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天堂里的陌生人

作者:蓝紫青灰

【文案】

时间是爱情的试金石,时间是爱情的墓志铭。

当时间去到尽头,直至海枯石烂,

与之相伴的爱情,才是山海间不灭的传说。

一段缠绵三十年的爱情,两颗生死悬宕的痴心。

一场兄弟间的情义,两处恩怨隔绝的相思。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茵陈,甘遂 ┃ 配角:常山,海洲,云实 ┃ 其它:母爱

【第一部 常山】

Chaptre 1 女孩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常山记得他在极小的时候,有美貌的女子抱着他摇晃,吟哦,缓缓的吐词,一声长一声短的,有一声无一声的,唱过这首歌。他记得那女子有极美的容颜,极长的秀发,发间有好闻的香气。

那女子有着白腻的奶油一样的肌肤,瞳仁儿是棕色的,耳朵上有一对碧绿的耳坠。他记得他常用他的小手去碰那耳坠,他甚至看得见他的那只胖乎乎的带肉涡的小手,和阳光透过碧绿的坠子,印在指头上那一团绿影。

记忆如此清晰,让他极度怀疑这些到底是梦境还是出自他的幻想。有时候是在梦中出现,有时是在作业间隙发呆,耳边会有女声的低声慢吟。常山老是想他是不是得了癔症,还是真的在他幼时,身边曾有这样的女子出现过?

他不能确定,也没人可问。他是领养儿,有寄养家庭,管那家的男女主人叫父亲母亲。养父名叫艾伦·维方德,养母叫苏瑞·维方德。他跟父亲姓,他们没有告诉过他他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替他取了个英文名字叫肯扬。他的课本上,一律写着他胖胖的字体,名字是他自己涂上去的:肯扬·维方德。

直到他八九岁上,学校里来了个女同学,黑发,黑眼睛,圆圆的脸。那张小圆脸上白净得一粒雀斑也没有,不像同年龄的其他小男孩小女孩,密密的全是浅褐色的雀斑,包括常山自己。这小女孩像一个白瓷人儿,黑发下的一双黑眼睛黑得像黑夜一样黑。班级的小同学棕色的瞳孔蓝色的瞳孔绿色的瞳孔或是一只浅紫色一只淡灰的瞳孔都有,黑成这样的除了非洲裔同学,就数她黑了。可她的皮肤,又白得像高加索人。

班上的小同学看着这个小女孩,都惊讶于她的肤色和眼睛,还有那一头漆黑的直发。是一个男孩先叫出来,说中国女孩。

他们的教师琳茜小姐笑了,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名叫露丝玛丽,来自上海,中国。同学们看着小女孩,纷纷打招呼说,嗨你好露丝玛丽。琳茜小姐为他们良好的表现点了一下头,赞许地说从今天起,露丝玛丽要和我们一起学习了。

琳茜小姐后来又说了什么,常山没有听进去。他一直盯着那小女孩看,一见之下就像是心头被什么深重的东西打了一下,闷得他说不出话来。多年以后他知道有一本书叫《红楼梦》,里头有个小男孩对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他的表妹,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这个妹妹我见过。常山回想起他初见这个中国女孩的时候,心里也是同样一句话:这个妹妹我见过。

当然不是真的见过,只是才一初见,就像是等了她很久那样。他看着她那标准的中国女孩的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和她有多少相似。不是五官上的相似,有血亲那样的共同基因,而是人种上的相似。

这时的他才知道,他与她是一样的,都是中国孩子。学校里黑的白的深棕色的浅棕色的孩子很多,他的皮肤偏白,瞳孔棕色,这让他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他与他们有什么不同,而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城希尔市,人们也习惯了他,从不觉得他与他们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直到这女孩出现在教室,他才知道,他的形貌其实更接近这小女孩。

那小女孩皮肤白得比白人孩子还要细腻,一头直发乌黑发亮地垂在肩上,前面剪得齐眉长,发帘下是一双漆黑漆黑亮晶晶的眼睛。常山觉得这小女孩好看极了,心里生出亲近之意,当琳茜小姐让小女孩坐下时,他站起来拉了她来自己身边,把他的座位让给她。琳茜小姐夸赞了他这种友爱的行为,奖了他一粒糖。

常山把糖放在小姑娘手里,低声说,你好露丝玛丽,我叫肯扬·维方德。小女孩一脸严肃地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看了他好久,像是从心里认可了他后,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笔,在他的书页空白处写了两个字。常山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吃力地写着他不认识的文字,那字写得重,在纸上像刻刀一样刻下印子。

小女孩放下笔,移过纸给他看。他摇摇头,表示不认识。小女孩凝着眉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常山拾起笔来写下他的英文名字,小女孩也摇摇头,用小手指头点着她的那两个像图画一样的字,轻声念给他听:云实。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云实”是多么好听的名字。

放学的时候,云实的爸爸妈妈开了大汽车来接她,云实拖了常山的手,把他介绍给云先生和云太太。云先生穿整齐的浅灰色西装,云太太穿整齐的香槟色套裙。云先生很和气,云太太就像琳茜小姐一样年轻。云实站在他们身前,一家三口,就像温馨的家用汽车广告。这么好看的一家人,在常山住的这个中西部小城很少看到。

云太太看了看常山,对云先生笑说,看来我们的女儿找到小朋友了。又问常山,叫什么名字。常山看着这女士的脸,觉得十分熟悉,像是和梦里什么人的面容重叠,他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他只能对他们说,我是肯扬·维方德。

云先生云太太看这小男孩不会说中文,相视一笑,转用英语和他聊天,一时也不急着走,说想认识一下维方德先生和太太,这样囡囡在学校有同伴,他们也好放心。美国男孩块头大,不知轻重,囡囡有肯扬做朋友,会好过一些。

等苏瑞·维方德来接常山,云先生和云太太才知道弄错了。他们以为会见到一对华人夫妻,至少是一位华人太太,谁知来的是一个胖胖的白人中年女子。而男孩和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云太太和苏瑞·维方德聊了几句,谢过她的儿子陪伴他们的女儿度过来到这个陌生的学校的第一天。常山和小女孩说了再见,跟了苏瑞·维方德回家,沉默了一路。

吃过晚饭,常山躺在他的小床上,想起那位云太太,不知为什么,梦里那女子的影子不停在眼前飘。常山心里一个念头冒出来,那个唱着好听歌谣的女子,才是他的妈妈吧。就像云太太那样,有着黑色长发和美丽笑容,管女儿叫囡囡。

他的窗口上挂着一盏铁皮的走马灯,灯光从铁皮的镂空处照出,一颗一颗的星星投射在他房间的淡蓝色墙壁上,像夏天夜晚的星空。他想着梦中那个女子,一种陌生的悲伤感袭满他小小的胸膛。

房间门推开,苏瑞轻轻走进来,坐在常山的床边。常山闭上眼睛装睡着了,不出声。他不想在苏瑞的面前表露出他的伤心。他们是他的养父母,他们给了他一个家,如果他不能表现得像是他们的孩子,万一他们不想要他了,他不知可以去哪里。梦中的女子只是出现在梦中,那也许只是他的想像。

常山紧紧闭着眼睛,苏瑞也不出声,只是把温暖的手搁在他的脸上,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头发。常山的眼睛湿了,他睁开眼睛,抱着苏瑞,叫她:“妈妈。”

苏瑞把这个敏感的小男孩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吻他的额头,唱一首歌曲给他听。

Alas, my love,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For I have loved you oh, so long,

Delighting in your pany.

常山在苏瑞温柔的歌声中睡着了,过后再没提过这一天。

他和云实成了好朋友,他教云实英文,各种俚语,熟悉这个小城;云实教他写中文,第一个学会的字是云,告诉他,云是什么。又问他有没有中文名字,常山说没有,云实说,那我给你取一个。常山张开嘴笑着说好。他的牙掉了两颗,平时都闭着嘴,轻易不笑。

云实抬头看看天,说我是云,你就是天吧。云和天总是在一起的。

Chaptre 2 舞会

云和天总是在一起的。

云实和常山从低年级升到高年级,形影不离的一起长大,直到高中毕业。毕业舞会没有悬念的两个人成双成对地出现,一起离开。这个时候,学校不再像早些年那样只有他们两个华裔,但两个人只愿和对方在一起,别的小朋友,很难□来,他们也不想接受。

舞会上,云实的露肩小舞裙上的肩头依然雪白,她没有像本地的女孩子那样热衷于把自己晒成棕色,她像云太太一样,夏天去海滩,一定戴帽子。薄纱的跳舞裙下是一双平底的软鞋,常山搂着她的腰在舞场里跳华尔兹,她的腰软软的,而他的手汗湿了。趁换舞曲的间隙,他把手心的汗在笔挺的裤子上擦干。

常山的心怦怦跳。跳舞跳得他口干,他取来柠檬水给云实解渴,云实喝一口放下,拉着他又下场。常山来不及去再取一杯,随手把云实喝剩的水一口喝完。

跳到曲阑,场上只剩下不多的人,全都面孔贴着面孔闭着眼睛在随着慢曲摇摆,脚下早不成舞步,先前的热烈气氛不知不觉地带上一丝惆怅,旋转的射灯也变成了浪漫的星光,撒在一对对拥抱在一起的年轻的身体上。

云实也把双臂松松地挂在常山的肩上,常山这些年已经长成个一个高高瘦瘦男孩,云实的头顶只到他的下巴。常山喜欢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云实的头发,有清淡的薄荷香气。

常山鼓起勇气想趁着这浪漫的气氛和黑暗的光线吻一下云实,忽然有一队同学冲进来,换了一首激烈的舞曲,场中的孩子都是一惊,从梦幻中惊醒,哈哈一笑,换了舞步。

舞曲把散落在四角的年轻人召唤回来,身体彼此撞击,热血开始沸腾,场中味道变得混浊。有人送上清凉的柠檬水,常山多个心眼,拖了云实离开。学校不是象牙塔,那些负面的新闻不会放过学校。

离开喧闹的舞厅,常山和云实都舍不得离开,牵了手在校园里散步。就快离开呆了多年的学校,心里总有些舍不得。

他问云实累不累,云实说还好。常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铺在台阶上让云实坐,自己坐在她身边。跳过舞之后的亢奋还在血液里奔突,常山想做点什么,又怕做点什么。旁边的树丛里有呻吟声,常山装没听见,云实则看见一片白色裙角。跟着呻吟声更大,两个人再也坐不下去,吐了一下舌头,牵着手离开,不去打扰同学的寻欢之旅。

常山拣起台阶上的衣服,抖一抖,披在云实的裸肩上。云实朝他笑,常山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两个人朝停车场走,就见有警车呼啸而来,跟着拉起黄胶带,阻止停车场上的车子离开。常山和云实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警察从大楼里带出十几个学生,带进警车里走了。剩下的学生被叫进阶梯形会议室里,等着父母来领。

常山想怕是那些饮料里出了问题,只是这么快就有警察出现,要么是有人举报,要么是警察埋了暗线。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云实,云实也同意,不免有些心惊,说幸好你带我出来了,不然等一会爸爸妈妈来了,定有一番好审。常山心里也是暗说好险,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你休息一下吧,一会你妈妈他们就该来了。

陆续有学生家长来接走孩子,云先生云太太赶来,见女儿乖乖地靠着常山睡觉,心先放下来一半。云太太把女儿叫醒,云先生接过来搂在怀里,问是怎么回事。常山把事情解释一遍,警察过来,让云先生在簿子上签上名,才让他们领走女儿。

临走云实问常山,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常山说不了,我等我父母,不然他们要白跑一趟了。云实点点头,打个呵欠,把肩上的衣服脱下来还给常山,常山说你披着吧,半夜冷。云太太说我带了,把手里的一张披肩披在女儿肩上,扶着她离开。云实回头说,明天早上给我电话。常山说好的。

一直到早上,维方德先生和太太也没来接常山。警察看他一个人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过了一夜,摇摇头,让他自己回去了。

常山开了他的二手车回到家里,维方德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他觉得不对劲,打开电话录音,最后一个是警察通知维方德夫妇来学校接孩子的,再往前一个,是苏瑞的留言,说维方德先生心脏病突发,她拨打了911,跟车送他去医院了,让他一回家就去。

常山一夜没睡好,已经疲倦之极,听到这个留言,把瞌睡扔到了九宵云外,抓起车钥匙往医院飞奔。到了医院,在急诊室外面找不到苏瑞,他拦住一个值班的医生,问昨夜送来的维方德先生在哪里,医院问他是谁,常山说是维方德先生的儿子。医生看一下他的脸,常山忙说是养子。常山越来越像个华裔,和肥壮粉红的维方德先生差得太远,和胖胖的维方德太太也不像,是以医生会怀疑。听他说是养子,医生才放心地点点头,说维方德先生在早上三点零五分时已经死亡。

常山大惊,又问那维方德太太呢?医生说维方德太太当场休克,送进急诊室救过来了,这会儿在加护病房。

加护病房不让人进,常山只能隔着门,从小玻璃窗上朝里看。苏瑞盖着医院的白床单躺在窄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常山流着泪喊妈妈,明知道她听不见。流了一阵泪,擦干了,央求医生让他去看维方德先生。

医生叹口气,让一名男护士带他去,常山跟着男护士身后到了停尸间。男护士拉出冰柜,常山揭开白床单,看着那张褪去潮红的脸,泣不成声。

常山留在医院里,一直等到苏瑞被护士从加护病房里推出来,换到普通病房。

“妈妈,对不起,我应该在的。”常山等护士离开,才说话。维方德先生不在了,苏瑞需要他的安慰。

苏瑞不说话,只是带着恨意看着他。

常山被她眼睛里露出的恨意吓着了,迟疑地喊一声妈妈。

“维方德先生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你还在舞厅里,还是什么其他的地方?”苏瑞的口气冷冰冰的,看他张口想解释,阻止他,“不,我不想知道你都在学校里做了什么。我只想知道,当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维方德先生爱喝啤酒吃汉堡坐在沙发上看棒球赛,维方德先生重达240磅,当他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的时候,单凭苏瑞一个人,是没法搬动他的。

常山只得说对不起。他想要从头说,却不知从哪里开始。事情太过凑巧,要怎么解释,才会让苏瑞相信他那个时候,确实回不了家。

“维方德先生和我抚养你这么些年,并没有过多的要求于你,但连这一点你都无法做到,你太让维方德先生和我失望了。”苏瑞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累,停了一下,才继续说话,“虽然维方德先生不是你的父亲,我不是你的母亲,但我们该做的都做到了,你也满了18岁,可以离开寄养家庭了。等我回去,就通知社会福利局,你可以离开维方德先生的家了。我们的责任已经完成了。”

苏瑞的语调里带着强烈的厌恶,常山不知所措。一定是维方德先生过世让苏瑞刺激过度,才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常山垂头说:“妈妈,对不起,我应该在的。”

“对,你应该在。可是你不在。”苏瑞说。

“我知道我做错了,请你原谅。”常山万分后悔,他要是从舞厅离开时就送云实回家,然后回自己家,也许还来及救维方德先生一命。“对不起,母亲,是我的错,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已经去看过父亲了…”想起父亲躺在冰冷的冰柜里,常山觉得自己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赎清他的过错。

“别叫他父亲,也别叫我母亲,我们从来不是你的父母亲,你也不用再假装我们是。我们收养你,是为了社会福利局每月定期支付的那一笔抚养金。”苏瑞决绝地说,“那个时候维方德先生失了业,我们需要这一笔收入来维持生活。如今你年满18岁,抚养金在半年前就停止了支付,我们早就尽了我们的责任,是你该离开的时候了。”

“妈妈…”常山仍然不明白一向温柔和善的苏瑞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请叫我维方德太太。”苏瑞扭转脖子说:“你离开吧,我想休息。”

常山呆呆地看着苏瑞,仍不死心,过了好一阵,才小心地措辞说:“父亲他已经去世了,你很难过,我同样很难过。但是,母亲,我仍然是维方德家的孩子。”

“不,你从来就不是,不要再假装你是。”苏瑞一定要打击他的善意,不留一点情面。

“母亲,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常山哭了,“如果你们不再是我的父母,那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苏瑞说:“你只是一个奇怪的中国男孩,莫名奇妙地来到我的家里,维方德先生让我善待你,我做到了。现在他离开了,我可以解脱了。”

“可是,妈妈,”常山说:“维方德家就是我的家,你让我离开维方德家,我又能去哪里?”

“哦,那可不是我该知道的了。”苏瑞冷漠地说:“去念大学吧,就算维方德先生还在,你也是要离开维方德家,去念大学了。你只不过把行程提早了三个月,你总不会以为我们会支付你的大学费用吧?去吧,还有三个月,刚好可以挣出你的生活费。等我从医院回到家里,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常山上前抓住苏瑞的手,“妈妈,请别这样对我。”

苏瑞摔开他的手,“我需要休息。”

“妈妈,”常山垂手站在苏瑞的床前,“妈妈。”

“请离开,不要让我按护士铃。”

常山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用了,苏瑞在伤心之下,听不进任何哀求。

Chaptre 3 养母

苏瑞在医院里住了两天,这两天常山就睡在她病房外的椅子上,希望他的行为可以让苏瑞软化,但苏瑞铁了心不想原谅他,在医生同意她可以离开医院回家之后,仍然不看常山一眼。她换好来时穿的衣服,自己签了账单离开。

常山跟在她身后,一直哀求她,“母亲,”他低声说,“母亲,对不起。”他跟着苏瑞来到停车场,“母亲,我来开车好吗?你需要休息。”

“你听着,”苏瑞打开车门,坐进去,“我希望你能在今天之内收拾好你的东西离开,我不想再在我的家里看见你。从我收养你的那天起,我就成为别人的笑话。你的存在就是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做不了母亲的人。我收养了一个东方孩子,每次我带你出去,别人就会问这孩子是越南的?韩国的?日本的?好象我们有收藏的癖好,以收集各种肤色的孩童为时髦。”

常山几天来都没有好好睡过,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正餐,他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听苏瑞这么说,他失去了理智,问他一直尊敬的苏瑞:“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收养我?你想要一个男孩,尽可以收养一个白人男孩。就算社会福利局把我推荐给你,你也可以表示不同意。”

“是维方德先生决定的,我尊重他的决定。”苏瑞说,“维方德先生死了,我的承诺就不存在了。”

“母亲,”常山听她提到维方德先生,一时把自己的委屈都忘了,拉住车门哀求,“就算是维方德先生的决定,你抚养我这么多年,像天下所有的母亲爱她们的孩子那样爱我,我也像所有的孩子爱母亲那样爱你,不会因维方德先生去世就改变。你是我唯一知道的母亲,请不要这样对我。”

“如果维方德先生还在,那我们的关系不会改变,现在维方德先生不在了,那一切将不再一样。”苏瑞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常山呆呆地看着苏瑞的车子远去,头一次感到那么无力。过了好久,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的车前,把自己挪进去,想发动车子,手抖得钥匙对不准匙孔。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他没有像苏瑞命令的那样,回去,收拾他的衣物,离开维方德家,那是他不想要的结果。他怕他一回去,看到的是屋子外的门廊上堆着他的衣物,苏瑞紧闭了门不让他进去,任他哭得泪干都不心软。他怕他真的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他开了车,往云实家去,车子停在云实家门口的路边,不敢下车。

车子在云实家门口停了一夜,他蜷缩在后座睡觉。云先生早上出来取报纸,看到这辆车从晚上停到早上还在,担心会是陌生人,便想打电话报警。再一细看,觉得眼熟,走到车边朝里看看,见是常山,才放了心,敲敲车窗玻璃。

常山睁开眼睛,看到云先生关切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云先生说,这么在这里睡着了?太不安全了,快进来吧。常山点点头,跟云先生进屋。身体团了一夜,连走路都打晃了。

云家安静地沉浸在晨光里,墙上一副仕女图温柔地看着常山。云先生进厨房拿了一杯牛奶给常山,问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两天都没有来过电话,囡囡往你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常山抹干眼泪喝光牛奶,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云先生听了沉默不语,把手放在他肩上,说,我很难过。维方德先生是个好人,就这样去了,实在是太意外了。来吧,你一定饿了,我给你做菜汤面吃。常山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云先生去厨房。

云家的厨房在常山看来就像天堂,云先生云太太时常会在这里像变魔术一样地变出美味的食物。他第一次在这里吃到榨菜肉馄饨,差点把舌头吞下去,烫得舌尖起了泡也舍不得吐出来,惹得云实大笑。

云先生打着火煮上一锅水,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青菜。常山把那只用过的牛奶杯子冲洗干净,接过青菜来清洗。云先生再取出一小块猪肉解冻,两个人亲密无间地合作着。云家的蔬菜是云太太在在后园自己种的,她总是想念她家乡的青菜豆角竹笋马兰头,买来了种子在后园试着播种,开始的时候不舍得吃,后来多得吃不完,连送人都没人要。常山经常带一大包回家,切碎了喂他家的鸡。维方德住在更远一点的郊区,屋子后面就是荒地。苏瑞不种菜,她养鸡。

“维方德太太可能是一时伤心过度,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云先生用手指戳一下肉,确定是不是可以切了,“等下吃过饭,维方德太太休息好了,我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不管怎样,维方德家抚养你长大,他们是你的父母。”

“我明白。”常山低着头说,“我不会记在心上。”一想不对,又加一句:“我是说苏瑞的话,不是别的。”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云先生笑一下,切好猪肉丝,下锅煸熟,再把常山洗好切好的青菜放进去炒一下,加水烧开做成面汤。“前天晚上你及时带囡囡离开了舞厅,免除了好多麻烦。”

常山这才想起还有毕业舞会上发生的事情。“学校怎么说?查出些什么来了没有?”

云先生把煮得半熟的面捞出来放进面汤里煨着,放盐。听他问,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说:“据说现场很混乱,有人在饮料里放了迷幻药品。肯扬,你做得很好,我不能想像囡囡要是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当时已经在停车场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关系到囡囡的名声。你没有让她身处险境,我很感激。要是维方德太太固执己见,我会尽我的一份责任的。”

常山知道云先生的意思。如果维方德太太执意不让他回家,那这三个月,云先生会收留他,直到他和云实一起去大学念书。两人之前就说过要一同去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云实一想起要离开云先生云太太独自一个人就觉得害怕,常山答应她,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不,如果是那样,我会像妈妈说的那样,去租一间房,找一份工作,养活我自己,还有学费。”

“听我说,学校不是真空地带,总会有人有不良的企图。中学已经是这样了,大学只有更加让人担心。囡囡离开家去学校住,我和她妈妈总是不放心,有你在她身边,想来不会出问题。”云先生关了火,把面盛出来,一碗给常山,一碗给自己。

常山捧起碗来先喝一大口汤,两天没有进食,这一口咸淡适宜的面汤喝下去,才觉得饿得胃痛。他埋头呼呼地吃面,一时顾不上说话,直到把碗里的汤都喝光了才抬起头说:“我会照顾好露丝,肚子饿的时候给她煮这样好吃的面。但我会去找工作。”

云先生说:“也好。大男孩了,是可以边工作边读书。我工作的这间公司需要一个收发信件的,要不要来试一下?”

“不了,我会去沃尔玛开送货车搬运货物。”常山摇头说,“谢谢云先生的好意,我想从现在起就靠自己的力量生存。”

云先生不再相劝。

常山把碗和锅都洗了,抹干净手,说:“我先回家去,洗澡换衣服。跟露丝说我来过了,叫她别担心。不用告诉她我家的事。”

“维方德先生的葬礼我们会去出席,至于维方德太太对你的态度,我会尊重的你的想法,不告诉囡囡。”云先生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常山朝云先生鞠个躬,说谢谢你的面。还有云先生对他的善意。常山满怀信心回家去,就算他是一个孤儿,父母亲不知是谁,但有维方德先生和苏瑞抚养他长大,给他一个家,食物和衣服不缺乏之外,更不吝惜他们对他付出的爱心和温暖。常山在他们的善良里得到的慈爱,不比一个正常的家庭少。苏瑞对他说的那些话,他不会往心里去。

开车回到维方德家,常山用钥匙打开了大门。还好,苏瑞没有狠心到把门锁换一把,也许是心力交瘁,也许是还没想到,也许,她先前说的真的只是伤心过度下失去理智的气话。常山轻手轻脚上到二楼,回自己的房间洗了澡。在医院胡乱过了两天,脱衣服的时候都觉得身上发臭,难为云先生一点没表露出来。

洗完澡,把脏衣服洗了,拿去后院晾在绳子上。绳子上还晾着三天前苏瑞洗晒的床单,还有他临去舞会前换下来的T恤和牛仔裤。他记得他当时急着要去接云实,衣服换下来扔在房间没及时去洗,平时他不是这样的,平时他换下来就拿去洗了,不想让苏瑞操持家务太劳累。

而这一身T恤和牛仔裤带着太阳香晒在这里,那就是苏瑞在他离开后替他洗了。那个时候苏瑞还是他亲爱的妈妈,那个时候维方德先生还在,看着他穿着平生第一套礼服,坐进车里,去接他的小女友,度过他这十八年来最重要一个夜晚,他的高中毕业舞会。维方德先生站在门廊上,开心地朝他挥手,叫他好好玩。

厚实的牛仔裤在炽热的太阳下晒了三天,已经变得僵硬,但太阳曝晒后的香味却更加浓烈。苏瑞一向爱在太阳下晒衣服,而不是烘干机,她也从来没有让衣物在室外晾过夜。 这就是说,她昨天回家后,没有来过后院。后院的鸡也饿了三天了,一见他来就围过来,咯咯叫着要吃的。常山打开鸡食桶,倒了一大碗给它们,又换了清水,洗净手,收下床单和衣物进屋。

屋内很清凉,光线很暗。常山折叠好床单和衣服,放回自己屋里,又去厨房做了一壶冰茶,倒了一杯,拿在手里,去敲苏瑞的房门。敲了又敲,没有人应,“母亲。”他喊一声,还是没有人应。这下他有些惊慌了,生怕维方德先生的事情又再次发生。苏瑞刚从医院回来,伤心之下,也许再次休克了?他使劲敲着门,大声喊,最后他压下门锁的把手,推开苏瑞睡房的门,往里看,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他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起来,苏瑞会去哪里?

Chaptre 4 客人

苏瑞会去哪里?

常山非常担心。维方德先生刚刚去世,她休克才被抢救过来,又是一个人开车,万一路上出点事情,旁边连个能照顾她的人都没有。常山第一个念头是要拨打911,看是不是有人出车祸,第二个念头是打电话给医院,看是不是有人送院。拎起电话想了又想,最后打给了殡仪馆,问艾伦·维方德先生的葬礼安排在哪一天,他是他们的邻居,不想误了葬礼,又不想打扰维方德太太,让她更加难过。

殡仪馆的接待人员听了毫不起疑,告诉他艾伦·维方德先生的葬礼在明天上午十点,墓穴位置是D片区A排3号。常山又问,是维方德太太亲自来订的吗?她状态还好吗?对方说是亲自来订的,订了墓地还有棺木,已经预付了订金。常山再问是什么时候,他的父母想给维方德太太送去自己烤的核桃派,又怕她不在家。对方说是今天早上一早来订的,陪她来的还有一位女士。常山说声谢谢,放下了电话。

其实他的话里漏洞百出,但对方不是警察,没有一点防范之心,什么都讲了,常山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苏瑞很好,身体没事,没有出车祸没有发病,精神也还好,可以一早去订墓穴和棺木。并且有人在陪着她,这才是常山最放心的。

客厅里一张椅子倒在地上,常山扶正放好。苏瑞是真的没回来过,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冼净的衣服没有收,椅子没有扶起,茶几上还有喝了没洗的水杯。这都不是苏瑞的作风。苏瑞是很讲究的人,家里容不得一点脏乱,常山在她的培养下,也学会了整理房间洗衣服做饭养鸡除草,还有许多的杂活。维方德先生和苏瑞不单抚养他长大,还教会他生活的技能,他除了感激他们,还想要报答他们。可惜维方德先生没有等到那一天,而苏瑞不想看到那一天。

寂静的房间里忽然电话铃响,常山心一跳,跑去接听。也许会是苏瑞打电话回来,他带了一丝希望。

等拿起电话,对方喂了一声,常山的心才闷闷地落下。不是苏瑞,是云实打来的。云实温柔的声音在电话线的那头问他好不好,要不要她来陪他。常山听了想哭,只能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