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想安安静静找一块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

只是,天大地大,何处可容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褴褛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衣服,或者称之为碎布,还有一身青紫红肿,血痕生脓的伤口,连走路都不行的幼小身体,苦笑。

自己能做什么?

纵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合上眼睛,但上下眼皮还是忍不住往一块黏合,神智也在这片难得的温暖中渐渐混沌。

也许这次再死,就是彻底的完结了吧。

“哪来的乞丐?去去去!”

他甚至无法完全睁开眼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

原来自己倚靠的木板是人家的门面。

想挪动身子,却完全无法动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如有千斤。

“怎么这么小……唉……”

恍惚中,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敛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微微一动,终于陷入彻底的昏迷。

救他的人是一个客栈的老板娘,也是老板,出嫁未圆房便死了丈夫,夫家嫌她晦气,娘家也不肯接回这女儿,她靠着一点嫁妆,在这里开了个客栈。

这是他后来听人说的。

说是客栈,不过是只能容纳三四张桌子,只有两三个房间的小店,供路过此地,又住不起大客栈的旅人歇脚。

老板娘在娘家排行十三,人家便唤她十三娘,久而久之反而忘了她原来姓什么,十三娘长得不算很好看,也就是普普通通一张脸,就算少女时稍有姿色,也早被那日复一日的生活磨平了。

这间客栈生意不算好,但若要糊口度日,是没有问题的,他在床上躺了七天,觉得自己除了双腿之外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便去找十三娘,希望她能收留自己,作为报偿,自己帮忙记记账之类的。

十三娘很好说话,虽然这些年的人情冷暖让她必须让自己的性子彪悍起来,但是女子天生对弱者总有一种同情心,何况他年纪虽小,却是稳重老成,十三娘更觉得自己像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人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沈融阳。”他的声音很嘶哑,因为许久不曾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他在这里住了下来,日落月升,开店打烊,结账算账,时光在平静的重复中悄然流逝。

做生意,最重要是笑脸相迎,态度平和,他对每一个客人都是如此。日子一久,小镇上的人也挺喜欢这个孩子,又觉得他终生残废十分可怜,有时候路过,便也停下来跟他聊两句,或者将自己卖剩下的东西,送点给他。他一开始还会推辞,后来见推辞不掉,就也收下来,无论是什么,他都很高兴地收下来,并向馈赠的人再三道谢,这反而让好心的大娘大叔更加赞不绝口,觉得这孩子有礼貌,够稳重,将来说不好能像临镇张秀才那样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如果双腿没有残废的话。

称赞的人总会又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关店之后,他会把当天店里剩下的食物,还有人家送的一些东西,做几道小菜,跟十三娘,还有在厨房帮忙的德叔夫妇,围坐在一起,吃点东西,聊几句,天南地北,家长里短。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虽然条件很简陋,却有种家的味道,也许是那昏黄的烛光,也许是那泛黄的窗纸,也许是围坐在一起的这几个人。

心中安宁平静,不需要去想明天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宿在他们店里的两个客人,只匆匆待了半天便走了,本来已经付了房钱,却也不向他拿回。

外面夜色茫茫。

小镇上的来客通常都是行色匆匆,因为更多的是生意人。

但那两人却不像。

不仅走得匆忙,连神色也有一丝张惶,腰间还挎着武器。

也许是江湖人,他想。所以态度更加谨慎,所幸他们早早便走了。

刚舒了口气,却在近两个时辰之后,又来了一拨人。

鲜衣怒马,眉目之间,隐隐傲慢。

“喂,你看见一对男女从这里经过没有?”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马鞭朝他一点,高声问道,连马也没有下。

后面有人下马,拿出这两个人的画像,摆在他前面。的他想了一下,缓缓摇头。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摇头,也许是因为不喜欢这些人的态度。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对身后那些人道:“下马,进去搜!”

眼前这拨人并不是善茬,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谎了。

闻讯过来的德叔夫妇和十三娘一见这阵仗,都不敢出声了,十三娘向他递了一眼,微含责备。

那些人在所有房间搜索了一圈,有个人拿着一方丝帕从其中一个厢房走出来,递给刚才说话那个人。

那人接过丝帕辨认了一会,突然抬起头对他冷笑:“你小子胆子不小,还敢说谎,那桌子上的茶杯还有余温,说明他们走得不远!”

“你不是官府,这里也不是你家,私自擅闯,已是你理亏在先。”也许知道出声会付出代价,他还是按捺不住。

也许自己只是一时表面的谦卑,一旦碰上一些事情,依旧会坚持曾经的可笑原则。

觉得是错的,所以要说。

那人冷冷笑了一声,一掌便向他拂过来。

自己双腿不便,是决计躲不过的。

只好闭上眼。

却没有想象之中的疼痛,耳旁传来一声闷哼,他睁开眼,十三娘恰好被掌风拍得撞在他身上。

襦裙染上鲜血,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人看到这个场景,也愣了一下,复又冷笑。“你说我擅闯,我确实是擅闯,那又如何,这个世界本是强者为尊,就你这个残废也敢骗我,枉费了这女人替你受了一掌,算便宜你了。”

说罢从手中飞出一锭银子,稳稳落在客栈柜台上。

他扶着十三娘,死死不肯撒手,却还记得问一声。

“你叫什么?”

那人转身上马,头也不回。

“本公子是荆州楚家少主楚方南,怎么,你想报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似乎笑他的不自量力。

那拨人骑上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之前小镇的无数个过客一样。

只有怀里十三娘痛苦呻吟的声音,让他认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无能,也是多么愚蠢。

这个女子,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救了他,又是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替他挡了一掌。

也许自己并没有喊过她一声姐姐或母亲,但在心底,她早已经是最亲的亲人。

“你会没事的。”他低低道。

一旁的德叔夫妇早就出去找大夫了,他却因为双腿的缘故,连出门都无能为力。

沈融阳,既然你没有能力自保,以及保护身边的人,为什么还要开口呢?

他闭上眼睛,压下心头那股急欲喷涌而出的情绪。

对不起。

对不起。

番外·往事(二)

十三娘终究还是熬不过去。

那个姓楚的留下的那锭银子,不足以维持那种内伤所需要的药材开支,就算药材充足,十三娘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承受一个练武之人的全力一掌?

生命一点点地耗光,十三娘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他为了找药几乎跑遍方圆数十里的药材铺子,却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

祸从口出。

只是明明是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要别人来承担后果?

他看着已经了无气息的女子,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里干枯酸涩,流不出任何眼泪。

从此他的人生有了第一个目标。

却是为了报仇。

为了医治十三娘,客栈原本就不多的余财几乎消耗殆尽,他把客栈转让出去,将钱分成三份,一份给德叔夫妇,一份葬了十三娘,还有一份带在身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个连走都成问题的人,想找一个武林世家子弟报仇,在别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请镇上的木匠帮忙做了一张轮椅,就这么用手转着,慢慢地离开小镇。

一路走着,看到貌似江湖中人装扮的,便上前打听,询问哪里可以学武功。脾气好点比较好说话的,只会看着他的腿,略带怜悯地摇摇头,脾气不好的,直接就不耐烦地走人,他甚至会被打一顿再被嘲笑一番。

不是没有想通过仕途来达到目的,只是未来的北宋现在甚至还没有影子,赵匡胤还是人家后周禁军统领中的一员,莫说如此,以他这个残废之身,如何去投考科举,又会有哪个朝廷要他?

两相权衡,他只能选择比较有可能实现的一途,尽管希望也有点渺茫。

钱用完了,便沿途乞讨,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避寒歇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次手,以至于双手在无数次流血又愈合之后留下后遗症,每逢天气一冷,手掌就会反射性开始抽搐似的疼。

终于来到武当山脚。

这座在后世都名声显赫的道教名山,已经不止一个江湖人跟他提起过了,其他各派虽然没有不收身有残疾的人的规定,但是谁又会将一个毫无背景,身体又有莫大缺陷的人列入门墙?

只有武当,兴许还是有些希望的吧。

他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深吸了口气,凭他一己之力,是绝然没有机会爬到山上的,又出不起钱雇人背自己上山,只好在山脚下的迎客亭一直等着,或许会有武当的道人下山,这便是唯一的机会了。

十天过去,身上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他终于看到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从山上下来。

转动轮椅上前,诚恳地说明来意,希望能打动对方。

来人长须飘飘,颇有点纯阳子的气度,虽然穿着道袍,衣带却没有系紧,任其宽松飘摇,显得十分随意。

“你想拜入武当门下?”那人挑眉看了看他的腿,有点意外。

“是的,不知能否劳烦道长转告山上仙长,收小子入门?”

这几乎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了,他屏气凝神,不敢放过对方丝毫反应。

“我不是武当派的人。”那人摇摇头。

“那你……”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微微一哂。“不是从武当山上下来的人就是武当派的人,也不是穿道袍的就是道士啊。而且,”

目光在他双腿上扫过。“武当派恐怕不会收你。”

心一下子如同堕到冰窟。

“我有虔诚的向道之心。”

“如果你天资不好,任你向道之心再虔诚,武当派也不会要你。”那人一句便点中事实。

“勤能补拙。”

“如果别人用一个月就能做到的事情,你要用一年才能做到,你也做?”

“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