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过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回到南希身边坐下,对刚才的话题避而不谈,而是随口说道:“有舞蹈和音乐助兴,酒水的销量一定非常可观。”

南希笑一笑,“怎么,对酒店经营有兴趣了?苏瑞的一半财产给了你,你就拥有了这间客栈10%的股份,确实可以对日常经营做指示了。”

“我不过是因为楼下的花园舞会忽然有了这个想法,才随口一说的。这间牙买加客栈经营得这么好,你一定很骄傲。”常山由衷地说。

“所以我不会允许你来指手划脚。这是我半生的心血,我不能让你来横加干预。”南希索性表明态度。

常山诚心求教,他问:“那你想怎么解决目前的困境?显然苏瑞是想我拥有一部分她的财产,而这部分财产恰好就是牙买加客栈。如果她只想我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她可以在遗嘱上写,赠送给我的养子肯扬·维方德二十万美金,这笔钱将由我的表姐南希·佛斯特支付。这样,这间客栈就是你一个人的,我沾不上一点边。”

“谁能够知道一个将死的人神智是否清晰?她这是存心刁难我,她不想我过得舒心。她当然知道客栈的财务是怎么一个状况,我哪里拿得出这么一大笔现金?她恨我,所以才这么陷害我。”南希被他说得还真是气得不轻。她对苏瑞的遗嘱本来就不满,就下全撒在常山的身上了。

常山好奇地问:“南希姨妈,你和苏瑞之间出了什么事,才会闹得这么不愉快?”

南希拍案怒道:“简直胡说八道,我们能有什么不愉快?她就是脑子糊涂了,头脑一时发热,临死前才想起你这个养子来。不然为什么从来不给你寄回信?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你?”

常山冷冰冰地说:“那为什么我在前台一说我姓维方德,莫西女士就说你是肯扬,苏瑞的小男孩,又说我长得这么大。又为什么餐厅的大厨和服务生都知道我,都跟我握手,责备我不该不来看她。可见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她只是不在你面前提我而已。”

“谁能知道一个人心里的想法,那他就是上帝,不是普通人。”南希恨恨地说,“她不在我面前提,却告诉每一个人,这不是存心要我好看吗?”

常山却说:“南希姨妈,她并不知道她会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的吧?她只是在和朋友们闲谈时,提到她过去的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在希尔市的家。我想这是很随意的聊天,毕竟她在这里有五年,今天一句明天一句的,会给人留下印象不是正常的吗?只不过她离开得太突然,我出现得更突然,他们才会把对她的惋惜,移情到了我的身上。”

南希看他一眼,“你时常想起她?”

“从没忘记过。”常山惆怅地答。“我和苏瑞在父亲的墓地前决别,随后我就回了家,就在马路对面,看着你和苏瑞回来,看见鸡场的小卡车来运了鸡走。你们知道那个时候我就在离你们一条马路外的地方吗?你们那么狠心,铁了心不要我,完全不管我是不是伤心难过。我虽然是他们领养的,但和一家人有什么区别?南希姨妈,你现在有多讨厌我,我那时就有多恨你。”

南希刚软下来的态度重新变得强硬,她忍住愤怒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常山说:“她给我什么,我接受什么。她当年遗弃我,我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她想补偿我,我同样接受。她是我母亲,她怎么对我,我都毫无怨言。我如果拒绝接受她的恩惠,那就是拒绝她对我的好意,那等于我是在和她赌气。南希姨妈,我为了等到她的原谅,不惜跪在鹅卵石上,和上帝交谈。上帝一定是听到了,他带走她时,留给了我她的爱。你不会知道母亲这个词对一个孤儿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给我她所能给我的,我的原名,她的财产。这等于是说我不再是一个无根无凭的漂流木,我有名字了,我可以溯源直上,找到我是谁,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她还把她的财产赠与我,这说明她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常山一口气说了这么话,就在他是极少有的。也就是这一下子接受到太多的信息,心情激荡才导致的语言失控。他意犹未尽,继续说道:“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好日子,我等于是在今日又重生了一回。谢谢你,南希姨妈,你告诉我这么多,让我的生活再没有遗憾了。就算我查不到我的身世,就算你不给我10%,就算我明天就会死,我也可以含笑离开。”

常山说完,不等南希有什么表示,就径自走下露台,加入到跳舞的人群当中。他高举起手臂,拍着手,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踏着步子。他笑容满面,舞步轻快,像甩下了50磅重的一个包袱,像在沙漠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绿洲。绿洲上有棕榈树,树下有清泉。他喝饱了清水,洗去了沙尘,靠着树干休憩,做一个梦,梦中是他可爱的蒙着面纱、脚铃叮当作响的新娘。

送酒水的酒保在经过他时朝他笑,递给他一杯酒。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搂着酒保的腰跳了两个舞步。酒保笑着摇头,意指他在工作。常山大声在他耳边说谢谢,从他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酒,继续寻欢作乐。

他不记得他喝了多少杯龙舌兰酒,也不记得他跳了多少支舞曲。只知道他和所有的餐厅女侍都调过情,夸她们长得美,笑容可爱。问等她们下班以后,是不是可以和她们私奔。女侍们咯咯笑,都说苏瑞的儿子真可爱。

舞会在继续,笑语歌声几乎要掀起屋顶。闹到近午夜,餐厅熄了火,大厨洗净一手的油腻,换下白色的厨师服出来,拉了常山再喝几杯。几杯下肚,大厨吐露心声。

“我追求过苏瑞,要她嫁给我,回到我的家乡牙买加去,买一个小农庄,种香蕉和咖啡,一定比在这里过得好。可惜苏瑞那个死脑筋的就是不同意,白白生了病丢了性命,没有享受到我想带给她的美好生活。”大厨惆怅地说。

常山大着舌头说:“她不会嫁给你的,她和我父亲感情好得很,她要我把骨灰带回希尔市去葬在他身边呢。你献殷勤找错了人呢。你不如去追求我的南希姨妈,她像是没在怀念着什么人。”

大厨对他的建议嗤之以鼻,“南希·佛斯特吗?这个女人的眼睛冰冷得足以让男人的那玩意儿冻得硬不起来。”

常山哈哈大笑,大厨也哈哈大笑。

他后来是怎么回的房间,他记不起来了。睡到凌晨,清凉的海风吹进他的窗户,让他做起梦来,这次梦见的不是云实穿着肚皮舞娘的纱裙脚踝上缠着铃铛在妖冶地跳着舞诱惑他,而是一个女人在白雾中对他微笑,说:常山,我的儿子。

常山在梦中泪流不止。是常山,不是SHANCHANG,她的亲生母亲已经告诉了他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没有印象,在飞机上梦见她时,听她说出这个名字不知其意为何。等到南希告诉他,苏瑞在拍纸簿上写下CHANGSHAN这一串字母时,他终于知道了。他的两个母亲,用不同方法,告诉他,他叫CHANGSHAN。

常山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马上飞到希尔市去,打开锁在中央银行保管箱里的东西。那一定与他的生母有关。他有这个预感。

Chaptre 6 纪念品

早上常山在陌生的床上醒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要过一会儿才想起他是在詹姆斯顿的牙买加客栈,而这个房间,原来是他养母的房间。他的养母已经过世,今天要做的事,是等殡仪馆开门了,就去把养母的骨灰领出来。还有一件事,是去银行开启一个保管箱,最出一把钥匙。

常山觉得苏瑞这个举动就像是在布置一个寻宝游戏。留一个信箱,找一把钥匙,再到一个地方,去开另一个信箱。在他小的时候,苏瑞曾经念《汤姆·索亚历险记》给他听,现在他要自己去亲身经历一遍了。

他相信他一旦拿到那个保管箱里的东西,一定有需要去揭谜的过去在等待着他。一个人会把重要东西存在银行保管箱一放就是几年,如非必要,不然不会这么做。

常山在晨曦中起身,铺好床,洗澡刮脸,取出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条黑色的牛仔裤来穿。他没有参加葬礼用的黑色衬衫和西装,只好用一件黑色T恤代替了。

当他穿了这一身黑衣下楼去餐厅吃早饭,中年女侍者和他开玩笑,“哟,小肯扬,你的职业是跳弗拉明戈舞的?”她笑嘻嘻地问,“怪不得昨晚跳得那么晚,迷住了所有的女招待。”

常山哈一声笑,问:“我像吗?”

“像。瞧这弹力十足的屁股。”女侍者说着在常山的臀上拍了一下,又捏一下他的胳臂,“还有这壮观的二头肌。”

常山嗷了一声,说:“雪莉,你丈夫看见,会杀了我的。”

雪莉朝他眨眨眼说:“我会保护你的。”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转身就从厨房端出一大盘早饭放在他面前。煎得脆脆的培根,香喷喷的单面煎蛋,烤得金黄的面包片,淋上了厚厚的枫糖浆。还有裹炸的香蕉,油煎绿西红柿,切得极薄的腰子片,撒上杏仁烤得微微卷曲。常山已经吃不下了,捧着香浓的热咖啡喝。谁知过一会儿,雪莉又送上一块甜的法式薄饼,薄饼又香又脆自不必说,上面还浇了焦糖苹果。

常山从未吃过如此丰盛的一顿早餐,“这里面有多少卡路里?这么吃下去,我会变成200磅重的大胖子的。”他对雪莉说。

雪莉拿了咖啡壶来给他添加咖啡,“不要紧,你现在这个年纪,这一顿吃下去,两个小时就消化掉了。你不是跳弗拉明戈舞的吗?几个蹦跳一做,又可以吃一张薄饼。”

常山扶着胃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不是跳舞的。”雪莉睁圆了眼睛“哦”一声,常山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个卡车司机。”

“我相信。”雪莉捏捏他的上臂,说。

常山站起来,说:“我吃得太饱了,要出去走走,等殡仪馆开门还要两个小时呢。”

雪莉收起笑容,“去吧,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下,就是海边,去海边走走,早晨的海风是帮助消化的。”

“谢谢你的早餐。”常山说。

“我会记在你的账上的,不用谢我。”

常山在雪莉面颊上亲了一下,说:“谢谢你。有你们这么好的人在苏瑞身边,她一定过得很愉快。我代她谢谢你们。”

雪莉在他背上推一把,说:“走吧,好好玩。詹姆斯顿的风景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常山收拾起他的嬉皮笑脸,走出牙买加客栈,沿着雪莉指点的路往海边走。早晨的风很清凉,他的短袖T恤在这个早晨显得太单薄了,露在外面的手臂起了小疹子,一粒粒站着,在海风叫着寒冷和孤独。

他们所有人对他的好,都是看在苏瑞的面上,不然,他要是真的是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旅游,得到的服务,将只是和他付出的小费数目均等。他为苏瑞感到庆幸,在身后还有这么多人善待她的后人,可见她做人的成功处。她和维方德先生一样,因本身的善良,在身死之后,遗泽仍然惠及到他身上。

走不多远,便到了海边。清晨的海边没有几个游人,只有晨练的人带着一只狗在沙滩上踩着雪白的浪花跑步,那个人穿着灰色的连帽运动衫,只到膝盖的运动裤,狗在他身前身后欢快地跳跃。常山也想跑起来,但他的一身衣服束缚着他,让他摆动不起手臂提高不了大腿。

海滩的礁石后面不知是谁扔了一艘小船在那里,常山四顾无人,忽然大胆起来,他脱下鞋子扔进船舱,卷高裤腿,把船推进海里,坐上船,操起桨划起来。他划得很用力,不多时就划出老远,他的双臂结实有劲,背肌和胸膛开阖得力,腰腹起伏自如,呼吸深达肺腔。清冽的带着海洋味道的空气通过他的运动充溢他整个身体,他需要这样激烈的运动来消耗他的精力。

郁结在心头的烦闷随着汗水消散在海风中,他的心情平静下来,等晨雾彻底散去,他把船往回划,拖上沙滩,放在原先发现它的礁石后面。他这一程消磨,足有一个多小时,而船的主人始终没有出现。詹姆斯顿确实是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有君子之风。常山摸出5美元,夹在一张纸片中,压在桨下,作为租船的费用。

他回到牙买加客栈,值夜班的大堂前台已经下班了,现在是莎拉·莫西在,见他一身活力地走进来,笑着招呼说:“去哪里了?一大早的,吃过早饭没有?”

常山上前去亲亲她的面颊,说:“吃过了,雪莉把我喂得太饱,最后一张甜法式薄饼是站在我的嗓子眼上的,我只好去海里划了两个小时的船,才把早饭转换了一半。”

“你成了雪莉的小甜心了。”莎拉·莫西说。

常山笑嘻嘻点点头,问:“南希姨妈的办公室在哪里?”

“二楼203房间,你去吧,每天这个时候,她都已经在办公室了。”

常山谢了莎拉·莫西,朝二楼走。他知道她会是个好老板,这间客栈,是她的心血,她才不会允许苏瑞的一时感情泛滥把她的宝贝客栈肢解分拆。常山在二楼找到钉着203铭牌的房间,敲敲门,等南希说了请进才推门。

晨光里,南希在给一盆茂盛的波士顿肾蕨浇水。阳光穿过窗户照在绿色的植物上,喷壶的水雾落在羊齿状叶子上形成细小的水珠。南希的办公室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显得舒适大方。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简洁明快,像银行经理的办公室,没有过多的女性饰物,除了那一盆肾蕨,青翠碧绿。

常山也站在肾蕨的前面,欣赏它淡雅宜人的美丽。“南希姨妈,这间牙买加客栈有这样的规模,出乎我的预料。”他认真地说,“当年你真的需要苏瑞的财产来投资吗?不能向银行抵押贷款?”

南希放下喷壶,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回答他的问题。“当年这间客栈只有右边这一翼,我花了几年时间经营,买下了房产,然后用这半边房屋向银行抵押贷款,买下了左边这一翼的房产,还有后面的花园和附属的小楼。我的钱全部套死在了这些不动产上,还欠着银行不低的利息。而客栈当时面临的迫切问题是装修,我已经筹不出钱来了。

“这个时候苏瑞来电,说请我过去陪她,我当即飞到希尔市,在观察之后,做出决定。我需要苏瑞的钱来完成客栈的装修,而苏瑞需要改换环境让情绪得到安定。这间客栈的事务,转移了苏瑞的视线,她没有太久沉浸在伤痛中,而是马上投入精力,和我一起找设计师,找工程承包商。在基建的过程中,我们四处选购家具、床品、卫浴、毛巾,还有餐厅的碟盘酒杯,选择合作的酒庄,确定餐厅的风格,找厨师,招工作人员。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合作得很好,三个月后客栈开张,我们请了旅游节目的主持人来下榻,还请了报纸和杂志的旅游版的记者来试餐。牙买加客栈刚开张就得到肯定,这个定位十分的巧妙和有趣,客人们都喜欢在一个悬疑恐怖浪漫不羁充满罗曼谛克风味的客栈里品尝异国的美食。我们做得很成功。”

南希回想当初那一段艰难的时光,仍然为她果断的决策和卓越的眼光而自豪。“客栈经营步入日常化阶段,我和苏瑞的工作也不再那么繁忙,而这个时候的苏瑞却忧郁起来,刚来时的劲头不知去向,她经常一个人发愣,账面上也出现好几次错误,幸亏我发现及时,才没有造成损失。我那个时候就发觉她有问题,让她接手客栈的管理工作,账目由我来负责。她的日常管理做得不错,和员工们相处融洽,他们全都喜欢她。你也看到了,他们把对她的喜欢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他们有多欢迎你,他们就有多喜欢她。”

常山当然知道他在这里受到的欢迎,全部来自苏瑞的亲。中国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用在这里恰恰合适。苏瑞就是那个栽树的人,他就是来乘凉的那个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瑞变得对我冷淡起来。她在他们面前越亲切,就在我面前越乖戾。我以为她累了,劝她去渡假。她却笑说,这里就是渡假的地方,我还能去哪里渡假?这里已经是天涯海角了,我还能去哪里避世?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开始恶化。我不明白她出了什么问题,她也不说,只是不再快乐。”南希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问常山,“你说,她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常山听得感慨不已,听南希问,便说:“南希姨妈,她得了抑郁症了。她当年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悼念我的养父,那么突然的打击、那么大的伤痛全都郁结在心里。你们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想通过疯狂的工作来忘却,但是这样的伤心并不是通过工作就可以医治得了的,其实那个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工作,而是家人的安慰,我们需要抱成一团来互相取暖。你把她硬生生的带走,让她没有痊愈的时间。那些伤痛结成了痂,变成了痈,埋在了她的身体里,时间到了,它就破裂了。南希姨妈,你自己婚姻不幸福,你不明白相爱的夫妻失去一方,那种打击有多少大。你让她连凭吊的地方都没有,不能去墓地诉说,不能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缅怀过去。南希姨妈,你为了你的事业,害了她。”

南希用冰冷的眼光看着常山,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指控。

常山继续说:“你不能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就否认我们有感情。我们是母子,我们需要对方的关爱。”

“当年她那样对你,你一点都不记恨她?”南希故意问一句。

常山无奈地摊一摊手。“她是我母亲,我爱她。我是她的儿子,她爱我。你让她在失去丈夫后又失去儿子,她的心变成空洞,她不抑郁,谁抑郁?说到底,我母亲是一个以家庭为中心的家庭主妇,她不是你这样的职业女性,她需要在家里洗洗晒晒,养一个孩子和几只鸡。她在牙买加客栈装修期间的全情投入,不过是母鸡的筑巢本能。她需要像鸟儿筑巢一样的,一根一根衔来树枝搭成窝巢,那是她的雌性激素在促使她那样做。等巢筑好,却没有蛋可孵,你让她怎么办?”

南希皱了眉头说:“你这孩子,简直是个魔鬼。”

“不,南希姨妈。我是学生物的,我不过是在阐述人类的生物本性。”常山说。“有什么东西抗拒得了DNA?”

南希看他一眼,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南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出去, “诺,你的。”

“是什么?”常山问。

“苏瑞的戒指,她从她的手指上退下来,交给我,说‘给肯扬’。”

常山默默地接过,打开来看。这枚戒指在他来说是一点都不陌生的,他从小见惯,一直戴在他养母的手指上,从来没有摘下来过,一直到她死的那天。而她在最后的时刻摘下来,交给南希,再传给她的养子。

不过是一枚普通的结婚戒指,但对每一对因相爱而结婚,在教堂发誓要相伴到老的夫妻来说,却是不一般的重要。常山收起戒指,想我将来可以拿着这枚戒指,去向云实求婚。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纪念了。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任何一件来自父母的遗物都是弥足珍贵的,它就像是来自父母的自然馈赠DNA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感情遗传。

Chaptre 7 骨灰盒

银行十点钟开门,常山和南希在在九点半的时候就离开牙买加客栈,一路步行过去。南希说银行离得不远,散步权当作运动了。常山笑说他早上已经在海里划了两个小时的船,早运动好了。南希摇摇头,说中年妇女哪里能和年轻人比。

这两个人居然心平气和地聊起天来,颇让人觉得意外。莎拉·莫西在大堂前台的柜台里面看见两个人客客气气从楼下上来,脸色平和,言谈亲切,倒叫她吃了一惊。常山跟她打招呼,说跟姨妈去银行办事,回头见。莎拉·莫西有点尴尬地朝南希笑了一下。

常山推开胡桃木的大门,请南希先走,又在她身后仔细合好门,以防门打回来时,撞在她身上。南希从来没有享受过男性子侄辈的献过殷勤,她一直只知道要做得比男人更好更累更苦才能和男人一样成功,她有意识地模糊掉她的性别特征,但在常山这里,第一次觉得,有个儿子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路上不长的时间里,南希再一次感觉到这个男孩的可爱。他总是走在她的外侧,赞美这个岛这个镇,气候适宜风景美丽城市优美海岸干净沙滩洁白,他不冷场,也不絮叨,只是恰到好处地那么说一两句,让人听后不知道不觉心情愉快起来。

南希忍不住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可爱的孩子?”

常山笑一笑,说:“因为时间不够。我们还没来得及发掘彼此的优点,时间大神就把我们分开了。他总是嫉妒人们过得太好,一定要用他超自然的神力把相爱的人分开。”

南希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她不知多久没和讨喜的男人打情骂俏了。笑了一阵儿,她说:“苏瑞把你教得很好。”

常山同意她的判断。

到了银行,南希找到保管箱主管。她是银行的常年客户,人家自然会派出专人来听令行事。南希拿出身份证和取件的凭条还有保管箱钥匙,银行办事人员核对了用户名,问还有一个联名的用户呢?常山把自己的驾照拿给他看。银行办事人员看过登记和开箱必需的条件之后,让两人在登记簿上签上名,带他们去保管箱库房。

保管箱库房里全是一格一格的金属抽屉,抽屉面上是号码。银行办事人员找到苏瑞的那一个箱子,用钥匙开了,让到一边,南希再用钥匙打开。抽出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银行办事人员把信封交给南希,南希看一眼,交给常山。常山接过来一看,信封只有一个名字:ChangShan。其它什么都没写,信封的开口处封着火漆,从信封的纸张看,已经有些年头了。

常山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面无表情地把信封放进裤子口袋里,说声谢谢。

南希问:“东西已经取出来了,这个保管箱可以收回了,租赁费用付清了吗?”

银行办事人员看一下登记簿,说:“付清了,付到今年年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佛斯特女士有什么物品要委托银行保管,可以继续用这个保管箱。”

南希说不用了。然后又问:“这个保管箱,是一年一付吗?”

银行办事人员回答说是的。一年一付,每年年末一次性付清下一年的费用。

南希说声谢谢,和常山跟随银行办事人员离开保管箱库房。

出了银行大门,南希苦笑了一下说:“不知希尔市的保管箱是怎么支付费用的?每年寄圣诞卡的时候附一张现金支票?苏瑞来詹姆斯顿有五年了,我从来不知道她在这里租了个保管箱。我有这么不可信吗?还是她的宝贝东西放在她房间里不安全?”

常山慢吞吞地说:“我想是她这么做,是对我的生母做一个承诺。”

南希愕然,转头看他一眼,条件反射般地问一句:“你的生母?”

常山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说:“生母。这个信封是我生母留下的。她们肯定说好,在适当的时候交给我。哪怕苏瑞遗弃了我,搬到美国的天涯海角来,她都没有忘记她的承诺。她信守誓言直到她死的这一天。我们这就去殡仪馆吧,我迫不及待想领出骨灰乘上飞机回到希尔市去,葬了苏瑞,去银行打开另一个保管箱,开始我的寻根之旅。”

南希动了动嘴唇,忍不住还是问了。“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苏瑞留给你的,你从哪里知道你的生母的事情?”

“啊,南希姨妈,信封上写的是ChangShan,不是肯扬。我想苏瑞是不会拼写这个中文的拉丁字母注音的。而苏瑞临死前,在拍纸簿上写的这一串字母,是背熟了才能写下来。它们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迹。苏瑞的笔迹我认识,而信封上笔迹我完全陌生。写这一手字的人,更像是一个握惯笔的人写的,它们出自一个学者,而不是家庭妇女。这行字母,带有浓重的书卷气。它比我那些读到硕士的同学们写得更流畅更漂亮,更像是我那些教授们的字。”

南希再一次盯着常山看,常山笑问怎么了。南希说:“你才看了一眼,就得出这么多的结论?如果真是你生母的东西,你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平静了?”

常山摇头笑,说:“姨妈,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血液里的东方基因比后天培养我的美国精神更加强大。我们遇事不张扬,而是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伤心流泪。”

南希哦一声,“那就是说,你在来银行的路上是一个美国男孩,见到女性就习惯性地献殷勤调情赞美,从银行出来,你就成了一个中国少年,沉默含蓄不张扬彬彬有礼?”

常山再次调换成美国男孩,调皮地捧起南希的手来吻一下,说:“佛斯特女士,你真了不起。”

南希被他捧得直笑,又说:“你这么迷人,一定有很多女朋友。有吗?”

常山摇一摇手指,“不,姨妈,我只有一个女朋友。我们青梅竹马,相识快有十五年。你见过的,就是在维方德先生的葬礼上来过的那个中国女孩。”

南希使劲想一想,依稀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过,不过面目如何,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我祝福你们。”

“谢谢你,姨妈。”常山由衷地说。他知道他们两个能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从银行又转去殡仪馆,同样由南希出面,领回了骨灰盒。常山先朝骨灰盒行了三鞠躬的礼,再用殡仪馆提供的黑布把骨灰盒包起来,捧在手里。

这一路两个人都沉默了,不再说话,想起过去种种,不胜感叹。

回到牙买加客栈,常山收拾行李,给前台的莎拉·莫西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订一张机票,最早一班飞希尔市的。莎拉·莫西问这么快就走?常山说我想尽快把苏瑞安葬了,我们中国人相信入土为安。逝去的人,只有归于尘土灵魂才可以得到安宁。

等把东西都收好,莎拉·莫西的电话也打来了,说机票已经订好,下午一点。会不会有点急?常山说不急,正好。谢谢你。莎拉·莫西说那你的午餐在哪里吃呢?常山说早上雪莉的早餐还有一半在胃里呢。可以再请你帮我叫辆车吗?莎拉·莫西说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份内工作。你下来,车就会等候着了。

拎好行李下楼,常山先去二楼南希的办公室跟她说再见。南希看他拎着一个大包,惊讶地问:“这就要走?”常山说:“事情都办好了,当然就走了。”南希欲言又止,常山问有什么话尽管说。南希点点头,问:“那苏瑞给你的一半遗产,你打算怎么安排?”

常山上前亲吻一下她的脸颊,笑道:“有你替我打理,我又何必操心?”

“那你是要年底分红利?”说到生意,南希重又回到精明的商人角色中。

“我目前的收入够我用的了,这几年我都过来了,将来也不致缺乏。也许等我毕了业,找不到工作,就会回来和你一起经营客栈呢?”

南希松了一口气,又怕常山误会,解释说:“我这里真的暂时提不出那么多的现金来给你。客栈只是在运转中,银行的贷款还没有还清。如果你一定要分遗产,我除了把客栈的股份卖掉一部分,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我很抱歉,你昨天来的时候我的态度很不客气,我没想到你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

“你以为我是来跟你抢遗产的?”常山笑嘻嘻地说。

“我以为你恨我。”南希说出她的恐惧。

“中国有一句古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常山从云家学到的来自中国人的哲学观无时无刻不在左右他的思想和行为。

南希再一次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为苏瑞自豪。她有一个好儿子。”

常山笑一笑,她这么说,等于是承认当年她的仇恨来得毫无道理。常山与她吻别,说我下次带我的新娘来,这个地方,非常适合渡蜜月。

“那苏瑞的房间,翻新一下,可以做为蜜月套房?”南希眼睛一亮。

常山哈哈大笑。南希是一个天生的商人,有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她的成功,并非偶然。

这一在南希的房间里耽搁,等他下楼时,莎拉·莫西叫的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把行李放在车上,说等一下,我去道个别。轻轻拥抱了一下莎拉·莫西,说:“替我跟别的人说声再见。”又问,“我的账单是多少?”

南希在他身后咳嗽一声,“这里就是你的家,回家住一天还要付房钱吗?”她大方地说。

常山也就大方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南希露出难得的笑容,说:“以后有空常来,带上你的新娘子。”

南希·佛斯特居然在笑。莎拉·莫西恨不得马上跑到后院,把刚才见到的跟别人讲。

【第三部 海州】

Chaptre 1 江湖郎中

常山乘飞机回到希尔市,第一件做的事不是去中央银行,不是回云家,而是叫出租车去了墓地。他把苏瑞的骨灰盒寄存在了那里,和工作人员定好安葬的地点和时间,才拎了行李坐上停着等他的出租车去云家。

下了飞机在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他打了个电话给云先生,说已经回到希尔市了,办完一些事情就回去。云先生说一切还顺利吧,常山说都顺利,我把我养母的骨灰盒带回来了。云先生说你做得很好,我会早些回家,在家等你。常山说谢谢云先生。

他不可能把苏瑞的骨灰盒带去云家,因此下了飞机直奔墓地先办这件大事,而中央银行在那里几十年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遭遇龙卷风地震恐怖分子的袭击,它不会消失,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半天也不要紧。

回到云家,果然云先生已经从公司回家了,常山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豆子的甜香。他每年都要回云家几次,又是从小就走动惯了的,回云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在。进屋后先叫一声云先生,说我回房间去放好行李洗个澡就下来。云先生说好的,等你下来,就有好东西吃了。

常山就问在做什么好吃的。云先生在厨房里说:“给你熬一锅红豆沙。”常山觉得奇怪,问为什么要熬红豆沙?

云先生边搅边说:“我们老家的风俗,从墓地回来的人,都要喝一碗红糖水或别的红色的甜汤,具体什么原因,又因为是什么,年深月久,也就不知道了,就算是祛邪吧。城市里的人,自从有了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就把自己家里熬红糖水的风俗都给替换掉了,倒一碗可乐给来祭奠的人就算走过了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