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实又说,维方德先生的事她很难过,苏瑞一定很伤心,你多安慰她。

常山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她的问题,说不用过来了,要是可以的话,明天去墓地参加葬礼吧。

云实说我一定去,维方德先生是个好人。还有苏瑞,还有你。你真的不要我来陪你?

常山笑一下,虽然云实在那头看不见他的笑容,但他习惯了和她说话时面带笑容。他说真的不用,我想一个人呆一天。

云实说,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常山说谢谢你。云实轻轻笑了一声,又觉得这个情形下不应该笑,忙停止了,说,那我挂了。常山说好。等云实挂了电话,常山才放下。有云实的关心,他觉得好过多了,不再有全世界都遗弃了他的感觉。

常山照平时的习惯把房间清扫干净,吸尘除灰。屋子内部的卫生做完,又给园子里的花木剪枝割草浇水。趁着下午太阳好,洗车打蜡,扔掉车库里几大包垃圾。后院的鸡咕咕吵着,他执起扫帚打扫鸡舍,喂了食水。一直忙到傍晚,才觉得肚子饿了,放下手头的活,去厨房找东西吃。

冰箱里有牛奶和果汁,一袋面包已经有了霉点,他拿出来扔掉。再看烤箱,里面居然有一只深烤盘,上面覆着锡纸。常山忙拿出来,揭开锡纸盖,里面是一只烤好的鸡,填料是苹果片。烤盘底部的油脂已经冻结,但没有坏,闻一下,依然香气扑鼻。常山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把鸡拿出来切成薄片,铺在苹果上,再次加热。

加热鸡肉的时候,他做了煎饼。面粉加牛奶用叉子调匀,加少许盐和胡椒粉,一点干的百里香,用黄油润了平底锅,煎了三张薄饼。维方德先生和苏瑞教会了他做美式菜,云先生和太太教会了他做中国菜,他靠着这两手,将来在大学必定会饿不着,还会大受欢迎。就算这会儿出去到快餐店打工,光是切洋葱和马铃薯就可以让他生活下去。

常山不担心他将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他担心苏瑞在他离开后,会是怎样的冷清。

他把煎好的饼和加热好的鸡肉苹果片端到餐桌上,倒了一杯果汁,一个人吃午饭。屋子里静得只有冰箱启动时发出的声音,常山看看这屋子,想起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知道,这将是他在这屋子里的最后的晚餐。

常山流着眼泪吃完他的晚餐,清洗好盘子和煎锅,把厨房收拾得光可鉴人,散发着清洁剂里常含的柠檬香精的香味。想起他早上洗的衣服已经晒干,去收了回来,叠好。从壁橱里找出一只睡袋的外包装袋,把他的衣物都装了进去。他的衣物不算多,一只睡袋还有空余,再塞进去两双球鞋几双袜子、一顶棒球帽和两只棒球手套,便差不多了。

两只棒球手套都是维方德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只小的是在他八岁生日时送的,一只大的则是前年他过十六岁生日时。小的那只早就戴不下了,维方德先生便送了他一只新的。维方德家的经济只能算中等,早年因失业还欠过债,后来维方德先生在这个小城找到了工作,安定下来,每过两年升一级,如今已经做到了小主管。因此他的物质生活从来不曾缺少过什么,别的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有的,他也有。

常山这个时候回想起他这十多年来在维方德家的日子,也可以算得上天堂了。不是每个寄养儿童都有他这么好的运气,遇上宽厚善良的维方德先生和苏瑞。如果命运一定安排他会遇上昨天那样的事情——失去维方德先生,苏瑞伤心之下不再想和常山维持下去——那维方德先生恰恰在这个时间心脏病发作离开世间,就是对常山最好的一种结果了。

也许维方德先生已经支撑到了最后,他看到了养子成人,没有他的庇护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难怪苏瑞要恨他,他只尽力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没有像结婚誓言说的那样,陪伴她到白头。如果苏瑞所说的都是真的,抚养他只是维方德先生的坚持,那苏瑞确实没有责任再负担他的感情寄托。只是这十多年母子情深,不是说斩断就可以斩断的。籍由伤害亲人发泄愤怒,也只有亲人之间才能有作用。真正是自己不关心的人,那再怎么冷酷决绝,都不会对对方造成一点伤害。

常山在这一个夜里长大。他整理好他这些年攒下的书、照片、唱片、CD、影集,还有杂物,值得带上的再装一个包,其它的用一只黑色垃圾袋装了,趁着夜色悄悄扔到垃圾箱里。有些东西都要到指定日才有垃圾车来回收,他等不到那一天。

到清晨,他已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完毕,两个包放进了车子的行李箱里。他洗了澡,收拾干净浴室,时间还早,在睡了多年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再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吓了一跳,忙看看表,还好,没有过葬礼的时间。他起床,换了一身参加葬礼才穿的黑色西服,下楼到客厅翻出电话黄页,找了一家小汽车旅店,订了一个小房间。

最后想起一件事,去后院捡了鸡蛋,喂了鸡,把装鸡蛋的篮框放在餐桌上,看了看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锁上门,开车去墓地。

在墓地找到管理员说的D片区A排3号,两个墓地工人在工作,墓穴正在被挖开,参加葬礼的人一个都没到,他还是来早了。而他忘了吃早饭,这个时候,胃揪紧了似的痛,他额上冒着汗,想呕吐。

虽然是早上,夏天的太阳已经很烈了,他到墓地边缘的一棵树下站着,看着墓工挖墓穴。

快到十点时,墓穴已经挖好,两个墓地工人带了工具离开。常山走到墓穴边上,看着一米多深的坑。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人过来。常山抬头看,是苏瑞穿着黑色的丧服来了,陪着她的是和她差不多体形的一个中年女性,常山记得她几年前曾到维方德家来过圣诞,名叫南希,是苏瑞的表姐。常山还记得她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弗吉利亚州的詹姆士顿镇。原来这两天是她在陪着苏瑞,常山放心了。

他迎上去,对苏瑞说:“母亲,你来了。”苏瑞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来参加维方德先生的葬礼?也好,他值得你送他一程。”

“他值得我所有的尊敬。”常山说,“母亲,还有你。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是吗?”苏瑞疑惑地问,“在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你仍然这么想,我倒觉得有些奇怪。”

苏瑞的表姐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常山,在苏瑞耳边低声说:“这就是那个中国男孩?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常山不记得她的姓氏了,离婚后她应该恢复了娘家姓氏,而两个姓氏他都忘了。他只能含糊地说:“你好,南希姨妈,谢谢你从詹姆士顿镇赶来,母亲刚从医院出来,有你的陪伴,她会觉得安慰。”

南希挑了挑眉毛,不理他,对苏瑞说:“你说的没错,他是个深不可测的孩子。你看他的眼睛,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常山的眼睛少年时还带点棕色,这两年越长越黑,和云实一样,黑得像两口深井。而苏瑞的瞳仁是浅淡的榛子色,维方德先生的瞳仁是灰色,南希的瞳仁是浅褐色,都比他的浅淡。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明显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因此常山的黑眼睛,在南希看来,不知隐藏了多少心思。

她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一个与她毫无利害冲突的孩子、一个刚失去父亲是孩子不肯有一点的同情心,这让常山愤怒。他可以忍受来自苏瑞的冷淡,而不是所有人。显然这两天南希在苏瑞的耳边作了不少的建议,苏瑞像是很听她的。

“南希姨妈,如果我的眼睛颜色这么让你不安,那我一早就去买一副蓝色瞳膜来戴,那样一定能让你满意。”常山无力地说,“对不起,让你不安了,可这个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对苏瑞,他可以退让到底,而别的人,他不打算让他们的不满意,来影响他的心情。他们高不高兴,他不在乎。孤儿都有来自自卑与自尊双重的压力,有时自卑多一点,有时自尊多一点。有时自卑太多,相应的自尊也就越多。他们除了用冷漠孤僻伪装自己,没有别的武器。

南希笑起来,像是被常山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她对苏瑞说:“亲爱的,你能忍受这么多年,太了不起了。艾伦·维方德是个愚蠢的人,你要同时忍受他们两个,我都替你摇头。我以前就对你的母亲说过,说亲爱的苏瑞太善良了,受了不少苦。当年你铁了心要嫁给艾伦·维方德,我们都劝你,你却一意孤行,以至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苏瑞的脸色变得极端不好看,“艾伦·维方德先生是我的丈夫。”苏瑞说,“他已经去世,请不要再说他的坏话。”

南希耸耸肩,知道说错了话,闭上嘴不再说了。

Chaptre 5 葬礼

他们说话的时候,陆续有人到来。维方德家的邻居,艾伦·维方德工作地方的同事、下属,和上司,还有苏瑞的朋友。看来苏瑞在这两天里安排好了一应的事务,通知了亲朋好友故交邻居,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个个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这个夏天的上午,热得出汗。好在是参加葬礼,人人都带了手帕,擦着汗,与苏瑞问过好表示过遗憾之后,站在墓穴的一边,等着葬礼开始。有与常山认识的,像维方德家的邻居和来过家里一起喝着啤酒看球赛的同事,也和常山说两句客套话,常山一一道谢。

这其中只有云先生一家是因为常山而来的,他们并不是维方德先生的朋友。云先生和太太空着手,云实带了一捧白色的香雪兰,用白色的纸裹着。云实看到常山,跑上两步到他面前,见他脸色发白,关切地问:“你还好吗?”一只手放在他脸上,摸到一手的汗,忙从包里取出一块白手绢来替他擦汗。

常山享受着她的温柔,她的手凉凉的,让他心安。跟着云先生和太太走到他面前,他迎上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云实的手,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能来。”在云先生云太太面前,他不好表露得和云实太过亲密,虽然他很愿意享受云实自然流露出的关心。

云先生按了按他的肩,说:“脸色不太好,不过比我想的要好很多了。维方德太太还好吗?”云先生想问的是她原谅你了吗?你们彼此谅解了吗?但他既然没有告诉太太和女儿常山曾在维方德太太那里受过什么委屈,那他也只好问得含糊了。

常山也知道他的意思,同样不想让云太太和云实替他担心,更多的是想在他喜爱的女孩面前保留一点自尊。他无奈地摊一下手,云先生也就不再多问了。云太太礼貌地去和苏瑞寒暄,苏瑞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谢谢你,就不肯再和云太太说话。云先生扶了云太太站在一边,两个人都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常山。常山低下头,难堪得恨不得跳进坑去。

因常山的关系,云实常去维方德家,和苏瑞也熟,苏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对云实很客气,每次她去维方德家,苏瑞都会装一篮鸡蛋叫她带回去。云实并不知道常山和她有了矛盾,仍然像往常一样去和她说话,说苏瑞,我很难过。发生这样的事,太不幸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

苏瑞只朝她点点了头,没有回答。云实有些不明白,回头看一眼常山,常山上前挽了她退下,云实只当她刚失去了丈夫,没有心情说话,也就不甚在意。

墓工运了棺木来到墓边,墓地的管理员指挥大家站好。南希扶着苏瑞站在最前面,常山站在苏瑞的下首,来宾站在另一边。

管理员问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到齐了葬礼就可以开始了。苏瑞示意他开始,管理员做个手势,让墓工下葬。墓工启动升降机械把棺木放进墓穴里,停在预定的位置上。

艾伦·维方德的上司致了词,他穿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整了整黑领带,拿了一张小小的稿纸来照着念。说艾伦·维方德先生是工作上可信赖的伙伴,生活中大家的朋友,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失去他,是我们大家的损失。他自从进入TENMA公司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干好委派给他的各种工作,从最低层的设备维护做起,不管是大雪天还是龙卷风的季节,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是TENMA公司的优秀员工。我们以有这样的员工而骄傲,以失去这样的员工而惋惜,愿他在天堂安息。

一番话说得苏瑞和常山都掉下了眼泪。挨下来是艾伦·维方德的朋友和邻居们的告别仪式,最后牧师照惯例作了简短的祷告后,往棺木上撒了一把土。苏瑞放进一朵白玫瑰,来宾绕着墓穴走一圈,扔下更多的花。常山忘了带花来,云实把带来的白色香雪兰递给他,自己只留了一支。

等所有的来宾走完,墓穴的土掩上,墓前只剩下苏瑞和常山,南希站得稍远,似乎有意避开,好让他们说话。云先生和云太太去车里等云实,云实想和常山在一起,常山示意她去车上等,他和苏瑞有话说。等云实去了,常山试着做最后的挽救。

“母亲,父亲的离世,对我的打击和对你是一样的大,我相信父亲在天之灵,必不想看到我们是这样的,本来是一家人,是母子,只因他不在了,就像是陌生人了。他发病时我不在他身边,以至耽误了救治的时机,这全是我的过错,你怎么责怪我,我都无法替自己辩解。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我请求得到您的宽恕。没有你的宽恕,将来无论我走到哪里,身上都会背负着罪孽。母亲,在父亲的墓前,请宽恕我吧。请你。”

也许是常山真挚的话语个哀伤的眼神打动了苏瑞,她的态度有了一些软化。她沉默着,常山也不说话,等她的回答。过了良久,苏瑞才开口。

“我要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搬到詹姆士顿镇去和南希一起住。她在那边经营一间家庭旅馆,缺少管账的人。我会用卖房子的钱入股,后半生将在詹姆士顿镇渡过。”苏瑞没有说她原谅了常山,她只告诉他将来的打算,在她未来的生活里,没有常山的位置。

常山先是失望。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话,苏瑞没有明确说我原谅你了。这么大的事情发生,有人去世,有人生活为此改变,她不肯原谅他。其实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同时也放心了,苏瑞肯把她的打算讲给他知道,就已经是个缓和。他不用再担心她,他可以放开脚步,走他的路。

还有苏瑞要搬去和南希住,他细想一下,也就不觉得奇怪了,那其实是早已揭示的结果。南希老远从弗吉尼亚的詹姆斯顿镇飞过来,决不是单单出席表妹夫的葬礼那么简单。常山可以想像她一听到苏瑞的电话,便马上赶了过来,在城里的酒店住下,把苏瑞留在她的身边,两天里不停地向苏瑞灌输她的建议。而苏瑞在这样的情形下,判断力必定会被她所左右,她没有回家,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对那个家已经没有了热情,她由得家里椅倒杯脏,烤箱里还有烤好的肉,鸡饿着肚子。这在她的主妇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以为她可以摆脱目前的窘境,但常山可以想见她在詹姆士顿镇上那间家庭旅馆里,同样是被禁锢在一幢屋子里,并不比她作主妇舒心多少。

“我明白,我已经整理好我的衣服和杂物,就放在车子里了,维方德家没有我的东西了,你随时可以卖掉,不用再通知我了。”常山冷静地说:“你这两天都和南希姨妈在一起?”

“我通知了她,她马上就飞过来了,我们住在城里的豪斯酒店。忘了告诉你。”苏瑞不带表情地说。

事情果然如常山想的那样,可他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在他的身份,说什么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但他忍不住,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苏瑞。

“卖房子的钱,不要都投资到那间旅馆去,留一半买点股票吧,IBM的,辉瑞制药的,都行。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维方德先生那么善良。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去银行开个小额投资的帐户,他们会教你怎么运作你的财产。”苏瑞卖了房子,还有来自TENMA公司的员工死亡津贴,维方德先生的个人积蓄,商业保险和人寿保险,以及他们联名帐户下的资产,各种加在一起,常山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他相信足以让苏瑞舒舒服服过上几年,不然南希不会这么警惕他。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相信南希,但以他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多说什么。

苏瑞听了这话,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温情泛起。她想起早些年,当常山还小的时候,母子两人也曾经亲密无间。她是他全心仰仗和依靠的母亲,他唯一知道的母亲;他是她的小男孩,柔软的头发,香甜的吻,是他让她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只是随着男孩的长大,曾经的甜蜜不再,而男孩越长越像一个东方人,她也越来越摸不清他的想法。随着男孩进入青春期,她进入更年期,两人的隔阂大得无法忽视。

他不打架,不偷着抽香烟,不伪造身份证去酒吧,不在床垫下藏裸女画报,他穿整洁干净的衣服,房间从来不乱,他除了读书就是做家务,养鸡打扫院子修车补栅栏,他与这个城市里大多数同龄的男孩子都不一样。要不是他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东方女孩子做他的女友,他几乎可以被人怀疑是个有另一种性取向的人。苏瑞知道有这种人的存在,但她不允许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的小男孩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她弄不懂的人,她也就不想去弄懂了。

“你这孩子的心思,我从来都弄不懂。维方德先生一直说你很好,我愿意相信他的判断。不过我在这里住厌了,我想到弗吉利亚去住一阵,那边比这里要湿润许多。”苏瑞说,第一次说出她的不安。

常山看到她又带着她一惯的温和的口气,知道她的恨意消失了一半。在他小的时候,他们也曾亲密过,但随着他的成长,他自身的性格变得突出,苏瑞不能理解他,也失去了沟通的兴致,慢慢疏离了。如果艾伦·维方德先生还在,情况将不会这样,三个月后常山会离开维方德家去上大学,在节假日才回来与他们团聚,他们的关系将一直温情脉脉。而艾伦·维方德先生突然离世,把这些美好的关系都打碎了,苏瑞不想再维持假像,她干脆利落地斩断与养子的情感纽带,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常山理解她的想法。他上前轻轻拥住她,说:“谢谢你,妈妈。我暂时会住在云先生家,你在詹姆士顿镇安顿好之后,你要是愿意,可以把那里的地址告诉我。给我写信,寄到云家也行,寄至学校也行。你知道我念哪间大学的,是不是?”

苏瑞看一眼站在远处等着的云家三人,摇摇头。“再见,孩子。”

她也许不会给他写信,常山明白。

“再见,妈妈。”常山放开她,“妈妈,我爱你。”

Chaptre 6 少年

葬礼过后,常山开着车子先跟云先生到云家,把苏瑞的决定告诉他们,同时也把他的打算讲了。说他会到汽车旅馆去住两天,再找个临时的住所住两个月,这两个月先去沃尔玛找份工作做,赚读大学的生活费,然后会先去哥伦比亚大学附近找住处,找工作,他会先在那边安顿好,到开学的时候云实过去,会比较容易熟悉起来。

云实听他这么有条有理地讲着,忍不住就泪眼婆娑。她抹着眼睛说:“苏瑞怎么能这么对你?维方德先生心脏病发作,又不是你的过错,她怪在你头上,好没道理的。我们在学校里学过急救知识,医生说了心脏病人发病时,不能搬动,应该就让他躺在原来的地方,拿两粒硝酸甘油放在病人的舌下含服,然后等医生来。除非特殊紧急的情况,才需要作胸部按压。因此就算你在,也不能改变维方德先生的状况。”看看爸妈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自己,云实辩解说:“我只是讲正确的急救方法,并不是说维方德先生就应该怎么样。”转头摇摇常山的手臂,哀告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啊。”

常山当然知道她是在替他抱不平,拍拍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不会生气的。”

云实点点头,又说:“你肯定没把这个过程讲给苏瑞听,她要是知道了,不会这么绝情。还有,我们被警方扣在会议室的事情,你也肯定没讲,是不是?”

“露丝,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讲?何况父亲已经不在,我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常山安慰她说,“我知道你替我担心,我很好,没事。”云实的英文名字是露丝玛丽,常山不好跟云先生云太太一样叫她的小名囡囡,又不肯叫她的中文名字,他念着总觉得有些拗口,叫露丝玛丽又显得生分,便只用她英文名字的前一半,叫她露丝。

“那我昨天给你打电话,你还什么都不告诉我。”云实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来,又气呼呼地说。

常山被她流露出的对他的心痛弄得心里也是暖烘烘的,很想把云实的肩头揽过来,搂在自己怀里,但他只能说:“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告诉你。”

云实看着他,破啼为笑,才笑了一下,又哭道:“你本来就没有亲爸亲妈,这下连维方德先生也走了,苏瑞又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啊?你来我家住呀,让爸妈收养你。”

云先生和云太太还有常山都哭笑不得,都道“胡说”。云太太斥说:“哪有这样的事?已经满了十八岁,是成年人了,还用着人来收养?我看肯扬的计划很好,先打两个月的工,再去大学城找房子。囡囡啊,要是没有肯扬在,就看你这样的孩子气,我哪里放心让你一个去住学生宿舍。”

云实展颜一笑,说:“我命中有贵人相助。妈妈你就放心吧。”

常山笑了,“就我这样的,也好算贵人?”心里说,两次被父母抛弃,命贱如尘土。如果不是有云实全然的信任,不是有云先生云太太的爱屋及乌,他说不定就自暴自弃了。正是想到三个月后云实到学校会遇到各种麻烦,才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着眼安排将来的生活,把失去父亲的伤痛强乏自己扔到脑后。要说贵人,云实才是他命中的贵人。

云实认真地说:“算,当然算。每次我要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学校,你就在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不是贵人又是什么?”

“不是才一次吗,就你八岁那年搬来的那次,哪里就每次了?”常山笑说。

“这一次不算?”云实狡黠地问。

“还没到呢,何况上一次,也不知道就会遇上了。”常山有些惆怅,如果没有云实,他蓦然遭遇到这样丧父别母的痛苦,不知要怎么样才能淡忘。

云实偏着头问他说:“你不是说像从前就认识我,就像宝黛初会一样?”用越剧的调子念白道:“这个妹妹我见过。”嘻嘻一笑,“天上掉下个云妹妹?”

云家是杭州人,产生于浙江嵊泗乡间的越剧正是他们喜爱的戏曲。云太太思乡情切的时候,就会放她喜爱的越剧录影带来看。常山这十年来总在云家玩,越剧听得颇为耳熟,而籍由云家,也知道了世上有宝哥哥和林妹妹这一对情人。

他嘿嘿一笑,不答云实的话,转而去问云先生,说道:“房产市场今年的形势好吗?我父亲那房子不知可以卖出多少钱。苏瑞想用这笔钱入她表妹那家旅馆的股,我担心她把全部资金投进去后,收益却不好,将来会受苦。詹姆士顿镇虽然是个旅游区,开家庭旅馆会有客源,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怀疑南希姨妈的经营能力,如果生意好有客源,她想拓展生意的话,可以去向银行贷款,而不是让苏瑞来参股。苏瑞没做过这行,对那里又不熟悉,万一受骗,连回来都没不行。”

弗吉利亚的詹姆士顿镇是1606年12月从英国伦敦驶出的三艘探险船苏瑞珊·康斯坦号、幸运号和发现号抵达美洲的第一个落脚点。三艘船载了144名船员和乘客驶进切萨皮克湾,这里绿草如茵,万树参天,更有淡水河穿行于林间,这让在海上飘荡了四个月的人们惊喜不已。他们选择了河中的一座岛屿作为落脚点,并以他们国王的名字詹姆斯(James)来命名这个地方。其后又因英国军官John Rolfe与当地印第安部落首领的女儿Pocahontas的婚姻成为传奇而留传后世。这个地方一向是游客到了弗吉利亚一定要去的历史名胜,在这里拥有一间家庭旅馆,应该是一项好的生财之路。

“你不能阻止你母亲的行为,你干涉得越多,她就会怀疑越多。旁人也会说你觊觎你养父的财产。”云先生冷静地说,两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旁人不是别的什么旁人,而是意有所指。“那幢房子会交给房产公司代理出售,你不用担心。里面有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没了,我都整理好了,现放在我的车子里。”常山说,“我已经告诉过苏瑞,要她别把钱都投进去,自己留一半,买点股票做点别方面的投资。维方德先生的财产,哪里是我可以去想的?我不过是他们的领养儿童,社会福利局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停发了我的支票。我现在是社会人,不再是任何机构和家庭的负担了。南希姨妈的担心,纯粹是多余。我只是替苏瑞难过。”

常山真心在替苏瑞难过,丈夫一死,她就像孩子手里的气球,孩子的手松了,线脱了,气球就摇摇摆摆地飘在空中,也许会挂在电线上,也许会被树枝缠绕,就算飞上高空,也不过是等着气漏光了,总有一天会落在不知名的一处角落里,风吹雨打烈日曝晒。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又没有了孩子,如今又要把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卖了,那真的是无处安身了。而去投靠远方的表亲,就一定是一个好的选择?也许她想要一种新的生活,她也期待有所改变,就像常山期待即将到来的大学校园生活一样。

那他的亲生母亲呢?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他抛弃,是不是也是因为没有丈夫,一个人养活不了孩子?不知道她如今还在不在这个世上?如果当时把他留在身边,是不是让她会有力气活下去?就像他因为心里想着云实,会计划他们的将来一样,她一定也会计划着他们的将来。哪个做母亲的会抛弃亲生的孩子?就算在快餐店里打工,也不会养不活他们两个。他一年年长大,不再是她的拖累,他会照顾她,在她一天辛劳后回到家里,会给她拿拖鞋、泡冰茶、会在她生日的那天送给她他亲手画的贺卡。他们会在七月四日独立日的时候一起去街上看花车游行。他会自己挣零花钱,十二岁去送报纸,十四岁帮邻居割草,十六岁考取驾照,他可以开车载她去五大湖看瀑布。他会做个小小男子汉,照顾他的母亲。

只是,他的两个母亲都弃他而去,让他一颗孝心,无处着落。

常山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儿童,但因为有维方德先生和苏瑞,他从来也没把这个事实放在心上过,这是第一次,让他有了想去追寻答案的念头。他的母亲是谁,为什么不要他了?他的父亲又是谁,这个男人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他的后代?

常山难过得心里直想哭,他站起来,朝云先生云太太说:“我走了,谢谢你们安慰我。我就住在十字街的汽车旅馆,等找到临时住处再打电话告诉你们。”

云太太说:“吃了午饭再走吧。”常山摇摇头,对云实说:“我过两天给你打电话。”

不等他们再留,快步离开了云家,他怕他再坐下去,会当着他们的面哭出来。

开车到了旅馆,登记入住,把两个大袋子也搬进房去,洗洗脸,出去吃饭。在一间快餐店里买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健怡可乐坐下吃着,心里想的是要不要去找苏瑞。苏瑞是他唯一知道的母亲,维方德家是他唯一知道的家,他不回家,呆在外面,让他好不习惯。他从来没有试过要离家出走,虽然今早确实是有点负气,才把他所有的行李都装进车里,但从内心深处来说,这不是他所愿意承受的。他还没从失去父亲的伤痛中恢复,又被养母见弃,双重的打击让他忍不住自怜。在云家掩饰得再好,也不能让他不去想要回到他唯一的家去。

何况维方德先生不在了,也许苏瑞是唯一知道他亲生父母一点蛛丝马迹的人,他们从社会福利院领养了他,在他们领养他之前,他在哪一间儿童院?在哪里住了多久?那里会不会还有什么线索?

他忍不住把车开回维方德家所在的那条路上,停在稍远的地方,坐在车里看着他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他想他是不是应该马上去找苏瑞问一下,又想苏瑞要是听到他问这个问题会怎么想?养父才离世,他就迫不及待要去找生父,换了谁也不得接受的吧。何况苏瑞又是这样伤心的情形下,这个时候去问,不谛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常山想了又想,放弃了这个念头。正在他要打转方向盘离开的时候,却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维方德家的门口,下来两个人,正是苏瑞和南希。常山看着她们进去,等了好久也没见她们出来,想她们应该是在城里的餐厅吃过午饭,来家里收拾东西的吧。这么一幢房子,住了这么久,角角落落都是东西,光收拾就要花好几天工夫。幸亏苏瑞让常山先在家里待了两天,把他自己的东西带走了,不然母子两个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么相处?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辆小型货车开来,绕过院子的篱笆,停在后院旁边的车道上。车上一个人下来,往院子里去了,跟着就听见一片的鸡啼声,那人一手抓了一只鸡,扔进货车后面车斗里的笼子里,转身又进去了。看来是苏瑞叫来了买鸡的人,正装鸡运走。

常山见此情形,知道再也无法挽回,狠狠心,开车离开了。

苏瑞和南希两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鸡处理了,可见她对这里是没有一点留恋。常山就算鼓足勇气去问她有关他自己的问题,也未必会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在墓地前苏瑞已经不再生他的气,原谅了他,他不敢冒险去破坏两人之间的这种平和的关系。她不是搬去詹姆士镇吗,那个镇能有多大,就算没有地址,去了还能查不到?等过一阵子,她的伤痛平复下来再去问她好了。

Chaptre 7 老妇

沃尔玛的仓库主管给了常山一个工作,在超市搬货物,夜班。一箱箱的啤酒可乐、一袋袋的冰、十几斤重一只的火鸡,全部要靠壮体力的男性员工来完成。暑假是学生们各种打零工的好机会,但非洲裔男孩子喜欢在街头打篮球唱RAP,白人男孩子喜欢在社区轮滑骑小轮车,常山去沃尔玛找工作,并没有出现他想像中的一职难求的情况。

他仍然记得和云实的约定,每天给她电话,告诉她这一天他都做什么了。只是在沃尔玛工作完后回到汽车旅馆,再也没有力气出去另外找临时住房,这样他的周薪会连租房都不够,更不要说攒钱交学费以及将来的生活费。但他没有告诉云实。

云实也找了份暑期工,帮邻居家的中年女士看孩子。那位女士不舍得她目前的职位,不肯辞职在家,上社区幼儿园又嫌早,正愁得焦头烂额。星期天抱了孩子去社区小教堂,云实那天也陪云太太去,见到那小婴儿吐口水泡泡,反被他逗得笑了,便伸手去膈肢他。那小婴儿笑得咯咯的,被他妈妈看在眼里,问云实能不能当他的保姆。

云实以前也看管过孩子,不过都是会谈说话会画画的大儿童,一天看个两三小时那种,这么小的婴儿还没碰到过,忙推说不行。但那位女士坚持,说换过多少保姆,凯尔谁都不喜欢,云实是他少有的表示出有意亲近的人。云实说不行,我还有两个月就要离开了,那位女士说到时候再说,她现在被凯尔拖得脱不开身。

那女士开出相当可观的现金支票,云实想到常山,对自己这种过伸手牌的日子十分汗颜,便答应先试一个星期。也是那小婴儿和云实真的不缘分,她看管他并不觉得吃力,换几次尿布、一天喂三顿奶,下午给他洗一个澡,一个白天很快就过去了。云实在他睡觉的时候,还可以弹钢琴。

两个人作息时间不同,没有见面的空档。常山听说她的情况后,放下电话松了口气。他就担心她日长无事会来找他,他不能陪她去玩,不能听她弹琴和她说话聊天。而她看到他的现状,心里一定会难过,那样他还要安慰她。虽然他很想她,但比起他的窘困来,他更希望可以一个人躲着养伤。

在沃尔玛搬了四天的货物,常山得到一天的休息时间。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开了车去找出租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上密密麻麻登着待租的空屋子,他先在旅馆打电话问了价格,有看中的,预约了看房的时间,在快餐店简单吃了一个汉堡后就开车上路了。在城里开了两圈,看了两间房,一间是地下室,潮湿得墙角都发了霉;一间是群租房,一间公寓里住了好几个人,个个看上去面相不善。常山忙离开,暗自提醒自己,千万别落到那种地步。

他心里还在为刚才看到的景象警惕着,没注意车上拐上了另一条单行道,一时调不了头,只得继续往前开。开过几个路口,他发现他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身不由己的,他把方向盘朝家的那边打。

车子经过家门口,常山看见草坪上插了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出售”的字样,再下面一行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名称和电话号码。常山把车子停在路边,看着这房子。

苏瑞和南希已经离开了吧,所以这房子才会被估价出售。再过些天,就会有别的人家搬进来住,从此这里与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常山在故居门口坐了很久,直到肚子饿了,才开车离开。在街上买了个热狗吃了,下午继续看房。第一家去的是在希尔市另一边的市郊,一位姓奥尼尔的老妇人打算把她房子的车库的楼上出租,房子很旧很破,连上到二楼去的室外的楼梯都破损严重,需要更换。楼顶漏雨,房间里东西很少,床垫发出霉味。

那奥尼尔老太太不肯上楼陪客人看房,只在坐在她房子的门廊上看街上过路的行人。正午时分行人不多,她看一眼街上,又看一眼常山,大声喊男孩,“孩子,你看好了没有?看好了就下来,赶紧离开,我的屋子不出租给外国人。”

常山却很喜欢这里,他下楼对奥尼尔太太说,“我租了。”

“我不出租了。”奥尼尔老太太却说。

“我帮你修房子,你免收一个月租金。”常山讨价还价。

“我讨厌男孩子,何况是外国男孩子,”奥尼尔老太太气呼呼地说,“他们全是魔鬼养大的。”

常山哈哈笑,说:“老祖母,我会是你见过的最好的男孩子。我会帮你修屋顶,换楼梯踏脚板,刷油漆,门口院子的草也要除了,还有你坐着的这个门廊,底下有一个老鼠洞。”

奥尼尔老太太发怒了,“我家里才没有老鼠。”

“你这门的纱也需要换了,所有材料工具人工我全包了,你免一个月的租金,我租两个月,到八月底就要去念大学了。等我走了,你将有一幢全新的房子,到时候你可以以两倍的租金出租给别人。”常山继续查看这房子,一直思考着整修计划。

奥尼尔老太太盯着他看了良久,常山耸耸肩,吹起口哨,动手拔除车库前半人高的杂草。“不许带女孩子来过夜。”老太太开口说,常山笑点朝她点头,“不会的。”他当然不会,他上夜班。

“不许在屋子里煎咸鱼。”老太太又说。常山又笑,“不会的。”

奥尼尔老太太唔了一声,“不许发出噪声,不许放震聋耳朵的音乐。”

“老祖母,我一天工作十小时,回到家里只想睡觉,不会唱摇滚、弹奏电吉他、吃迷幻药。”常山觉得这老太太真是可爱。

奥尼尔老太太把眼睛都竖起来了,“孩子,你该不是那种人吧?我是基督徒,不允许那种人出现在我的屋子里。”

常山把怀里的一捧杂草放在路边,“等我女朋友来了你问她。”

“你走吧,我不租给你了。”奥尼尔老太太盯着他看了一会。

常山温柔地说:“老祖母,我有女朋友,不等于我会违背我们的约定。”

奥尼尔老太太用鹰一样的眼睛打量着他,“我面前站的是一个说谎者还是一个圣徒?前者迟早会表现出来,后者我不相信。”

常山笑嘻嘻地说:“那你看一段时间就可以得出答案了。”

奥尼尔老太太冷笑一声,“我才不上你的当。你走吧,我累了,要去午睡了。”

“祝你午安。”常山说,“我会安静地干活,不会打扰你的睡眠。”

奥尼尔老太太嗤之以鼻,“又是一个诺言,太容易许的诺言,也许就是谎言。”

常山说:“老祖母,别那么快就下结论。我不是圣徒,但我会尊重我的信仰,敬畏我们的主,信守我的誓言。还有,珍爱我的女孩。”

“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奥尼尔老太太鄙夷地说。

“誓言是用来约束的。我愿意被誓言约束,而不是想要去打破。”

奥尼尔老太太哼一声,“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好,这间屋子租给你,我倒要看一看一个中国男孩是怎么过清教徒的生活的。我要回去午睡了,你干活要轻手轻脚,不许吵醒我。”

常山朝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奥尼尔老太太像被这个男孩子清澈的眼神和纯朴的笑容打动,不再刁难他,端了冰茶回室内去了。常山看着老妇人手拄着一支拐杖,原来她有一只脚行动不便,怪不得屋子损坏得这么厉害。在她进屋后,纱门叽叽嘎嘎地关上,那门框已经斜了,再不修理,马上就要散架。

这幢房子的主体建筑连他租下的旁边的车库加二楼,都需要大肆整修。别人或许面对这么大的工程会退缩,但常山刚从他成长的房子前呆坐了半小时过来,对一幢上了年岁主人又不舍得遗弃的老屋有强烈的感情,他喜欢这样的守候,不离不弃。他愿意为老祖母出一点力,让一幢老房子重现昔日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