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一去,云实就暂时解放了,她可以把凯尔让常山看着,自己做点私事。常山一手抱着凯尔,一边在云实的钢琴上用单手弹琴,逗凯尔玩。他弹的是《小星星》,嘴里还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眼睛看着凯尔笑。唱完一遍,凯尔乐得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眼睛是蓝色,连眼白都是淡蓝的。”常山说:“我觉得白人婴儿是婴儿里最漂亮的,比我们黄种人漂亮。成年以后,又差了点。他们的孩子十三四的时候脸上都是雀斑,我们的脸上就少。像你就一粒雀斑都没有。”

云实听了一笑,“肯扬,你的心情比前一阵好多了呀,看来开货车对你有好处。”常山这次来,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歌又是弹琴,还肯说闲话,夸她脸上没雀斑,看来是从丧父之痛和被养母抛弃的伤心中走了出来。“不过你黑得凯尔都快认不出来了。”

常山挠挠凯尔的小胸口,逗他咯咯笑,说:“怎么认不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不是,凯尔?要不要肯扬哥哥装一回黑人牙膏?”

凯尔在长牙,笑多了就流口水。云实拿了消毒纱布来,常山裹在指头上,替他按摩牙床,凯尔抱着常山的手臂不放开,用光秃秃的牙床咬他的手指。常山注视着他的脸,忽然说:“婴儿多大会有记忆?”

云实嗯一声,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记得最早的什么事情?”常山问。云实想一想,说:“有一次在商场迷了路,吓得大哭。后来问我妈妈,她说那是我两岁时候的事情。你呢?我不相信我能记住两岁的事,也许是这件事对幼儿来说太可怕,才记得这么牢。”

常山良久没有说话,然后用手指在键盘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弹一点细碎的调子,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一小段。“你听过这段音乐吗?”

云实摇摇头。常山说:“我的最早的记忆力里,有这么一段音乐,是一个非常美丽的长发女子唱的,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人说是嗅觉能保持的记忆最长久,又有人说是听觉。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做梦时的幻觉,但我小的时候,梦里老是出现她。”

“你的亲生妈妈?”云实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会是,但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有音乐的记忆,我觉得会是真的。你再弹一遍,我记下来,等妈妈回来,我问她是不是听过。我觉得这音乐很有中国风格,不像是你看迪斯尼的动画电影得来的印象和你的梦境重叠的结果。”

常山依言再弹一遍,凭着一点零星的记忆,尽力把几个章节连缀成调子。云实从钢琴上随手拿了一本曲谱,在最后一页的半张空白处,把这几个音符记下来。

“这是五音谱,你看,没有发和西,这是中国古代音乐的特点。我认为这个调子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出自你个人想像。每个人都可以做曲,随口哼一小节,但要突破你从小受的音乐教育的范围,就不是凭个人的能力可以做到了。我等下晚上把这个发到互联网上去,看有人会不会。”

常山点点头,默认她的建议。他想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已经有一阵了,从艾伦去世苏瑞冷淡他开始,这个念头就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

隔天常山又再上路,这次他可以接手比较长一段时间了,不像上次那样,开两个钟头就要换给汤米·琼斯。一个月后,常山已经是个老手了,穿一身货车司机的行头,戴长舌棒球帽,脸和脖子晒得黝黑,包括棉布衬衫开口处那一小片三角形。他像所有的货车司机一样,在领口系一条折成三角形的红色方巾,三角形的一个角挡在领口处。短袖T恤变得紧绷绷,袖口箍紧在隆起的二头肌上,让他一抬臂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他往下拽。

在一个休息日,常山去接云实看电影,正好那天是星期天,云太太和云先生也在家,见了常山都吃了一惊,问,肯扬?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常山还觉得奇怪,说没有啊,不会吧。

云实换好衣服下楼来,对云太太说:“妈妈你看肯扬像不像西部电影里的牛仔?他要是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卷套马索来,挥成圈子扔出去,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云太太被她的形容说得笑了,对云先生说:“肯扬这一个夏天像长大了两岁,比囡囡成熟了不知多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云先生说:“逆境使人成长。囡囡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当然不能和肯扬比。”

常山和云实跟他们说了再见,关上门离开。屋里云太太在窗口看着他们,等他们上了车,云实回头冲她摇手,常山开着车走了,才回头对云先生说:“我还是喜欢书生型的男孩子,从前的肯扬多么儒雅,这才一个月,就变成蓝领了。”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去上大学了,转眼就可以变回成书生。你是不是觉得书生比较没有侵略性,有安全感?”云先生取笑太太。

云太太噗嗤一笑,“是的,虽说我们看着肯扬长大,囡囡和他两个从小青梅竹马,但仍然会担心囡囡。”

“要不要在他们离家前,提醒一下囡囡?”云先生说,“这个你去说比较好,含蓄点,别让囡囡反感。”

云太太觉得头痛,她按一下太阳穴说:“真恨不得把她重新塞回肚子里去,就不用担心了。”

云先生看她烦恼成这个样子,存心开玩笑说:“你这是儿女读大学的‘空巢家长恐惧症’?那我们就再要一个吧,眼看囡囡马上就要离开家了,我们成了空巢老人,一下子就进入老龄化社会,确实很可怕。为了让我们保持年轻人的状态,可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我看你这一阵帮囡囡看凯尔,那眼神就跟饿狼一样。”

云太太大怒,嗔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这个年龄生孩子,岂不成老妖精了?刚才还在担心肯扬,你倒先不正经了。”

云先生哈哈一笑,说:“太太,正好囡囡不在,我们也出去约会吧?提前习惯一下重回二人世界,免得到时候难过。三天前我叫秘书订一家餐厅,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打扮一下?”

云太太笑着啐他一声,还真去挑衣服了。云先生抹一把汗。

Chaptre 11 神迹

临去学校前常山最后一次出车,这次去的地方更远一些,是在山区,离开了高速公路,有一段山间公路要开。常山对单调的高速路两边的无边田野看得熟了,这下有机会看看山里的风景,很是开心。他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有事可做,比什么都让他快乐。

汤米·琼斯对一切早就没了新鲜感,哪里有休息站哪里有快餐店哪里有弯道全在他的心里。常山跟他出车,连地图都不用看,只管开就是。常山曾经问汤米·琼斯,不是说这一行开够十年,就可以攒一笔钱做别的工作了吗?怎么你还在做这个?

常山虽然不觉得辛苦,但他知道他做这个只是零时的,再辛苦,一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对这个工作也就有了一分留恋之心。加上他的生活才刚开始,对未来有无限信心,那这样的辛苦,对将来的人生都是一种资本。

怎么会不辛苦呢?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太阳一晒就是半天。有时朝上午朝东开,下午掉转头朝西开,那太阳就一直在眼前晃,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晃得人眼睛充血。高速路上一望无际,没有停车的地方,只能把尿撒在矿泉水瓶子里。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全身肌肉紧绷,精神又要高度集中,一天下来,比在沃尔玛的仓库搬重物还在累。汽车旅馆又脏又小,隔音效果不好,隔壁发出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耳朵里,常山半夜会被那种声音吵醒。

吃得也差,除了汉堡就是披萨,最多把汉堡里的牛肉换成鸡肉,披萨上的洋葱换成青椒。他异常想念云家的菜肉馄饨和榨菜肉丝面。连苏瑞的烤羊排和核桃派都退到后面。也许苏瑞的离开,让他彻底还原成了一个中国男孩。

常山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吃苦耐劳不抱怨的基因是种在他的血液里的。相比起华人的忍受能力,白人则显得灵活,黑人则懒散。在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工作和前途的时候,会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的人不是太多。

对他的问题,汤米·琼斯当时的回答是他除了这个,不会别的,难道去拉斯维加斯扮演猫王,和游客拍照,一次挣一美元?但这次汤米·琼斯却在寂寞的路途上主动说起他的故事来。

汤米·琼斯说,上次不是说我的搭挡老婆跟人跑了吗?做这一行,除了老婆容易跟人跑,我们自己也是同样耐不住枯燥刻板的公路片的。电影里的公路片都无聊,无聊到要找点事情做,而我们呢,会在别的城市再安一个窝。

常山嗯了一声,看他一眼。他听他说过他有一个同居女友,两人在一起有四年了,女友有一个女儿,是和前任男友生的。但他不介意替别人抚养孩子,他爱那个小女孩,给她买漂亮的粉红色木马。

但是汤米·琼斯说,他在凤凰城还有一个家。常山一听,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接着汤米·琼斯说,他在春田市,有第三个家。常山这下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汤米·琼斯说,凤凰城的女友是一个餐厅女侍,春田市的女友是一个护士。他专接这三个城市送货的单子,这样他到了其中任何一个城市,就都可以回家了。枕着女友的胸脯睡觉,而不是在酒吧里勾搭上的浪□人,或者肮脏后巷里的□。早上有黄油煎鸡蛋、晚上有炒小蘑菇配牛奶煮鳕鱼,而不是在快餐店里吃一盘温吞的意大利面。

怪不得前几次去这两个城市,一交了车上的货,在等重新装车的那两天里,汤米·琼斯总是看不见人影,原来是去过家庭生活享天伦之乐去了。常山听了默然不语。他的问题看来是个普遍的问题,每个人都想吃家里的饭菜,有家人的关心。在他是一个少年还只为养母的抛弃伤怀的时候,身为成年人的汤米·琼斯则是着手建了三个家庭。

“所以我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年,一来是为了这份工资,二来是为了方便。还有什么比工作的需要更好的借口呢?”汤米·琼斯说,“我需要这份工作,我爱这个工作。它让我觉得我是那么重要,她们都在等我。”

常山表示理解。但是他还是担心,三个女人三个家,万一出点纰漏,他的生活马上就要一团糟。比如,“她们就不提结婚的话题吗?还是你不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结婚?”常山问。

“我对她们说,等我升了职,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就结婚。”汤米·琼斯说,“我总也升不了职。我这个工作有什么好升职的?升成车队主管,坐办公室安排调度?我看见字母就头痛,我有阅读障碍症。”

“那你就不想和她们中的一个结婚吗?你不怕她们跑了?就像你的前一个搭档那样?”常山想,人家连一个老婆都看不住,你老兄倒好,有三个,人家还都那么贤慧地在家里等你。

“我想得头都破了,也没想出要娶哪一个,”汤米·琼斯说,“我觉得她们都很好。如果一定要我选,我会选安妮。”安妮就是有女儿的那一个,“我爱我们的小女儿,这次出来前她要我给她带一只猫咪回去。”汤米·琼斯说起小女儿,烦恼的表情也没了,犹疑不定也没了,一脸的慈爱,仿佛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儿就在眼前,搂着他的脖子叫他爹地,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看一只小猫咪。

看来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固然必需,但当父亲的需求,也同样重要。有时为了当一个父亲,就必需要放弃一些女人。所以奉子成婚的事情在哪里都有,男人除了通过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上父亲?

常山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知道世上有一个他吗?他的母亲告诉过他的父亲,他将要做父亲了吗?他的父亲会不会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儿子?如果知道,不会不要他们母子的吧?男人也需要一个家,需要妻子和儿子,需要一个亮着灯随时可以回去的家,需要热情的拥抱和亲吻。让他觉得重要,让他在面对取舍时,从本能到理智,都会选择责任。“我是一个父亲,我有一个孩子。”这话说出来,该有多么自豪。自豪到常山恨不能马上对云实说,我们结婚吧,让我们组成一个家,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两个人陷入各自的思绪里,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久。常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汤米·琼斯,怎么想起来告诉我这个。汤米·琼斯说,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总要找个人说说,不然太难受了。告诉你就跟对着旷野喊一样保险。

常山哈哈大笑,轻轻在汤米·琼斯的肩头上捶了一下。

进入山区,车子在一条溪水边行驶,一路风景美得像画。路的一边是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岸边长满灌木,还开着白色的花。另一边是山坡,上面有各种草花和浆果。常山说这山里的景致比高速路好看多了。汤米·琼斯说,弯道也多,当心对面过来的车。

正说着,忽然一头鹿从溪边的灌木丛中踱了出来,站在路当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吓呆了一样地看着这辆大货车向它压来。常山一个激灵就要踩刹车,汤米·琼斯看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有立在路边的凸面镜,里面出现了另一辆车。而常山的位置由于货车车厢太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这一停车,有可能会让后面的车子撞上来。

汤米·琼斯出声指点说,别停,绕过去,后面有车。常山吓一跳,忙打方向盘,但那头鹿站在当中,货车又宽,是不是可以避开鹿,常山没有把握。眼看就要撞上那只鹿,汤米·琼斯急了,生怕常山忙乱中惊慌,手臂力量不够,便伸手帮他一把。

常山一边按喇叭鸣号警示,提醒后面的车慢行,一边嘴里咕哝说,小鹿斑比斑比,快点让开。那鹿像是被喇叭声音惊着了,退了两步,却没有让到路边去,常山拼着全身力气把车开到路的一侧,车轮已经驶出了路肩,车头靠山坡的一边几乎要擦着山体,才让车子绕过了那只鹿。常山吓出了一身冷汗,说,汤米,行了,把手拿开吧。汤米·琼斯不动,手仍然握住方向盘。常山大惊,百忙中觑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睛上翻。

这下子常山被吓得魂飞九宵。这汤米·琼斯的样子,分明是心脏病发作了。这山路弯道上,停不得车救不了人,而他的一只手还在方向盘上。

常山在这一刻灵台异常清明。他冷静地鸣号示警,瞅准一处到溪边的缓坡可以做暂停,用一边肩膀顶着汤米·琼斯的手臂,让他松开手。他打着方向盘,让车慢慢滑下鹅卵石的溪谷地。松了油门,停稳车,把汤米·琼斯从他的肩膀上挪开,马上翻他的衣服口袋。

万幸在他的衬衫衣兜里找到了硝酸甘油的药瓶,常山取了两粒塞进他的嘴里,放在他舌头底下。再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把他的身体放倒在驾驶座上,等着硝酸甘油起作用。

他心里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把他带走。上次你已经带走了我的父亲,这次不要再带走我的朋友。上次我不在父亲的身边,上帝你已经惩罚过我了,让我失去了母亲和家,这次不要让我再经受一次你的考验。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不是圣徒。

常山跪倒在卵石地上向上帝祷告,硬硬的卵石硌得他的膝盖生痛,而他浑然不觉,只是埋头和上帝交谈。

过了一会儿,驾驶室里传出汤米·琼斯的呻吟声,常山松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一个十字,赞美一声。哈利路亚。荣耀归于我主。

常山爬上驾驶室,扶着汤米·琼斯问,你活过来了?汤米·琼斯点头说,谢谢你,伙计。常山开心得直笑,说,谢谢你,伙计。

谢谢你,上帝,这次你听到我的祈祷,你终于让我相信神的存在。

【第二部 苏瑞】

Chaptre 1 香蕉人

云实去了西班牙做交换学生,常山寂寞得恨不能也飞过去陪伴她,他报了一个西语班,一周去上两次课,然后用新学到的西班牙语和云实在电脑前作语音聊天。云实在屏幕里笑得直打跌,夸他有语言天才,这才上了两堂课,就把“今天天气不错”说得有模有样。

常山笑说,我打算学七国语国,将来周游列国时,好做你的导游。我今天在西语班遇到一个中国人,他会说多种中国地方语言,我表示想学。云实说,你不是会杭州话吗,还会讲两句“上海闲话”,说两句吓吓他。常山哈哈笑,说,我讲了的,我对他说“侬好”,把他吓得不轻。

常山的中文是跟云实学的。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常山教云实美式英语的口语,云实就教他中文,包括读写和说。云家在家里常用的语言是吴语,这让常山也跟着听懂了,并且会说一些。常山颇有语言天分,在和云实青梅竹马的十年里,早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中文,这让他在大学里方便不少。他学的专业是生物,读到硕士以后,一个导师名下有二十多个同学,有五名来自亚洲。三个中国大陆的,一名来自香港的,还有一个印度的。

这些年,中国兴起一阵生物热,许多学生在国内读完本科以后,便申请来美国攻读硕士学位,当然还有博士学位。中国学生在一起,几句英语之后,自然就换成中文,并且是普通话,那让那名香港学生无所适从,他是从中学就过来读的,一口美式英语,很少见他说母语。只有一次在课间休息打电话时,用了粤语,那让跟他同桌的常山听得目瞪口呆。

放下电话,那位香港同学看着一脸好奇的常山,解释说,我讲的是白话,就是香港话。常山当即表示想学,他去中国城买食物,那里的店主基本上都是粤语地区的人士,好些人住了几十年,有的甚至是第二代,仍然不会英语。常山用云实教的普通话和他沟通,他们能听懂,但不会说;他们说的粤语,常山又听不懂,十分的烦恼。

那位陈锦松同学说,下次去中国城,买一套TVB的剧集,看上一百集,就能听懂了。常山表示怀疑,陈锦松说,你要结合你原有的语言基础来学,比如,你看过金庸的小说没有?常山忙说看过,看过射雕的英雄和明教的教主。陈锦松问,那你更喜欢哪一套小说?常山说喜欢张教主的故事。陈锦松说那就OK啦,你去买一套《倚天屠龙记》,每天看两三集,等你把这套剧集看完,听懂完全没问题了。

常山仍然不相信,说真的这么简单?不用买本字典?陈锦松说除非你打算书写也用粤语,否则真的不用。常山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陈锦松说,我小的时候,在香港,家里来了一个北方的亲戚,是来读香港大学的。为了能早一点学会语言,就提前了两个月来,白天在士多打工,晚上住在我家。那个时候正好翡翠台放《倚天屠龙记》,他也喜欢这个故事,就跟着看。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懂,又不好意思老是问我,仗着对故事熟悉,边看边猜,等故事讲到二女争夫,他忽然就听懂了。跟着什么本港台的新闻,十大劲歌金曲的颁奖晚会,他全不在话下。开学后还去竞选当学生会主席。后来我出来读书,每当有人跟我说要学白话,我就让他去看港剧去。

常山听了羡慕不已,马上说我这就去买。

他去买了粤语对白的电视剧集,在实验室放了一台电脑,在做实验等待的过程中,看一集半集。有时云实会在下课后到他的实验室来,两个人便一起看。云实主修艺术史,课程没他这么严谨,需要时间守候一个实验的结果,她更多的时候都比较随意,别的同学在图书馆看书查资料,她则来常山这里。

等这一套剧集看完,两个人还真能听懂粤语了,去中国城买食物,会让那里的店主误会是从香港过去的。买起竹笋馄饨皮来,可以挑到新鲜抵埠的。

有云实在身边的日子,过得像飞一样的快。寒暑假节里云实回希尔市的家,常山当然跟她回去。虽然那里早没了他的家,但有云实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住在云家的客房里,第二天便会去见休·霍华德,请他派活给他干。他需要这笔收入来完成学业,也需要这样的工作来改换一下生活。一个学期都坐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他很想念连绵不绝的山脉和空旷无边的原野,如果去山区,可以采野花养在矿泉水瓶子里,带回去送给云实。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讲出来,他不愿意在云家住的时间太多,虽然云先生和云太太都把他当自己人,早就默认了他和云实的关系,但那总归不是自己的家,他是去云家借宿的。他谨守借宿和客人的本分,只要是在那里,就尽量包揽下所有的活。

他每次回去,都会到他原来的家去看看,那里早就住进了新的人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他只是坐在那条街的对面,看着,像是可以看到少年的他在这里进进出出。隔着时间往回看,他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维方德夫妇待他,不比别的父母差。他们对得起那笔政府发出的抚养金,也对得他们的良心和他们领养的这个孤儿。

维方德先生的墓,仍然在这里孤零零地守着一方墓石。常山总是带一捧香雪兰去看父亲,有时云实会陪他去,有时他一个人。

常山也会去看奥尼尔夫人,和她斗一阵嘴,然后替她修滴水的马桶和打不着火的炉灶。奥尼尔夫人仍会沏一壶茶来招待他,管他叫魔鬼的孩子。这样的拜访持续了很多年,每次云实都会跟着去,奥尼尔夫人在观察了一下两人的亲密程度后,等云实走开去烧水或是把带去的花束插在瓶子里,会朝常山意味深长的笑。常山回她以坦诚的笑容,在胸前划一下小小的十字,表示上帝在他心中,而他会继续尊敬这位在天上的主。

这几年,苏瑞一次也没有和他联络过,他倒是想办法弄到了南希姨妈的店址,每年寄圣诞卡生日卡去,问候母亲安康。圣诞卡生日卡没有退还回来,那表示苏瑞收到了,他也就安心了。中国人讲究一个缘字,也许他和苏瑞的缘份就是这十年,维方德先生一死,缘份也就断了。中国的哲学是万事随缘,不强求不苛责,常山和云实在一起越久,受她影响就越深。而云实,是一个在和睦的中国家庭长大的孩子,她的处世理念,仍然带着强大的中国烙印。

如果不是云实和她的家庭,常山也就长成标准的ABC,俗称的“香蕉人”了,黄皮白心,不会中文,不识汉字,不知道射雕的英雄和明教的教主,不懂得吃竹笋,不会包馄饨。如果从来不知道,那失去也不能算是失去,但已经知道并且拥有,回想一下,就不敢想像如果没有这一切,会是怎样的损失。

因此对常山来说,云实就是一切。

云实不在,他除了找更多的事情来填满她离开后的空虚,实在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他和云实认识有一辈子那么长,早就习惯了他身边有她,照顾她,听她说话,她陪伴他,他也陪伴她,两个人像手足般的长大,她这一去,就像失去了一半的身体。

开始云实不肯去,她不想和常山分开这么远,后来觉得这机会难得,不舍得放弃,便磨着常山也去那边读书,诱惑他说,他们可以趁假期,游遍欧洲。

常山也心动,但他的课程不允许他有这么自由的放纵。他只好说,等我放假了,就过去陪你,我们一样可以趁假期游遍欧洲。

因为有了这样的许诺,常山在学业的间隙,报名去学西班牙语。他这么是想让云实知道,他言行一致,说到的,就一定会去做到。这样云实一个人在西班牙,想着他也在为他们的团聚努力,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云实走后,他落了单,多余的时间除了学西班牙文,他还同时打两三份工。他需要做体力活来保持他的身体强壮,这样才可以在实验室整夜的熬,等待一个数据。

云实走了半个学期的时候,他接到来自云先生的电话。云先生并不常给他电话,是以他接到电话,吓了一跳,以为是云实出了什么事,忙问是不是露丝打电话了,昨天刚和她在电脑前用语音软件聊天过,怎么…

“不是囡囡,”云先生忙说,“我都一个星期没和她说过话了,这孩子完全不记得我这个父亲。”云先生笑一下,又敛起笑容,“肯扬,你要做一下心理准备,我这里有个坏消息。”

常山愣了,怔了怔才说,“我没事,手头上也没有危险品,你说吧,我经受得住。”

“好的,肯扬。我看你需要去请个假,做一趟长途旅行。”云先生慢慢的字斟句酌地说,“我接到一封信,是你的姨母寄来的,她说你母亲身患绝症,已于一星期前离开人世。她本不想通知你,但你母亲的遗物里有你的东西,她才找到你历年寄去的圣诞卡,遁着上面的地址把信寄到了我这里。你留的地址都是这里的,所以她只能写信来找你。”

常山被云先生带来的消息震得一时懵了,过了好一阵儿才发出了一下声音。

云先生在电话那边说:“其实不是信,是一张明信片,所以我看到了信上写的内容。我念给你听:肯扬,你母亲已于11月7日因动脉瘤破裂突然去世,遗物中有留给你的物品,请尽快来取。南希·佛斯特。肯扬。我很难过,我想你一定想一个人慢慢理解这个消息,那我挂电话了,你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打给我。”

常山听见挂机的声音,才木然放下了电话。他颓然坐倒,用手抹了一把脸,发现一手的汗湿,这深秋季节,手怎么会出汗?直到他发出陌生的哭泣声,才知道那不是汗,而是眼泪。

他的母亲再一次遗弃了他。他一直想将来的有一天母子俩可以和好,她会原谅他当时的不在场,对他说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上帝的旨意。对他说:肯扬,我的儿子。

可是这一切再不会发生了,直到她死,她都没有回应过他的问候。

Chaptre 2 绿袖子

过了很久,常山才重新拿起电话,打回给云先生。“你有南希姨母的电话号码吗?”云先生说明信片上有,把号码念一遍,常山记下来。云先生说:“肯扬,请节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你和囡囡从小时就认识,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我明白,”常山说,“谢谢你。我马上和南希姨母联系。”

拿起记号码的纸片,他拔通南希的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就有人接。

“你好,请问南希·佛斯特在吗?我是维方德,肯扬·维方德。”常山自报家门,他先提他的姓氏维方德,是想这间客栈不会只有南希一个人,接电话的也许是工作人员,一听维方德这个名字,当然知道是苏瑞·维方德的亲戚,至于知不知道她有个她不认的儿子,他就不敢确定了。

接电话的人是个女人,她轻轻啊了一声,问:“你是苏瑞·维方德的什么人?”

“我是苏瑞·维方德的儿子,我找南希·佛斯特,谢谢。”

“请稍等,”电话里传来“嗒”的一声轻响,跟着是脚步声,随后是叫人的声音——“佛斯特夫人,你的电话”——过了一回脚步声由远至近,电话被重新拿起,“她马上就来。原来你就是苏瑞的儿子,你好,我是‘牙买加’客栈的前堂经理,莎拉·莫西。苏瑞的事,太遗憾了,她是个好人。“

“谢谢你,莫西女士。”常山说,“我该早一点去詹姆斯顿看她的。她在那里,过得好吗?”

“我想,并不是太快乐吧。”莫西女士说,停了一下,“她来了。”话筒里的声音再一次变低,“你的电话,是苏瑞的儿子打来的。”

南希嗯了一声,接过电话,对常山说:“我是南希·佛斯特。”

常山忙说:“南希姨妈你好,我是肯扬。谢谢你通知我,我马上订机票去詹姆斯顿。”

“一星期前我给你寄了一封信,让你尽快来,你却现在才和我联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留别人家的地址给我们,让我找你还要通过不相干的人。”南希的口气极度不高兴。

常山并没有想过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好的待遇,但仍然极力解释。“南希姨妈,你找到的一定是圣诞卡。我每年圣诞在云先生家渡过,从他家寄出的卡片当然是写的他家的地址。如果你找到的是我寄给母亲的生日卡,就可以看到那上面写的是我在学校宿舍的地址了。她的生日是在五月,那个时候,我在学校。”

南希听了他的解释,也没什么反映,只是不耐烦地说:“你什么时候来一趟,把她留给你的东西拿走。如果不是要一定要本人签字才能领,我就直接寄给你,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会及早动身,订下一班飞机。”常山也不再和她多说什么,一早她就讨厌他,巴不得他从未曾出现在苏瑞的生活中。南希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常山放下电话,马上登录售票网站,订了最早一班的飞机,用信用卡付了票款,收拾几件衣服和个人用品,装了一个包,随后去导师处请假,说母亲去世,他必需赶回家去。导师准了他的假,还安慰了他几句,常山谢过导师,再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讲了一下,让他代看一下他正在养的小白鼠。同学拍拍他的肩,说声保重。

临上机前,他给云先生通了电话,说正在等候上机,等到了詹姆斯顿再和云实通话,如果她先打电话回家,或一时找不到他,就说他去了哪里。云先生说好,他会转告给囡囡的。常山放了心,上了飞机戴上耳机假寐。

飞机在高中遇上气流,略有些颠簸,常山从沉睡中醒来,耳膜鼓荡,耳鸣不止。尖利疼痛如武侠小说中写的魔音穿耳钻进他的脑子,他开阖牙关,努力调整耳水至平衡状态。他不常作飞机旅行,每年回云家过寒暑假,都是他开着他的小旧二手车穿州过府。一路尽挑风景优美的路线开,宁可多绕远路,也要带着云实游遍美景。

此番为赶时间,他舍自驾车而乘飞机,便觉得诸多不自由。身体的不适应更首当其冲。位子太窄,行动不便,邻座一位老人已经起来三次上卫生间,他不得不站起来让到过道,待他走过才落座。等老人回来,他提出把靠过道的位子让给他,老人又横眉怒目,说我为了靠窗的座位还多付了5美元。一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占我便宜的表情,常山只得闭嘴,请他回自己座位坐下。

一阵颠簸之后,飞机又恢复平稳,常山却再也睡不着,想起刚才梦中所见,竟是亡母的音容笑貌。她的面容回到他幼儿时的模样,看着他笑,抱着他摇晃他,在他耳边轻唱一着古老的英国民谣。

Alas, my love,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For I have loved you oh, so long,

Delighting in your pany.

Green 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 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 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 sleeves.

If you intend to be this way,

It does the more enrapture me.

And even so I still remain

A lover in captivity.

Green 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 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 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 sleeves.

Mm Mm…

Green 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will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