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有深仇大恨,又是己方出手在先,若真伤了北溟教主,或者自己的同门吃了大亏,都不是他们所乐见的。

陆廷霄看到这一招,冷淡的神色微有所动,只因这招数确实有其精妙之处,而非使剑者所致。

一团冷凝如月,又迅若闪电的剑光将两人卷了进去,众人未及看清,便听见一声闷哼,那剑跌落在地上,随着摔出来的是脸色苍白如纸的吴祺。

手肘费力地半撑起身体,他捂着胸口,愤恨地盯着对面丝毫无恙的人。

“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手中有剑而心中无剑,这剑法给你用浪费了。”

那人淡淡道,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蝼蚁,不是蔑视,而是无情。

吴祺涨红了脸,捂着胸口不断呛咳,吐了几口鲜血。

“三年之后,我必要打败你。”

他恨恨道,眼角余光瞥及同门或同情或担忧的神色,心中更如有一把火在烧。

“随你。”陆廷霄看也不看他一眼,走了。

吴祺差点被这句话气得又吐了口血,只不明白老天为何如此不公,有的人如陆廷霄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便什么都拥有了,而自己也是因为拜入峨嵋派门下,又苦苦学了二十多年,才得以窥见武功的上境。

三年,三年。

他心中默默念道,再过三年,我必要与你一争高下。

自古虽然重农抑商,但是商业的发展从来就没有因为统治阶级的态度而停下发展的脚步,即便在最黑暗封闭的清朝阶段,商业依旧有着自己独特的发展,徽商、晋商等的壮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北宋,这个有着当时世界上最领先的文化思想的帝国,即便现在还没有统一南唐、吴越等,但是这并不妨碍它逐渐发展的商品规模,从饮食业、船舶业等各个传统行业的旺盛,到服务业的蓬勃,无一证明了古人的智慧并不比今人低,在北宋的都城东京,也就是后来的开封,甚至有不远千里的犹太人来此定居,其繁华与名声可想而知。

在这样的环境下,显然很适合商人生存的,就算有再多的条件限制,东京(前文有时称开封,主要是让大家比较清晰,以后全为东京)同样屹立着无数豪富之家,相比之下,如意楼简雅的府邸外表看起来就丝毫不引人注目了。

如意楼的生意主要集中在饮食业,也就是食肆和旅馆,在当时的东京,旅馆客房达两万余间,其中如意楼就占了百分之二十。为了尽可能的低调,如意楼的生意,都没有明确挂出如意楼的招牌,但是沈融阳吸取了后世经营的一些理念,将性质一样的生意安上各自的标签,比方说如今在南方,一提起精致美味的食肆,首屈一指便是玉酿坊,上次抚州城内范闲所管的,就是其中一间,除了各自的管事,不会有人知道这些生意是属于如意楼的。

这样自然有利有弊,但是在古代,士农工商,就算你身穿绫罗绸缎,在连三餐都吃不饱的读书人面前,依旧得低声下气,所以生意做得再大,也很难给你带来社会地位的提升,反而会引来位高权重者的觊觎。再者如意楼另外一个用处,就是通过这些生意,与三教九流的接触,掌握一些别人不可能掌握,或者不可能那么快得知的讯息,所以沈融阳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这个办法。

如意楼的生意已经延伸到了辽国,主要是在茶叶和香料方面,宋辽交锋,民间商贸依旧有所交流,另一方面,所谓钱通鬼神,只要有钱,也没什么做不到的,所以喜总管这两年一直在两国游走,只是这一次却碰上了一些麻烦。

夜渐渐深了,书房的灯火却依旧亮着。

“喜总管受伤了?”沈融阳翻阅文书的手一顿。

“是的,”哀思微微苦笑,消息传递速度再快,一个月最多也就两趟。“半个月前的消息了,也不知何人所为,但是从喜总管的信上来看,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生意。”

“生意是次要的,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沈融阳一叹。“如海出海已久,没什么讯息传来吧?”

他口中的如海,便是喜怒哀乐四位总管之中的怒如海。

“这倒没有,只是看来朝廷是要拿下南唐了,近来频频往边境增兵。”

“统一是必然的。”沈融阳从案上拿过另一份书牍,漫不经心道。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一夜过去,见哀思脸上露出疲色,沈融阳才发现时间流逝之快,不觉也涌起一丝倦意,却不知是因为一夜未歇,还是突然想到那个人。

侍琴推门进来,见桌上的菜肴两人根本没动几筷子,不由一脸不痛快,嘴里嘟囔着泡了壶茶上来,沈融阳看得好笑,逗他道:“不过是一月没见,怎么倒似小了好几岁,是不是想娶媳妇了?”

侍琴将茶重重往桌上一放,瞪着沈融阳,气鼓鼓道:“公子,你出去办事,也不带上我们,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侍童侍童,就是服侍你的,你倒好,身体不便还逞强。”

他越说越气,竟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沈融阳也不生气,由他说完了,才笑道:“好啊,这才几天,你脾气是越发长进了,看来下次去辽国,还得把你落下,我只带侍剑一人好了。”

一听辽国,侍琴两眼一亮。“公子要去辽国?何时动身?”

沈融阳笑而不语,那厢侍琴兀自纠缠不休,哀思看得饶有趣味,一时间满屋喧哗,直到乐芸从门外进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乐芸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布了两碗白粥和几碟小菜。

“侍琴在耍赖。”一句谑语又引来侍琴顿足跳脚,沈融阳一笑,转了话题。“纪老夫人在别院还习惯吧?”

那别院栽满了葡萄,看起来更有几分野趣,想必纪氏会喜欢。

乐芸点点头。“看她神色似是很喜欢的,只是问了我几句话,倒有点蹊跷。”

“什么话?”

“她问了晋王的来历,又问你的身份,还说都是自己拖累了你。”

沈融阳思忖片刻,不由脸色大变。

“背我去别院!”

“公子,怎么了?”侍琴跟了沈融阳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如此变色。

“马上背我过去!”

沈融阳少有的疾言厉色将众人吓住了,侍琴连忙伏下身子,将他负在身上,急急往别院奔去,哀思与乐芸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忙跟上去。

来到别院,正巧碰上端着盆子前来服侍纪氏洗漱的侍女。

“你昨夜没宿在这里?”沈融阳皱眉。

“老太太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说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将我赶了出来,让我今早再来服侍。”侍女委屈道。

此时天色也不过是将白而已,整个院子如同蒙上一层青霜,略显寒意。

侍琴负着沈融阳,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声。

“推门进去。”沈融阳低低说道,那声音在侍琴耳边响起,让他心中一沉,赶紧依言推开房门。

只是房内的情景却让侍琴僵住了。

跟在后面的侍女啊呀一声尖叫,手中盆子打翻,溅了一地的水,也溅了几人一身。

但没有人去计较这个,他们都被房里一幕惊住了。

只见一条腰带绕过横梁几圈打了结,上面悬着一具身体,双腿因为没有着力点,晃晃悠悠地。

正是纪氏。

第52章

沈融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如果自己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她接过来,不让晋王有可趁之机……

没有如果。

这世上的事情,常常是不遂人愿的。

自己一生抱疾,从心脏有问题到这一世没有尝试过下地走路的滋味,上天从来就没有对他公平过。

既然上天不公,那么他就只能靠自己,所以他曾经在赵东桥面前发誓,说要以自己的能力保护身边的人。

然而……

先是苏勤,后是纪氏。

沈融阳闭上眼,任悲凉在心底缓缓蔓延开来。

纪氏对他,实在是真心诚意的好,她是这世上唯一见证并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详的人了,所以她觉得自己连累了沈融阳,只要她死了,就不会有人能够拿着身世去要挟他了。

但是纪氏并不知道,他所希望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人为了他没了性命。

为什么当我已经有能力的时候,却还是护不住身边的人?

“思姐姐……”

乐芸端着几乎未动几口的饭菜,望着不远处的人,神色忧虑。

“公子还是吃得不多?”

哀思也不由得微微蹙眉,以公子的武功,一两顿饭不吃没什么,但如果长此以往,对身体必然没有益处。

沈融阳也并非废寝忘食,他照样处理杂务,照样与众人议事,照样歇息用饭,只是那明显减少的笑容和日益冷峻的眉眼,却令他们担心不已。

乐芸轻咬贝齿,走了会神,将视线慢慢收回来,眼圈却是泛红了。

若那个人在此,想必可以解开公子的心结吧……

但那人现在在哪里呢?

离她们不远处,一身白衣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透过枝上嫩绿,望向遥远的天际,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无悲无喜。

楚叶天提笔的姿势持续很久了,以致于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在笺纸上晕开浓浓的一圈。

“阿爹。”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楚叶天的儿子楚则,一个年方十九的少年,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精神。

书房并不大,楚则一眼就看到楚叶天正欲落笔的模样,忙凑过去看,却看到纸上空无一字,只落了一小圈墨点。

“阿爹,这纸不能用了,换一张吧。”他张罗着要换纸,却被楚叶天按住,抬头一看,他父亲正看着自己,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

“二郎,你还记得从你阿爹这一代起,我们楚家的家训是什么吗?”

楚则在楚家排行第二,但是长兄在六岁的时候因病殁了,他虽名为二郎,实际却是被寄托着楚家下一代希望的嫡长子。

楚则一愣,随即道:“自然记得,阿爹说过,要恢复我们楚家在江湖上的名望和地位。”

楚叶天点点头,伸手摸着他的头,训示中带着慈爱。“记得便好,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要是阿爹不在,你可就得担负起赡养母亲妹妹,振兴我楚家的责任。”

楚则听了这话,心里有说不出的古怪,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道:“阿爹放心,二郎必不负所望。”

对他来说,楚家的责任,是一桩现在来说还比较遥远的事情,楚叶天正当盛年,自然轮不到他来操心,所以这十九年来,除了练功之外,日子不可谓过得不快乐的。

“阿爹在写什么?”目光一转,他看到父亲又换了张纸,重新提笔,不由心生好奇。

“约战帖。”楚叶天这回没有阻滞,头也不抬将内容写完,落款搁笔。

楚则大吃一惊,不是因为楚叶天的话,而是因为上面提及的名字。

“阿爹要约战如意楼主?”

楚叶天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曾与你说过你小叔父的事情,你还记得罢?”

楚则当然知道楚家与沈融阳的这桩恩怨,当年玉泉山下,还是楚家家主的叔父死于如意楼主手下,自此楚家声望大跌,在江湖上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现在人们提起武林中的世家,几乎已经将楚家排在最末了。这其中固然有楚家人才凋零的原因,但究其起源,还是因为玉泉山那一战,楚方南一死,楚家再也没有出过良才美玉般的人物。

他并不知道如意楼主为什么要找上叔父,只知道在他记事之后,父亲便日日不忘要恢复楚家昔日的荣光。

只是楚叶天资质一般,再怎么用功努力,武功也只是中上,眼见一年年过去,楚家在他手里不仅没有振兴起来,反而还似乎渐渐衰败下去,又想起弟弟临死的惨况,和父亲镇日长吁短叹的情景,楚叶天的心就觉得仿佛被火燎一般难受。

楚则迟疑着,嗫嚅道:“阿爹,以当年小叔父的武功,尚且……您,……”

楚叶天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样子,还怎么想着振兴楚家,楚家交到你手里,实在是,实在是……”

他对楚则的不成器和楚家莫测的前途感到担忧,但一看到儿子那副发自内心的关切模样,却又说不下去,不由长叹一声,拍拍楚则的肩膀,背着手走了出去。

楚则望着父亲略显老态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阵酸楚,霎时沉重了几分。

乐芸近来每天都起得很早,因为她知道有人比她更早。

果不其然,推门进议事厅,那人正埋首于案牍后面,旁边椅子上歪坐着睡着了的侍琴。

捺下心中忧虑,她轻轻走过去,只见对方抬起头,看见是她,便笑了一笑,指指侍琴,示意她小声些。

“你又一夜未睡?”乐芸压低了声音,视线扫过他手旁一叠批好的文书。

沈融阳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道:“我想去辽国一趟。”

乐芸大吃一惊,忘了将声音压低。“为什么?”

侍琴被声音惊了一下,一边换了个姿势,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公子你怎么还不睡啊……”

这都大白天了,两人哭笑不得。

沈融阳让乐芸将他推至院中,乐芸不再有顾忌,迫不及待地问:“公子怎么会想要去辽国?”

“喜总管的武功如何,你是再清楚不过,能伤他的人,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多,他在信函中语焉不详,想是不能细说,这边纪老夫人也已下葬,我正好抽闲去辽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