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那段从幼儿到少年的时期,是他们的黄金时期。她付出全部的母爱,常山得享父母亲情。他曾经把这首歌哼给云实听,告诉她这是他的摇篮曲。云实听了,眼泪盈盈。她把一首翻译成汉语的歌词写下来给他看,说这个叫《诗经》体。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绿袖永兮, 非我新娘。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云实说,如果直译,就没有这么哀伤了。她读给他听,“我心相属,日久月长。与卿相依,地老天荒。”常山听她念着,觉得世上的所有语言,都不如这古老歌谣感人。

如今他在一万米的高空,是与亡母最接近的地方了,所以她入梦来,唱一首儿歌,与他同享旧时欢乐。

常山重新闭上眼睛,想重温一下梦中情境。也许飞机真的是与上帝最为接近的地方,纯净的高空再一次迎他入梦,梦境中一片白雾,便如飞机舷窗外的团团白云,连绵直到天边。白云上面是蓝得像水晶一样清澈的天幕,蓝得像圣母的琉璃苣花那种蓝色的袍子,像圣婴的眼睛,像画中的天堂,西方世界梦寐以求的神殿。光线在白云的上面折射成穹顶,满天的圣乐响起,竖琴奏出教堂音乐,长着翅膀的小天使飞翔在其间。

他在雾中穿行,耳边又有女子清柔的歌声传来,他以为是苏瑞,循声找去,果然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他心中一喜,轻声唤,“妈妈。”

那女子回过身来,笑容温婉,声音柔和。“常山。”她说:“常山,儿子。”

常山一惊,从梦中醒来,挣扎着从狭窄的空间移动身体。不知怎的,他半个身子歪在了椅子外面,头垂着,几乎要从座位上倒出去。

他抹一抹脸,一头的汗。这次真的是汗,不是眼泪。飞机上温度调得那么低,而他一头的汗,差点在睡着了的状态下跌出去。

旁边那位老人皱着眉头瞅他一眼,咳嗽一声坐坐好,咕哝说连睡觉都不老实。

常山无暇去理会他,只是拼命想抓住梦中的一点东鳞西爪。梦中那女子不是苏瑞,她的容貌不像是西方人,说话的语言也不是英语。她说什么了?像是说…儿子。

她像是在用中文说:儿子。

常山的脑子乱成一团,魔音继续折磨他的耳朵,他用手掌紧紧贴在耳朵上,压在耳膜,一压一放,试图恢复正常。而那女子的声音仍然穿过钻心的疼痛,她说:儿子。

常山把头埋在膝盖上,任热泪模糊他的眼睛。

妈妈。他想,在一万米高空,最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除了苏瑞的灵魂在,还有他的亲生母亲吧。她在他幼年时,时常在梦中来看他,后来有了苏瑞,她来得少了。而他渐渐遗忘了她。今天是怎么了,两位母亲先后出现?

还是只是他思念过度,在极度的压迫感和几乎要劈开脑子的痛楚下,把埋在被遗忘了的深处的一些记忆片段给翻了出来?

如果梦中那女子真是他的母亲,那他就不是被遗弃的孤儿。她对他那么温柔,慈爱的眼睛里有无限爱意。她叫他儿子,在说出儿子这个词之前,她还念出了两个字。她说的是中文,他可以肯定,他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口形。

儿子。而不是SON。

Chaptre 3 牙买加

常山到达詹姆斯顿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下了出租车,在马路对面打量这幢名为“牙买加客栈”的老房子。没想到南希姨妈还有这样的幽默感,把一幢乔治王时期风格的老建筑用一本悬疑小说的书名来命名,不知来这里的客人会不会是因为对那个故事感兴趣而来投宿?客栈里会不会有大号的钩子作装饰,还有麦酒来招待客人?

苏瑞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五年,听那个名叫莎拉·莫西的女士说,苏瑞在这里并不快乐,常山心里不免难过。如果她抛弃过去的一切换一个新的环境能够过得好,那他的委屈也算值得,但她不快乐,那这一切又算什么?

常山在落日的余晖中看着这幢旧宅,它位于一条丁字路口的转弯角处,大门就开向路口,房子因势就形,呈燕尾状。临街的一面有阳台,阳台后面是落地的玻璃窗。两翼的一面朝西,一面向东南,那朝西的一面玻璃窗反射着阳光,刺痛他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这间牙买加客栈是一个私人小旅馆,有十几个房间,雇两个当地妇女打扫,没想到是一间中等规模的酒店,怪不得有一个前堂经理来接听电话。怪不得刚才他乘出租车的时候,才一报路名地址,那司机就明白是牙买加客栈,还问他是不是来渡假的。

常山想,有这么大的营业面积,就算资金有问题,银行也会贷款的吧,怎么南希姨妈就那么想要苏瑞的资金注入以改善她的经营情况?

他定定神,等一辆车子开过后,才越过马路走到牙买加客栈的门口,推动旋转木门,黑色胡桃木的门框厚重敦实。进入大堂,两层楼的挑高空间让人丝毫不感觉到压抑,墙漆成青柠檬色,配上黄色的莨苕叶饰图案,组成连绵的藤蔓和卷草纹的拱券石膏线,优雅别致。地面是黑白菱形格子的大理石,抹试得一尘不染。大厅里的一角是供客人休息的地方,放置了几组了藤桌椅,中间隔着一排茂盛的蕨类植物,青翠碧绿,让整个大堂清凉宜人。

这是一间非常漂亮的酒店,常山在心里忍不住赞叹。南希姨妈和苏瑞把这里经营得很好。

他走到前台,发现长长的台面同样是用整块的黑色胡桃木做成的。他对这种木头有认识,是因为维方德家的厨房餐桌台面就是这种木头。在他小的时候,苏瑞在餐桌的一端做着晚餐,他在另一端做功课,读故事书给她听。

前台后面的一名中年女士面带微笑地过来问:“先生,请问订房了吗?”

常山看一下她胸前铭牌,温和地笑着答:“没有。请给我一间房,我是肯扬。你好,莫西女士。”

莎拉·莫西惊喜地轻呼出声。“肯扬?你这么快就到了。”

有个陌生人这么欢迎他,常山的心温柔地牵动。“是的,我尽快赶来了。你好吗?”

“我很好。”莎拉·莫西说,“你长得这么大,我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少年人。”

“苏瑞提起过我,是吗?”常山满怀希望地问。

“是的,你是她的男孩。她给我看过你寄给她的圣诞卡和生日卡。她也曾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小男孩在著名的常春藤学校读书。她以你为荣,肯扬。”

常山听得几乎要落泪。

莎拉·莫西招手叫来一名管理人员,让他代看一下前台,对他说“跟我来”。常山跟上去,小声说:“南希姨妈呢?我先去见她吧。”

“她到银行去了,现在不在。我先把你安顿下来,你洗个澡吃点东西。”莎拉·莫西引他走楼梯,介绍说。“这里有三层楼,分左翼和右翼,左边七个房间右边九个房间,还有套间和双人间,楼上楼下一共五十一个房间。后面还有一幢独栋的小楼,是餐厅。苏瑞住在右翼三楼的一个套间里,她的房间还在,没有改成客房,我把你安排在她的房间。”

“这是南希姨妈的意思吗?”

“不,这是我的安排。”莎拉·莫西果断地说。“没道理让你住客房,你姓维方德,是苏瑞的儿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三楼。“苏瑞和南希姨妈相处得不好是吗?”常山若有所悟。

莎拉·莫西笑了笑,用钥匙打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推开进去。“你就住这里,好好休息,坐长途飞机一定累了。你要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可以下楼过中庭,到餐厅去用餐。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好的,我明白了。”常山说。“谢谢你的好意,莫西女士。苏瑞在这里有你作伴,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安慰。”

“你这孩子很可爱,”莎拉·莫西说。“我要下去工作了,你先休息一下。回头见。”

常山送她出门,在房门口看着她下了楼梯才回到屋里。

打开行李放好,他在这间屋子里走动,仔细看这五年苏瑞生活的地方。两个房间,一间是起居室,一间是卧室,卧室边上有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袖珍厨房。这厨房小得不比他当时租借奥尼尔夫人的车库房间附带的小厨房大。一个电磁炉灶,可以烧水煮壶咖啡泡壶茶,边上是烤面包机。餐具厨具不多,苏瑞在这里,也就是做个早餐吧。

想起家里那个大大的厨房,各种大小深浅不同的紫铜锅,擦得锃亮的,整齐地挂在厨房的墙上。而这些只是装饰用的,苏瑞日常使用的锅则收在厨柜里。苏瑞是个完美的主妇,在这样一个迷你厨房里,她的好厨艺无用武之地。

常山离开厨房,走进卧室。苏瑞的卧室有一张有四根立柱的床,常山认得那是她和父亲主卧室的大床,原来她把床拆了运来了这里。再仔细看,卧室家具竟然都是眼熟的旧物。她把她整堂的卧室家具都搬到了遥远的詹姆斯顿。这些用了多年的橡木家具,经过无数次的擦拭和手掌的抚摸,发出莹润的光泽。

苏瑞在这几年里,一定十分怀念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然不会花那么大的工夫把一套原木家具从中西部运到南部海边来。

常山在这里,像是又回了家。

他洗了澡换了件干净衣服,下楼去吃晚饭。按照先前莎拉·莫西的指示,下了楼,往后面走,有一道门,门外是一中庭花园,种着当地的植物,当中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四周是带拱的回廊,地面是拼花的马赛克。这是一个西班牙风格的庭园,这一个庭园,让这间酒店的格调提高了不少。

常山本来不懂这些,但云实主修的是艺术史,她的书以各种各样的画册为多,而他在空闲的时候会帮她上互联网找资料,跟着她的课程,他等于也把艺术史给修了一遍。因此这里的诸多见功力的细微处,一一落在了他的眼里。

这间酒店一定请了一个高明的室内装饰大师来设计,不会是南希姨妈的个人品味。

他穿过中庭花园到了后面的独幢小楼,临庭院的一面是整幅的玻璃长窗,全都朝外开着,庭园的绿色映到了餐厅里,里面摆放着藤制的桌椅,桌子上搭着淡紫色的桌布,椅子上有绿色印花的靠垫,看着就像是餐厅了。

像是还早,餐厅里用餐的人不多。穿白衣系黑色围裙的男侍者拿了餐牌过来请他点餐。常山随意要了一个蔬菜色拉和一个贝类。稍过一会菜便送了上来,常山一尝,才明白这间酒店为什么叫牙买加客栈,原来他们请了一个牙买加的大厨,做得一手中美洲风味的菜。

在一个西班牙庭园的餐厅里吃牙买加菜,常山觉得实在有趣。这像是回到两三百年前,西班牙人发现新大陆的情形了。这和詹姆斯顿的历史又暗自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如果这一切都是南希姨妈的经营之道,那他要对她完全改观了。因为这些显然不是苏瑞的情调,他对养大他的母亲太了解,他知道她喜欢的是美式乡村风格。

快要吃好时,餐厅门口进来了一个人,左右一看,直直地朝常山走了过来。常山在她过来时已经认出这是五年未见的南希姨妈,便礼貌地起身,伸出手去说:“你好,南希姨妈。”

南希·佛斯特避开他的手,自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打量着他。常山朝她笑一笑,也回望着她。

五年前她来参加他养父的葬礼,带走了他的养母,当时由于伤心和气愤,并没有好好看过这位姨母。如今又因为他养母的死,两个人再一次要见面。他们好像总是因亲人去世才见面,有这样的原因,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也就不足为奇了。

南希·佛斯特比记忆里的要年轻一些。常山觉得奇怪,怎么过了五年,她反倒越来越年轻了?看上去比苏瑞还要年轻。而苏瑞的形象还停留在他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里,眼前,却是五年以后了。

也许是这份显而易见的成功让她精神百倍,有着适宜的妆容和考究的衣着,头发是亮丽的棕红色,修剪得长短适合,衬着她的长方脸,蓬松着扣在耳下,修饰了她的脸形。向后弯曲的发梢里,露出耳垂上的一枚白豆大的宝石耳环。常山自然是认不出那是什么石头,只是觉得很好看,并且有光泽,估计会是颇为名贵的宝石。

眼前的南希·佛斯特是一个成功的女士,她冷冷地看着常山,像在看一个窃贼。

常山明白了。为什么南希姨妈会迫不及待地要他过来,她说苏瑞的遗物里有留给他的东西,本来常山以为会是苏瑞的个人物品,像她的结婚戒指,私人相册。或者是她的骨灰。苏瑞在这里是个客人,她死后,棺木不应该孤零零单独埋在这里,而是应该运回去,葬在父亲艾伦的身边。就算运送棺木不可能,那么火化之后,把骨灰带回去埋葬也是一样的。常山来詹姆斯顿的打算就是带回她的骨灰,归葬在家乡的墓地里。

但现在他明白事实可能与他的想像有出入。南希叫他来,不是单纯地把骨灰交给他,满足他的心愿,而是另有所图。苏瑞死了,她入的股份如今成了遗产,如果苏瑞写下遗嘱,有留给他的一份,那么在南希看来,他就是来谋夺她财产的食腐者,他是秃鹫。

常山并不想要苏瑞的遗产,但他也不想让南希太过愉快,毕竟她让他不愉快过。她当年正值盛年,却趁火打劫,连哄带骗,带走他的母亲,弃他于不顾,让他继失去父亲后又失去了母亲。她欺负一个少年,让他手足无措,凄凄惶惶。她哄骗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妻子离开她的家,把她连根拔起,让她投奔她依靠她。她谋她的财,分割他们的母子情分。

如今他已成年,与她势均力敌,而他不打算让她好过。

Chaptre 4 保管箱

常山慢吞吞地把盘子里最后一点拌色拉的沙司用面包沾着吃干净,用餐巾擦擦嘴角,扔在盘子上,身子靠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放松一下身体。

“南希姨妈,我母亲的遗体现在在哪里?是在医院、殡仪馆、还是已经下葬了?我想把她带回去和父亲葬在一起,让他们两人的灵魂可以在死后团聚。如果你已经办完丧事,那剩下的事情便由我来做,费用我来负担,不用你操心劳神。我母亲突然离世,一定让你受了不少的罪,你辛苦了。以后有我,我会安排好运送的手续,你就不用费心了。这一个星期,你一定累了,如今我来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还有,谢谢你通知我,让我可以为母亲尽一点力。”

南希看着他,听完他这么一段长篇大论,才冷静地开口。“来我的办公室,这里不是你发表演讲的地方。”

“不,南希姨妈。我不是你的员工,我不会去你的办公室。”常山说。“如果在这里怕影响客人用餐,我们可以去墓地,我们边走边谈。我总要去拜谒我的养母,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如果我母亲没有没有下葬,如今还在殡仪馆,那么我们就去殡仪馆,我还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南希姨妈,我来这里是处理我母亲的丧事的,别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

“你以为我就有兴趣吗?”南希说,“不是非不得已,谁会想要见厌恶的人?”

常山看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也就不客气了。“彼此,彼此。那你告诉我,我母亲的遗体在哪里,是葬了是埋了还是搁着?处理完我马上就走,一天都不会多加停留。”

“没有礼貌的野孩子,这些年我完全没有说错,你果然就如从前一样顽劣。”南希鄙夷地说,“口口声声母亲母亲的,别让人以为你是维方德家的人,你别忘了你是他们领养的,你连一滴维方德家的血液都没有。”

“我姓维方德,我的社会保险卡医疗保险卡驾照上都是维方德这个姓。我养父姓维方德,我养母姓维方德,请问你姓什么?”常山回击道:“我要去见我母亲,你没有理由不让我见,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一样能够知道,这间客栈里的员工他们一定知道。可是如果你一定要逼得我去问员工,那对你可没任何好处。”

“魔鬼的孩子。”南希低声咒骂说。“不知道为什么苏瑞当年要领养你,弄得今天,祸害无穷。”

“因为她有爱心,她是个好人。”常山简短地回答。言下之意是她不像你,心眼狭窄。

“可是有的人不懂得感恩。”

“那是有人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有人趁她伤心,鼓动她抛家弃子。”

“你都成年了,难道还要抓着苏瑞的裙角叫妈妈?”

“哈,很好,你终于承认她是我妈妈了。”常山耸耸肩,站起来,又趋身替南希拉椅子,“走吧,南希姨妈,我们在这里吵架多不像话。你告诉我母亲在哪里,我办完事就走,绝不多留一天,不在你眼前晃,让你生气。”

南希倒是颇有想和他理论一番的架势,但看看这环境真不是她可以一展口才的地方,只得忍气吞声地站起来,昂首挺胸地离开餐厅,餐厅里的员工纷纷向她颔首行礼,她看都一看一眼,拂袖而去。反倒是常山,冲那些员工微笑点头,不停地说“你好”,又自我介绍说,我是苏瑞的儿子,请把账单送到我的房间里,我住309室,苏瑞的房间。

餐厅的员工听他这么一介绍,马上来了兴趣,连大厨都走出来,握住他的手说:“维方德先生吗?幸会幸会,苏瑞是个好人,她的突然离去是牙买加客栈的损失。维方德先生,你怎么现在才来?你应该在你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来看她。”

常山十分感动,忙说:“谢谢你,请叫我肯扬。我在北方念大学,课业忙,因此没有来看望母亲,我们之间一直有通信。不过再怎样,我不来看她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没想到,她会离开得这么突然。”

大厨拍拍他的肩,还想再说点什么,前面南希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不跟上吗?”

常山只得放下他的手,“我得走了,谢谢你,回头有时间我们再聊。”

大厨和侍者让开道,常山一一致谢,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南希身边。“看来他们都对我母亲的印象不错。”

南希哼一声,不再说话。

常山追上她后,也不再开口,而是看她要带他去哪里。

南希并没有走远,出了餐厅转到小楼的旁边,有一道石头砌出的台阶。拾级而上,转一个角,再上一段石梯,到了一个平台。原来是餐厅的上面做成了一个休闲的坐处,张着帆布伞,有几套桌椅,随意地摆放着。

南希挑了一张椅子坐下。“请坐。既然你不肯去我的办公室,那么就在这里谈吧。”

常山把一椅子转了一个向,面对着庭院坐下来,欣赏着院景,赞美说,“很好的一个客栈,比我想像中要大很多。这里景色不错,詹姆斯顿也是大名鼎鼎,趁现在时间还早,我想去镇上走走看看,重温一下美国历史。南希姨妈,你有什么话请直说,我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殡仪馆现在已经关门了,你去了也是没有用,明天我再带你去。”南希带着一点迟疑说,态度比刚才好了不少。

“我明白了,是已经火化了吧?不然就应该还在医院太平间里。”常山收起他的满不在乎,也郑重地答。“看来姨妈也没有想过要把我母亲安葬在这里,要是有这个打算,火化完之后就落葬了,或者不火化,直接土葬。谢谢你,南希姨妈。”

南希摇摇头。“是她自己的意思,说要葬在维方德先生旁边。”

“她…死之前,痛苦吗?”常山问,他非常想知道关于苏瑞的一切。

“腹部动脉瘤破裂,血液污染整个盆腔,非常痛苦。”南希把脸别向一边,“幸运的是走得很快,从发生到死亡,不过12小时。因为痛苦,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一直清醒着,我赶到医院,守在她旁边,听到了她的遗言。”

“她都说什么了?”

“苏瑞说,她要是死了,就把她的尸体火化了,骨灰葬在维方德先生旁边。这几年留他一人在家乡,对不起他。”南希陷入沉思。像是苏瑞被注射的镇静剂也影响到了她,南希奇怪地不再对常山抱有一种先天的敌意,她居然跟他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

常山不去打扰她,让她理清思绪,他看着暮色中的西班牙庭院,沉默着,想着这五年,苏瑞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

过了很久,周围暮色四合,前面客栈的房间一一亮起灯来,底下的餐厅也热闹了,有笑语喧哗传到楼上来,惊醒了南希。

她回过神来,用极低沉的声音说话。“苏瑞说,希尔市的中央银行保险库里,有她一个保险箱,里面是她给你的东西。保险箱的钥匙在这里的银行,托管人是我,但需要你和我共同签字才能去取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我并不想过问你的事情。她大可直接把钥匙寄给你,但她一定要这么做,我只能说,她是猜忌我,不信件我,怕我把你的东西私吞了。但是我要真是想私吞,我可以选择不告诉你。”

常山无语。他已经对苏瑞决断的事情早就摸不着头脑了,但他不想南希把苏瑞想得那么不堪,他试着解释说:“也许她只是不想现在就交给我,她还在生我的气。而且她不知道她会突然去世。把重要财物放在银行保险箱里,留两个人的名字,不是很常见的做法吗?万一一个人出了意外,另一个人才能按要求去做,不然除了银行就没人知道了。”

南希对他的解释嗤之以鼻。“一听你就是没有和银行打过交道的。在银行申请一个保险箱,每年是要付一笔费用的。她在希尔市租一个,又在这里租一个,就是两笔费用。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两个保险箱来保存?如果是非常重要的,她为什么不取出来放在身边,就是这里的银行?希尔市那个保险箱完全是多余的。而且,这里的这个保险箱里只是一把那边保险箱的钥匙,多么奢侈的行为!她以为她是在上演间谍片吗?什么样的秘密需要这样大费周章来保存?”

“南希姨妈,我想会不会是这样。”常山冷静地说,他转向她,认真地分析出有几种可能,一如他在实验室里写分析报告。“她当初离开希尔市时非常匆忙,忘了她在中央银行还有一个保险箱的事情;或者是租用的期限没到,提前取出会白白损失租金。此后她一直住在詹姆斯顿,没有回去过,那保险箱也就一直租下去了。又或者,她当年租这个保险箱时就缴了几年的租金。也许,相比起从詹姆斯顿到希尔市的来回费用,在这里租一个保险箱反而便宜。又或者,她不想回到希尔市那个伤心地去,在她看来,希尔市就意味着生离死别。我父亲在那里去世,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南希看他一眼。暮色昏暗中,常山的脸半阴半明,阴的一半是来自天光,明的一半来自前面楼房的灯光。这孩子长大了,变得头脑清晰,有理有据,有礼有节。南希不敢小视他。“不过是一把钥匙,锁在房间里的什么抽屉里也就是了,也值得专门为一把钥匙租一个保险箱?”南希像是对苏瑞有着强烈不满。

常山笑一笑,这个问题他就不方便回答。是什么让苏瑞不放心,为一把钥匙要特地去租一个保险箱,南希应该心里有数。从诸多迹象看,两人的相处未必愉快,苏瑞不放心把重要物品空口无凭地交给南希,这已经说明了问题。但是,就如南希刚才说的,她可以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常山。反正常山不知道,于她能有什么损失?

转念又一想,常山明白了。租保险箱是要支付费用的,时间到了,银行肯定要催托管人缴费。托管人虽然是南希,取件人却是常山。就算南希可以隐瞒一时,租期一到,银行自然会通知常山,常山还是会知道这件事,不过是迟与早的事。

南希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可见这事真的在困扰着她。而她不想再和常山有瓜葛,索性讲了,免得将来再来麻烦她。既然苏瑞的意思是要把她的骨灰带回希尔市安葬,那么常山这次来了,下一次租期到了,常山势必还要再来。南希可不想老是见到他,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解决,省得还要纠缠不清。

看着常山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露出那么神秘的笑容,南希那敏感的神经再次武装起来,她挺一挺腰,坐直了身体,带着谈生意的姿势说:“还有一件事情,苏瑞的股份…”

常山看她一眼,心想,这才是你的重点吧。

Chaptre 5 赠与书

南希咳嗽一声说:“苏瑞突然发病,在医院躺了12个小时就离世了。但她的神智一直是清晰的,她让我给她一支笔,和一个拍纸簿,她躺着写了遗嘱。”她停了一会,像是在等常山的反映。

常山确实很激动。苏瑞肯写遗嘱,那一定会与他有关。他与苏瑞只是寄养关系,维方德家接受政府一笔津贴,替福利局养一个孤儿,这里面只牵涉到格式合同,没有血缘的纽带。苏瑞的遗产,按道理来说,和常山没有一点关系。但人却是感情动物,养一个孩子长大,长达十多年,除了抚养与被抚养,怎么可能没有亲情?他们付出那么多的爱给一个孤儿,而他真正把他们看成父母,他们离世,他悲痛欲绝。

如果苏瑞不是还把他当儿子,那她不会特地写下遗嘱,忍着身体的疼痛和将来死去的恐惧。南希是她唯一的亲戚,她死了,她的遗产自然而然就归于了南希,何况本来就是入股投资的资金,掺杂在客栈的经营中,不可能提得出来。她一定是想要留点东西给常山,才会当着南希的面写这份遗嘱。

南希满意地看着她想看到的,接着说下去。“我找护士要了一个她们的记录夹,放上一张白纸,让她写。为了有公信度,我还找来一个名主治医生和当班的护士,让他们做个见证。苏瑞写了一行字,签了名。我请医生和护士也签了名,这份遗嘱当场生效。”

“你不想知道苏瑞写了什么吗?”南希忽然问一句。

常山老老实实回答说:“想。请继续,南希姨妈。”

南希冷笑一声。“苏瑞写的是,她所有的财产,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表姐南希·佛斯特,一份赠与肯扬·维方德。肯扬·维方德,原名ChangShan。C H A N G S H A N. ”她拼读出字母。

常山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有一块大石头猛地击打了他的心脏。他的原名?是说他的中文名字吗?ChangShan?如果这个发音只是中文的拼音,那对应的应该是哪两个中文字?他的中文是云实教的,云实会的又是云太太教的,用的是拉丁字母注音的方法,因此他知道,这个“ChangShan”,极有可能是他的中文名字的拼音写法。

“ChangShan”, Chang有可能昌、长、常、敞,也有可能昶、怅、裳、鬯。Shan则有可能是山、闪、善、扇、珊、禅、晱、杉。任意一种组合,任意一种可能。中文里面同音不同字的字有那么多,哪两个字才是他的名字?

至于有可能是ShanChang!!

常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汗都快流下来了。他用手盖住眼睛,说一句对不起,站起来离开椅子,走到露台的边缘,手扶着栏干,做了几个深呼吸。长到二十三岁,他才从别人的口里,知道他的真名。

南希也不说话,只是听着楼下庭院里传来的歌声。

住宿的客人在用过晚餐后,酒精燃烧了血液,他们从餐厅移到花园,从室内移到室外,让夜风吹拂他们发热的脸庞。

餐厅里驻唱的小乐队和歌手把乐器也搬了出来,弹奏着当地的土著乐器,唱着歌,给客人助兴。

客人们举着手弹着响指,跺着脚扭着胯,跳着热烈奔放的土风舞。更多的酒被斟了上来,还有龙虾、牛排和热带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