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拔了进出车库必要的一条路上的杂草,留下旁边的不除,上楼洗了手,把床垫从床上拖出来,放在未拔除的草地上曝晒。又开了门窗通风换气,在小卫生间里找到一支刷子,先把卫生间洗干净了,再把房间的地板用肥皂水刷洗一遍,再用清水刷一遍。整个房间湿漉漉的,潮气逼人。好在是夏天,热风在屋里洞穿而过,到晚上睡觉时,应该可以干了。

然后他开了车去城里的手工店。借店里的电话打给云实,说已经租到房子了,在什么地方什么路上,这会出来买工具,不能去看她了。云实便问房东的详情,常山笑着讲了他和老太太斗智斗勇的过程,怎么答应把她整修房子,好让她少收一个月的房租。

云实笑说:“其实你被她算赢了,一个月房租换来一幢好房子,是她合算呢。你是在帮助她,是不是?”

常山嗯了一声,停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喜欢有人坚守某种信念,哪怕是对一幢老旧破损的房子。她让我觉得我可以拥有一个老祖母,又严厉又充满睿智,尖刻的话语下,是一颗慈爱的心。”

云实听了都要哭了,她知道他是多么想要家人的关爱。她定定神说:“那我今天不打扰你忙活了,明天给我电话。”常山说好的。再见。

放下电话,付了电话费,常山在店里买了锤子钉子油漆镙丝等必需品,租借了电钻管子钳扳手木锯等家里不是必备的工具。他一直打零工,身上的钱还可以买下,多的也就不能了。好在沃尔玛是付周薪,这让他不至担心会饿肚子。

买好工具,经过汽车餐厅时买了一份晚餐带回去。在餐厅后面的垃圾堆放点里拾了一大堆装水果的木板箱,几下拆了装在车上,回去修楼梯的踏脚板去。

夏日天长,他回到奥尼尔夫人的房子时还才下午四点多,把晚餐吃了,开始整修楼梯和扶手。这个时间,奥尼尔夫人应该午睡结束了,他敲打钉子的声音不会影响她的休息。

等到天色暗尽,他再不能在室外工作,而再工作下去势必要影响邻居,这才收拾东西,又把车子开进车库停好。车库里乱糟糟地堆了很多杂物和纸箱,常山想等房子整修完,他可以帮着整理这里。现在只能把纸箱靠墙放着,腾出停车的地方。

他在里面忙着,车库的门嗒嗒听了两下,奥尼尔夫人在门口大声说话。“不许动我的宝贝。”她怒冲冲地说。

“我不动,就是搬开,好停车。”常山解释道。

奥尼尔夫人哼一声,“我的租房广告上可没提到是连车库也一起出租的,你要用车库,我就要加收车库的租金。”

常山放好最后一个纸箱说:“我可以帮你的院子剪草,疏通下水道,更换抽水马桶的零件,拧紧水龙头,还有电视机、卫星电影。你就免我的车库租金。不然我就把车停在路边好了,我的二手车这么破旧,没人要的。何况又不是冬天,车不需要放在车库里。”

奥尼尔夫人气得直磨牙,“你这孩子一定是从地狱里来的。”

常山哈哈大笑。这是他自毕业舞会那天后,第一次开心而笑。

Chaptre 8 贵人

不用每天付房租,常山的经济压力小多了。这个星期,他换成了日班,工休的时候,他和云实在图书馆见面。图书馆离云实家不远,云实把凯尔放在婴儿车里,带到图书馆前面的绿地玩耍,铺一块毯子,让他爬。云实随身带一个大背包,里面全是凯尔的东西,尿布、奶瓶、水果、湿巾、爽身粉等等等等。常山从沃尔玛出来,先去图书馆里的洗手间去洗手洗脸,弄干净了再去找云实,两个人坐在草地上逗凯尔玩,聊这一天都是怎么过的。

云实会喜滋滋地告诉常山,凯尔今天吃了半个苹果,或是半碗胡萝卜泥。常山告诉云实他头天晚上又修好了一件什么东西。床架子松了,他给紧实了;椅子散了,他给粘好了。墙纸发潮有霉点,他打算撕下来,改刷墙漆。

忽然闻到一阵臭气,云实哎呀一声,说:“凯尔又拉了。大概是香蕉吃多了。”两人噗嗤一笑,动手给凯尔换尿布。云实手势熟练,常山也不差。解开尿布,用湿巾抹净,再洒上爽身粉,穿好连衣裤,凯尔舒服得咯咯笑。常山卷起脏尿布,用刚撕开的尿布包装纸包了,跑去图书馆的洗手间,扔进脏物桶里,再洗净手。

出来云实在喂凯尔喝水,常山接过来,让她也去洗洗。常山抱了凯尔让他伏在肩上打嗝,一边踱步一边哼歌。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搭讪问,你们是孩子的父母吗?她一直在旁边坐着晒日光浴,观察他们好一阵了。

常山嘻嘻一笑,让凯尔的脸朝向那妇人,看着凯尔说:“我们凯尔是金发碧眼的小天使,不是黑头发黑眼睛的花木兰。凯尔,是吧?”

凯尔拍着手咧着四枚牙齿笑,引得那妇人也笑。常山说:“哟,给夫人看我们的兔子牙呢?再给夫人来一个兔巴哥笑容。”

那妇人看了四枚兔子牙笑得像个兔巴哥一样的婴儿脸,对常山说:“你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

常山看见云实回来,忙朝那妇人摆摆手,那妇人又笑,说:“你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

房东和陌生人都能看清他的本质,奈何苏瑞不赏识,再多的称赞都是白搭。常山把凯尔放进婴儿车,收拾好一地的婴儿用品,先开车送他们回云家,自己再回去工作。

如此过了有两周,一天常山在沃尔玛仓库开货运车的时候,意外看见TENMA公司的一个人,就是来过维方德先生墓地作过悼词的那个主管,他马上跳下驾驶室,对他说:“霍华德先生,你好。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霍华德先生看了一下常山,哦了一声,伸出手去和常山握手,常山忙握住。霍华德先生问:“你不是维方德先生的儿子吗,你好。你在这里工作?”

“叫我肯扬就好。”常山说,“我在这里开运货车,主管升我职了。”常山咧嘴一笑,“谢谢你那天的致词,我听了很感动。霍华德先生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有一批TENMA公司的产品送来,我来看看销量数据。怎么样,过得好吗?我听说你母亲,维方德太太离开本市了,以为你也会离开,怎么还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再打两个月的零工,赚够生活费后,就会离开这里,去上大学。”没想到还有人还留心着维方德家的事情,并且担心他,这让他十分感激。

“哦,这样…”霍华德先生说,“我有一天开车经过你家那条路,看见你家已经被挂牌出售了,那你这一阵住在哪里?”

“我在桃树街租了一间房。”

霍华德先生沉吟了一下,“那你的薪水够用吗,又要租房又要吃饭还要攒大学的生活费?学费倒是可以申请贷款,生活费可不便宜。”

常山低下头,“谢谢你,霍华德先生。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我会想办法的,别人能行的,我也能行。”

霍华德先生看了他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明天上午十一点来这个地点见我,我们一起看能不能想出个办法。”

“霍华德先生,不用麻烦了。”常山说。

“我明天在办公室等你,”霍华德先生对他说,“懂得求助,才是聪明人。”说完匆匆离开,不等常山再说什么感激的话。

常山望着霍华德先生的背影,心里只想到父亲。这是维方德先生生前的美德留下的遗泽,惠及到了他的身上。霍华德先生提出要照顾他,那是看在维方德先生的面子上。他承维方德先生的情太多了,有维方德先生,他才有一个家,过了十多年没有缺憾的生活。一旦没有了父亲的庇护,他连母亲和家一同失去。是他什么地方表现得不够好,让苏瑞这样嫌弃他,连最后一点温情都不愿意给他留下?如此果决地斫断他对她的依恋,十余年的母子感情一丝一毫都不想保留。

对自己的怀疑,让常山消沉了一个下午。晚上他刷着墙,刷两下就对着墙壁发呆,过一会儿他用刷子在墙上画了一个小孩子,再在小孩子的身边一边画个大人,左边一个有着波浪形的长发,右边一个有啤酒肚。

他想起他小时候窗前有一盏铁皮的走马灯,风一吹灯就动,铁皮镂空处的星星就飞到了墙上和天花板上。他想,那个时候,苏瑞还是爱他的吧?能够给一个社会福利局寄养在家里的孩子买这样的玩意儿装饰他的梦境,一定是一个善良的人。

常山再一次在想起苏瑞的温柔来,那让他好过很多,不再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是个错误。不然,他有什么底气让他可以面对将来的未知世界。

常山在三个人的旁边画上几颗星星。等四面墙壁都刷完,只留下那幅涂鸦,他狠狠心,用涂料盖上了。

第二天他特地换了一件衬衫去上班,十点半的时候向主管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开了车到TENMA公司去,在楼下接待处说了和霍华德先生十一点钟有约。接待的小姐看一下约会登记,面带微笑请他上去。常山谢过接待小姐,上楼到了霍华德先生的办公室门口,一位四十来岁的秘书样的黑人妇女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常山向她报了自己的名字,黑人妇女让他找个地方坐。常山看见角落里有一台饮水机,去取了纸水袋接了半杯水喝下。他有点紧张,一紧张就觉得口渴。

过了一会儿黑人妇女让他进去。常山把纸袋捏成一团,丢进一旁的纸篓里,挺了挺胸,推开门进去了。

霍华德先生坐在办公桌后面,见了他笑着站起来,倾身和他握手。常山抢上一步握住,说:“谢谢霍华德先生,你能让我来这里见你,让我不胜荣幸。我知道你很忙,还来打扰,不好意思。”

霍华德先生笑一笑,请他坐下,自己也落座,靠在椅子背上,问他最近的情况,“我们也算世交,我就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知道你在沃尔玛的仓库工作,他们一周给你多少薪水?”

“第一周是照最底工资标准付的,但有一顿免费午餐。第二周加了百分之五,因为我去开货车了,第一周只是搬货。”常山也不隐瞒,照实说。

“嗯,那你真的攒不了钱。不知道你会做什么?”霍华德先生问,“除了开车,还会什么其他工作,或是手艺?”

常山面带惭愧,“我只会开车。不过我会一切家庭需要的活计,像换水管、剪草坪、修屋顶、埋管线、修理电视机、空调、冷气机。我现在租的房子已经二十年没有整修过了,我现在每天下班之后回去做一点,休息日干全天。对了,我还会养鸡。”

霍华德先生哈哈一笑,“可惜我没有一幢二十年的老屋子给你一试身手,看看是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能干。”常山也笑了。霍华德先生收起笑容,继续说,“看来你很能干,不过这些本事暂时用不上,也不能马上为你挣到钱。你要是管道协会的会员或是冷气机修理工会的人员,倒是可以在这个夏天挣一笔生活费。”

常山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些蓝领行业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协会,是有中国武侠小说里师傅带徒弟、前辈带新人那样严格的行规,没有介绍人,根本进不去,也不想派得到活。

“这样,”霍华德先生说,“说到行业协会,我倒是有一张证,是商业性驾驶执照。二十多年前,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为大学费用而头疼。我比你幸运的是,我有一个父亲,他是美国卡车运输协会的,他把我带进这个行业,我通过了笔试和路考,得到了这个商业性驾驶执照,用一个暑假,挣出了半学期的生活费。我看你很有我当年的劲头,不服输,不怕辛苦,并为自己的能力自豪。我想帮你一个忙,我太太告诉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机会,我想你也该有,而我愿意我是这个给你机会的人。”

常山难得听到这么有实际意义的话,他除了说谢谢,再找不到别的语言。

卡车司机的工资确实不低,有的年薪可以到4万多美金,自然不是他在沃尔玛搬货得到的最低工资标准可以比。而就算他是一个毕了业的博士生,如非热门专业,顶多也就拿这个数了。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

霍华德先生停一下,注视着他说:“我可以做你的介绍人,把你交给我的叔叔,但你不能有一点失误。你要知道,你如果有失误,连带我的信誉将会受到损害,所以介绍人不是轻易可以当的,我们一直把关都很严格。毕竟,你不是我的子侄,我没有必要担那么大的风险。”

“我知道,我一定珍惜这个机会。”常山说,“我以我父亲的名誉发誓,我不会累及你的声誉。”

霍华德先生点点头,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纸信封,“照这个地址去找我叔叔,他会带你入门。将来如何,要靠你自己了。”

常山接过信封,站起来朝霍华德先生鞠了一个躬,离开前他问了一个问题,“霍华德先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父亲吗?”

霍华德先生审视地看着他,“有一半。”看着常山疑惑的眼神,霍华德先生笑了,“剩下的一半,你可以去问一下你的房东。我看你在她那里干得很开心,换了我,未必敢把我的房子交给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整修。”

常山明白了,“再次感谢你,霍华德先生。”

Chaptre 9 派司

去见休·霍华德,常山是吹着口哨去的。他先打好电话,预约了时间,选的是他的轮休日。开着他的二手车,去了在市郊的运输公司。运输公司的办公室是一排平房,太阳辣花花地晒在碎石路面上,常山的二手福特车其实不是二手,而是好几手,年代有些久远,没有冷气设备,他在车子里热得直流汗。出来时换上的一件淡蓝色牛津布衬衫已经湿透,黏在了背上。汽车仪表盘上的温度计显示接近华氏104°。

休·霍华德先生是一个和艾伦·维方德差不多壮实的胖子,和他的侄子霍华德先生的相貌甚是相似,只是更老了一些。他头发已经发白,皮带束在肚子之下,手里拿一罐啤酒,亲自来给常山开门。

常山拿出霍华德先生的那封介绍信来,休·霍华德摆摆手不接,“不用看信,我听比尔说起过,说你是一个中国男孩。这里还有第二个中国男孩吗?哈哈。”

他坐下来,也请常山坐。“小比尔说你要去念大学,为了那见鬼的生活费来开车,就像他当年一样。我那个时候就跟他说过,开车就好好开车,不要拿开车当踏脚石,开两个月就跑,个个都没良心。”

常笑愣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陪笑。

休·霍华德喝一口啤酒,“就说赚钱吧,你们为什么要来开长途运输车?不就看中这个工作赚钱多吗?既然赚钱多,为什么又要离开?不就是嫌驾驶室没冷气,不能穿西装,没有大胸脯的女人给你们接电话吗?其他还有什么比我们这一行更好?你坐学校的板凳,小比尔坐他那个这种见鬼的热得死人的天气都要冷得穿西装的大办公楼的板凳,我们坐驾驶室的板凳,都是一样的坐板凳,为什么不找一个坐得舒服一点的板凳?”

常山被他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我来问你,小比尔的一件西装要多少钱?”

常山的脑子跟不上这个老人的思路,顿了一下就回答。“总要好几百吧。”常山记得霍华德先生的西装笔挺,一抬手露出闪亮的衬衫袖口钮,一身的威严,可以上财经杂志的封面。

“不错,随便一件都要好几百美元,而我这件T恤在沃尔玛只要一块九毛九。你们花这么多精力这么长时间去读那么些书,就是为了给无良的制衣行业富豪们送钱的,好让他们买豪华游艇,和超级名模约会?”休·霍华德喝完啤酒,捏扁铝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常山从来没朝这个方向想过,他在学校,从来读书都要得A+,进常春藤盟校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华人勤奋好学的遗传因子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充分,虽然维方德先生和苏瑞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在学业上要有什么傲人的成绩,但他在云实家受到的影响,让他觉得不读好书,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子女。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子女,但将来总会有的。

“你去学校,要坐几年的板凳?”休·霍华德又问。

“至少七年。”常山说,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兼无力。“如果继续读博士,还要再加两三年。”

“那就是十年。”休·霍华德听了直摇头,“十年出来,你还要找房子,找工作,找个好女人结婚。十年后你的一切才刚开始。你要是留在这里,十年后可以自己开运输公司,每年去核桃溪渡假钓鱼。”

“我有女朋友了,”常山辩解说:“有些事情可以并行做,不用做完一样才做另一样。”

休·霍华德大笑,“孩子,十年后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进入中年了。你的头发开始往后秃,你还要一边养小娃娃一边找工作,加班加到娃娃不认识你,老婆会埋怨你。因为她只能在家里看娃娃,而你任何时候都帮不上她的忙。她整天哭泣,娃娃也整天哭,你会为了避免听她们的哭声而宁愿留在公司加班。等你升了职以为熬出头了,老婆却会提出要跟你离婚,因为你忽视她太久了,她已经等得失去了耐心。然后,你会哀求她,两个人去见婚姻心理辅导,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出来说给外人听,比每年四月的最后交税日还要浪费精神,付给婚姻心理辅导师的钱可以去两次欧洲。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小比尔就是现成的例子。”

常山听了默然无语。眼前这个老人说的话句句都是现实,让他辩无可辩。

休·霍华德哈哈一笑,站起来对常山说:“走吧,孩子。”

“去哪里?”

“去车辆管理局给你考一个货车司机的驾驶准许证。你拿到这个派司,才可以去开运输车。你的那个驾驶证是开不了货车的。”

常山哦一声,他觉得他跟不上休·霍华德,不管是思路还是行动。休·霍华德虽然是个胖子,行动却一点都不慢。

休·霍华德关了门,和常山离开办公室,门口就停着常山的旧福特车。休·霍华德说:“孩子,这是你的车?”常山点点头,休·霍华德说:“那好,就坐你的车,我要看看你的驾驶技术,还有对车的保养。”

常山暗自吐了一下舌头。他不算是个机械迷,但对这部老旧的车子还是很下过一番工夫。他目前所有的财富也就是这部车子了,两个月后还要开了去哥大,长途驾驶,保养不好可要出大麻烦了。另外,这车是他十八岁生日时维方德先生送他的,他珍惜来自他们的每一分爱。

休·霍华德坐在这部车里有点挤,常山发动了车,离合器发出运转良好的声音,很给常山面子。一直开到目的地,休·霍华德除了指路,就没有说过话,到了才说,“不错,很稳。超车果断,刹车及时,换档冷静,是个好司机。不过开长途货车还需要一把好力气,你的身板太瘦小了,起码要增重30磅,才扳得过大型货车的方向盘。目前只能开中型货车。”

常山得他一句赞扬,放了一颗悬了一路的心,却听他要自己增加30磅,仍不免惊惧。“我就算一天吃五顿,也不可能马上长出30磅。”常山说。他那少量的可怜的钱,也不允许他放肆地大吃大喝。

休·霍华德耸耸肩,带了他去车辆管理局申领表格。管理局的大楼里一路上都是他的熟人,他嘻嘻哈哈地和人打招呼,在一个房间坐下来,对里面的一个跟他一样胖的男人说,“我侄子。这孩子可了不起,马上要进常春藤联盟。孩子,这是唐纳德先生。”

唐纳德先生哈哈笑着坐下,扔一叠表格给常山填,是说:“是到那里去打橄榄球吗?”两个人大笑。唐纳德先生对休·霍华德说:“你家什么时候有新鲜血液加入了?要是二十年前,还可以算在你当年越战时做的荒唐事上,眼前这么个大儿子站在面前,可找不到你什么时候有空去过东方。”听到越战两个字,常山把眼睛从表格上抬起,惊奇地看了休·霍华德一眼,他不知道他是还是越战老兵。

休·霍华德笑骂说:“胡说,我这辈子也没去过东方,更别说越战了。别吓着孩子。”常山抬头一笑,才知道两个人是在开玩笑。两个人聊了些熟人间的话题,什么谁买乐透中了奖,不过才中了一注,还要和几千人平分,到手才二十美元;什么谁的老婆又跟人跑了,把工作扔了,飞车几百英里去追,在凤凰城找到那对狗男女,把人家揍个半死,狗男报了警,这哥们自己倒进了局子…各种社会新闻路边社消息,好听得几次都让常山停了笔。成年人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比起他的暑假打工生涯,有趣了不知多少。

“什么时候我们再来摸几圈牌,上次你赢了我们,我们还想着要扳回来。”最后休·霍华德说。

“好啊,我来打电话约他们,就这个周末,在我家,我太太回娘家去了。”唐纳德先生说,“我准备啤酒。”

“我带披萨来。”休·霍华德说,“孩子,填完了吗?”

常山说好了,把表格还给唐纳德先生。唐纳德先生上上下下一张一张仔细看了一遍,“好,这孩子居然填得没有一处需要修改的,不错不错,到底是要去去藤校的,和我们粗人不一样。好,准备一下,下周来笔试和路考。”

休·霍华德拍拍他的肩,说谢谢了。唐纳德说自己人,不客气。两人告辞而去,又坐常山的车,常山把休·霍华德送回运输公司,再次道谢后才离开。这一天还长,他进城里把车停在路边,给云实打个电话,说稍后去看她。

过了一周,常山的驾驶证发下来了,可以去休·霍华德的运输公司上工。他辞了沃尔玛的工作,还了工作服,趁还有空,把他住的房子的屋顶修完。这一阵一直没有下雨,奥尼尔夫人家的草坪快枯死了,常山每天清晨上班前替她浇院子。也亏得没有下雨,常山刚粉刷完的室内才没有被毁。

现在他这间屋子颇为像样了,墙壁是粉蓝色,天花板上有三颗金色的星星。窗户则是深一些的海军蓝,外墙是珍珠灰。地板用强力清洁剂加大力洗刷,终于露出了木纹,再用地板漆刷过。床前铺了小块地毯,那是从沃尔玛大减价的花车上买的,只花九十九美分。床架子已经被收紧,不再有一翻身就会垮塌的危险。床垫被这一阵的太阳晒得香喷喷的,云实悄悄从家里偷出一条自己的旧床单借给常山铺在床上。房间里原来有一个放衣服的柜子,云实还给垫了抽屉纸。小得只能站一个人的小厨房被常山用洗涤剂洗得雪白,连同卫生间的瓷砖一起刷得亮眼,连漆黑的瓷砖缝都用牙刷刷出原来的勾缝剂的颜色。

这个房间,就像常山说的,即使将来租给新婚夫妇,都不嫌寒酸。奥尼尔夫人看他慢慢鼓捣,一天一天房子变得有模有样,除了偶尔在常山加班晚归的次日早上冲他嚷嚷两句,说他回来时的车灯影响到她的睡眠,其他时间两个人都相安无事。

云实这天也休息,便上门来帮常山布置房间。

奥尼尔夫人在主屋的门廊下坐着,缝制她的手工作品。她参加了一个手缝小组,每周三下午和老姐妹们在一起,缝那些小布头。平时就在自己家的门廊下坐着缝“祖母花园”的被子或“教堂窗户”的壁饰。这时为了监视常山,已经坐了一下午,连午睡时间过了,都不肯进屋去。奥尼尔夫人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紧紧盯着和她的主屋错开三米紧靠着的车库楼上。

在她那个位置,正好可以把车库到二楼的楼梯和二楼的房门尽收眼底,但屋子内部的情况她就看不见了。主屋的墙角和二楼前面的走廊和门前一平方米的进处,形成了视线上的死角,即使常山把房门开着,她也只能望洋兴叹。

常山故意把门留一小条缝,云实的笑声不时传出,引得奥尼尔夫人频频咒骂。下午太阳西射,她的门廊朝南,她坐在阴凉处晒不到太阳,但夏日酷热的气温仍然烘烤着大地。奥尼尔夫人热得喝了两壶冰茶,也不能使自己降温。

云实并不知道常山在和奥尼尔夫人较劲,她铺好床单躺在床上,一抬眼看见天花板上的星星,笑道:“肯扬,为什么要在上面画星星?你还是七岁吗?”

常山坐在床前的小地毯上,下巴搁在床沿,也抬着头看那三颗星,听云实这么问,笑说:“是的,我永远只有七岁,在嘉顿小学琳茜小姐的课堂上,等你出现。”

云实笑起来,声音像银铃般悦耳。“我也记得那天呢。我一直怕到了这边的学校会听不懂语言,跟不上课程,还怕这里的白人男孩子会欺负我,又怕这里的白人小姑娘会孤立我,我本来怕得不敢上学的。可是第一天你就在那里,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你身边,还给我吃一粒太妃糖。我那时候换牙,妈妈不许我吃糖。我吃了那颗糖,就想,要和你做好朋友。”

“那颗糖是琳茜小姐奖励我的,我没舍得吃。”过了十年,常山才讲出了他的秘密。如果维方德先生还活着,他不会把过去的每一点幸福都珍藏得清清楚楚,有的会随着时间忘记,有的会觉得有不太重要,而遗忘了。但是现在,他知道幸福会随时离去,每一次的午夜梦回,都让他把前尘往事都回想一遍,每想一遍,都加深一分。

“琳茜小姐后来结婚离开这里了,我们不能和她告别,太遗憾了。”云实说。

常山也记得那位美丽的女士,他记得她的亲和,和毫不吝惜的赞美,那让他觉得自已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有了最早的自信心。“那我们什么时候打听一下,她在哪里,看是不是可以北上的时候路过她的家,去拜访她。”

云实为这个主意叫好,“好呀。我去小学打听,你下个星期就要去开货车了,是吗?”

“是的,这个工作赚钱比较多,会有三四天都在路上。我尽量在停下来吃饭的地方给你电话。要是没有等到我的电话,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出事的。”常山跟她保证。

云实翻个身趴在床上,看向坐在床前的常山,“我知道。”

云实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常山的眼前。常山抓住一把,在她的脖子上扫。云实被他呵痒呵得直讨饶,又笑又逃。常山看她像是要笑个五分钟的样子,冲她做了个手势,蹿到门边,伸出头去,朝奥尼尔夫人招了招手。

奥尼尔夫人的摇椅已经快悬空突出于门廊外了,她伸长了头颈使劲往上看。猛然见门缝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嗨,奥尼尔夫人,”常山笑说,“今天不午睡了吗?还是我们吵着你了?我们马上就走,隔三个街区有一个汽车电影院,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

奥尼尔夫人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拿了水壶水杯,把针线布头收进篮子里,提着进去睡觉去了。

常山哈哈一笑,他非常享受和奥尼尔夫人斗智的乐趣。

Chaptre 10 温室

长途货车司机的工作,比想像中还要辛苦一百倍。一列货车有火车车厢那么长,方向盘重到打不动。常山这才知道为什么休·霍华德会叫他再长30磅,依他的身板,确实觉得吃力,开一段时间后就需要休息,但他咬牙坚持着。

和他搭档开同一部货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白人,比他高半个头,却至少要重100磅,脖子跟头一样粗,手臂伸出来足有常山的三倍还有多,一双手更是又大又厚,像中国的武侠小说里写的,五指叉开,如一把破蒲扇。

休·霍华德把常山交给他,对常山说,这是汤米·琼斯,你跟他开一部车。开货车容易疲劳驾驶,一个人单独上路是非常危险的。汤米经验丰富,干这一行有十年了,你跟着他,我才放心。又对汤米·琼斯说,这孩子是个新手,从来没开过货车,你照看一下他。

“孩子,要不要带个婴儿围嘴?”汤米·琼斯拍拍常山的肩膀说,“这么个女孩一样的小孩子,也要开货车?你年满十八岁了吗?”

“满了,我有驾驶证和行业从业证。”常山忙说。

汤米·琼斯哈哈大笑,休·霍华德说:“你可别吓着孩子,你刚干这一行的时候,不比他大多少,脸上青春痘还没消。”

“那我的肩膀至少也比他要宽一英尺,”汤米·琼斯说。“你在学校没打过橄榄球吗?”

“我在学校打棒球,当击球手。”常山实话实说,“我撞不过人家,橄榄球队不收我。”

“看不出你还能击球,你的胳膊不会被球撞脱臼?”汤米·琼斯取笑他。

常山看他也只是在取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也就只是笑着说:“我打断过一根球棒。今年的中学联赛我们得了第二名。”

汤米·琼斯吹一声口哨,“这倒看不出。是全州的联赛还是全国的?”

“是全县的。”常山笑说。

“我说嘛,如果真像你吹的这么好,你可以靠进大学打球得到助学金,而不是来开货车了。”汤米·琼斯和休·霍华德放声大笑,常山也只好他们笑。

这么大笑一通后,汤米·琼斯算是接纳他了,休·霍华德放心地走了。

常山对汤米·琼斯说:“以后就麻烦你了,我会好好干的。”

“好说,好说。”汤米·琼斯说,“开长途货车没个同伴不行,我此前的那个伙计的老婆受不了他总是不在家,跟人跑了,他把老婆那情人揍了一顿,自己也被抓进监狱去了。故意伤害罪。他进去了,我就落了单,正要找一个搭档。做我们这行,老婆受不了孤单跟人跑是经常的事,看得多了。喂,你有女朋友吗?她知道你来干这个吗?”

常山笑笑不回答。汤米·琼斯拍拍他肩膀说:“那就是有。好好享受你们的年青时光吧,等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只剩下一个内容了,上床。”看常山别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叫了起来,“哟,不会还是个雏吧?”再看常山的表情,更是乐得大笑,“原来真的是。想我是在十三岁有的第一次,到现在,上过的妞的名字,可以从字母A数到字母Z。这世上居然还有十八岁的处男,还给我碰到了,真是稀奇。”

常山被他说得满面通红。两个人轮流开着超长货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听着乡村音乐。汤米·琼斯说他喜欢猫王的歌,说从前还去拉斯维加斯参加过“谁更像猫王”的比赛,虽然没有被选中,但是那套白色的猫王演出服还挂在他的衣橱里,偶尔参加一下哪个朋友的生日派对和结婚仪式,他仍然可以扮上猫王,去演唱一曲。说完就唱了猫王的名曲《Heartbreak Hotel》。汤米·琼斯的嗓子不错,这首猫王的名曲常山也会唱,两个人一路说着唱着,奔驰在中西部辽阔的大地上。

夏天的太阳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直直地晒在常山的脸上和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不多几天,就把他晒得黑如非洲裔兄弟。一天开下来,晚上躺在汽车旅馆里,浑身肌肉酸涨,洗澡时手臂上举都吃力,吃饭时叉子直抖。

汤米·琼斯对他的情况幸灾乐祸得直笑,说等下次上路就好了,新手都这样。他每晚上床前都要喝四罐冰啤酒,看电视里的棒球转播,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上路。常山做不到,他一到旅馆,就只想睡觉,最好连澡都不用洗。

第一趟跑下来,只花了三天时间,但收入却比在沃尔玛干四天多挣了好些。照这个样子干到开学,他完全可以租得起房吃得起饭。只是原先想的先去一个月找房找工作,好等云实去的许诺不能遵守了。

在家休息的两天,常山去云实家看她,把他的情况讲给她听。为了避免让奥尼尔夫人劳神监视他们,常山觉得有必要体贴一下老人,就不招她盯梢了。和云实的约会,都放在了云实家。云实在家照顾凯尔,出门一次不方便,总要带一大包的婴儿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