守卫松散,反而会让他生疑,现在这般,他已经有五分相信了,加上之前的诸多事情,正好凑足十分。”

番外·往事(一)

那一年,他七岁,在十二月最冷的时候。

刚下完雪,却更是一种折磨,因为化雪比下雪还要冷,薄薄的雪水加上冰寒彻骨的青石板,他缓缓地,僵硬地翻过手心,只见上面皮开肉绽,血已经凝固成狰狞的痕迹,一双原本瘦骨如柴的手却肿了一倍有余,青紫交加。

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整个胃已经饿得麻木了,之前还会忍不住浑身颤抖,现在却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只是还靠着仅剩的一点意志移动。

手肘撑在地上,也许已经磨破了,也许露出皮肉下面的白骨了,他顾不得这些,只能依靠本能尽快找一个稍微温暖,有屋檐的地方可以避一避。

今年的冬天想来特别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一两个披着蓑衣的脚夫小贩从他旁边匆匆而过,连脚步都没有稍缓,当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时,不会去关心别人的处境是不是更加难过。

他无法像别人那样走,因为他的腿根本就没有知觉。

不管是下半身瘫痪还是后天的疾病,终究都动弹不得。

别人用几步就可以达到的距离,他需要用手和腰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上辈子是心脏病,这辈子连走都成问题了,他暗暗苦笑,脸上却没有力气扯出一丝表情了,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挪动身体的可怜乞丐,尽管他的年龄有点小。

忍受能力达到极限,眼前一黑,头直接重重地撞在地上,晕了过去。的再醒过来,是一缕温暖的晨曦照在身上,不是因为有人救了自己。

他从来不会做一些既定之外的假设。

即便有人救了自己,是幸运,是承情,却并不是人家的义务。

从前什么都没有得到,没理由相信来到这里之后就什么都得到眷顾,凡事尽力而为,便无愧于心了。

雪后的阳光很暖和,尽管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力气,但是感觉好了许多,手按着地,身体微微向上一挪,靠在身后的木板上,他尽力撑着精神不闭上眼睛,否则这一睡过去,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是哪个年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没有称王成霸的野心,更没有跻身朝堂的妄想,就算自己才智过人,这半残之身也注定做不了许多事情,何况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