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听了大笑。

云先生接着说:“可乐不就是红色糖水嘛?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不过我这个年纪,再为你倒一碗可乐就有点不像话,正好她妈妈昨天说起想吃红豆沙了,我就提前回来煮一锅。”

常山问:“红豆不易烂,是用电压力锅吗?”云先生说:“当然,不然这东西,熬上三个小时,也未必吃得上。你快去洗洗换件衣服吧,这两天也够你辛苦的了。”常山说那我就上去了,谢谢云先生。云先生挥挥手,意思是别说客气话。

等他洗好澡,换了干净衣服,又把这两天攒下的脏衣服都带到地下室的洗衣间去洗了,回到厨房,见云太太也回来了,他叫一声云太太,嗓子就发梗。

云太太心痛了,“这两天你怎么熬下来的?眼睛都抠了。和囡囡联系过了没有,她昨天晚上跟我视频联线,我对她讲了苏瑞的事,她很担心你。”

常山低下头,过一会抬头笑着说:“等她下课了上线。我这两天都没和她打过电话。”

“不要紧不要紧,才两天而已。何况越洋电话那么贵,没必要浪费。来,喝一碗红豆沙,按道理来说,你应该在进屋之前喝才对。”云太太理解地说。

云先生端了三只碗过来,一人面前放一碗,笑说:“那是不是也要一手拎一把晒干的芝麻杆,一手拎一把菜刀?”

“为什么要晒干的芝麻杆和菜刀?”常山问端起碗来喝。

“其实不是一手一个,而是放在一只竹篮子里。芝麻在中国象征节节高,至于菜刀,我还真不知道。”云先生说。

“节节高和葬礼有什么关系?”常山把一碗红豆沙喝个精光,自己又去盛了一碗,回到餐桌边坐下,这才拿了勺子慢慢舀着品尝,听他说得有趣,不免好奇。

云先生失笑。“中国人什么都会想到高升、高就、步步登高,哪怕是葬礼,也要求故去的先人给后代子孙带来好运。选墓地讲究风水学说,要的也是旺子孙。高寿长者的葬礼上用过的碗会让来参加葬礼的人带回家去,意思是向长寿者讨点福气,家里有小孩子的,用了这个碗,可以考中状元。”

当听到用了去世的人用过的碗,可以让小孩子考中状元这一说,就算心事重重的常山都忍不住笑了。

云先生笑说:“这意思是告诉子孙,你要知道,你为什么有现在的好运气?那是长者的修行,福泽后世子孙。这么一来,子孙当然会敬仰先祖。中国历来以孝治天下,所以才有这么多风俗。这都是老皇历了,也就乡下还这么做,城市里早就废弃掉了。所有的规矩,能废则废,就留了喝红糖水这一条,大概是因为方便。不然你让城市里的人上哪里去找一捆芝麻杆?”

云太太也笑了,嗔道:“不是你先熬的红豆沙吗?既然做戏,就要做足全套。芝麻杆没有,院子里有我种的芝麻菜,可不可以代替一下?”

云先生哈哈一笑,反问道:“芝麻菜我觉得可以。还有其他呢,你还记得有哪些?”

云太太边想边用勺子在碗里划圈,想起一个说一个。“先是要搭个香案,烧个火盆,一边一根红蜡烛。”

常山插嘴问:“为什么要红蜡烛?红色不是结婚才用的吗?我以为丧事都是用白蜡烛。”

“白蜡烛那是西方的习惯。他们丧服是黑的,蜡烛倒是白的。我们丧服是白的,咦,我记得蜡烛也应该是白,白衣素服嘛。红蜡烛是什么用的?”说到后来,连云先生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云太太也笑,说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喜丧用红蜡?

常山又不懂了,问什么是喜丧,云先生说,过了八十岁的都算喜丧。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那岁数太不容易了。

常山颇有感触,低声说:“是的,活到七老八十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养父去世的时候才五十二岁,养母也才五十三,养父死于心脏病,养母死于动脉血管瘤。都是心血管方面的病。还有我父母,他们又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不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才发了两句感叹,一看云先生云太太都是一脸的不忍,忙说:“这也是现代城市人的通病了,吃的食物太偏高热量,运动又少,美国胖人这么多,一半都是饮食不良造成的。东方的膳食结构比较科学,粗纤维和谷物吃得多,像这个红豆沙,虽然是甜食,却是健康食品,多吃两碗都没问题。一会我对露丝说,我在吃你爸爸烧的红豆沙,她一定眼馋得流口水。”

云先生听他把话岔开,也就不再提刚才的丧事风俗,而是接他的话题说:“是的,运动太少,吃得太好,人就容易得富贵病。我们那边也说,想要小儿平和安,常带三分饥和寒。其实对大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常吃七分饱,少病少痛到终老。”

云太太嗤道:“听你这一套一套的,倒像个江湖郎中。你今天是开中药铺子了?”

云先生笑一笑,转过话头说:“肯扬,正好你在这里,我们有事要告诉你。”

常山一惊,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敛声屏气说:“是什么?要不要紧?”他实在是听噩耗听得怕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云先生忙说,“其实当然也算要紧,不过是好事。我得到升迁了,两个月后要去芝加哥总公司赴任,作为公司合伙人,进董事会。”

常山一听大喜,握住云先生的手,连声说:“恭喜恭喜,露丝知道了吗?那就是说马上要准备搬家了?看好芝加哥的房子没有?要带什么东西过去?那就是说这幢房子也要卖了?唉呀,太可惜了,这里门框上还有我和露丝从小到大量的身高线呢。这可怎么是好?”他一边说一边笑,忽然眼圈一红,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一转头,叹了口气,把眼泪硬生生忍回去了。

等这一阵儿的激动过去,他才又真诚地说:“这真是件好事。希尔市太偏僻太乡村了,凭云先生的工作资历和能力,早就该升到总公司当合伙人了,在这里,真是埋没了你的才能。”

云先生淡淡一笑,“什么才能,也就是有点资历吧,到底在这间公司做了有十多年了,公司在中西部以希尔市为中心的诸多子公司里,我是先来这边打江山的元老而已。虽然业绩是摆在那里,可是白人的公司,谁会让一个华人担任重要职务呢。这次把我升到总部,是因为公司下一步要加大对华贸易,这才想起我这个华人来。”

他的话里,多少透出些不满和不得意来,云太太嘘一下,轻声说:“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又不是不快乐,大城市有什么好?光是汽车尾气就让人没法呼吸,还有那高昂的生活费用,要勒紧人的脖子。我在希尔市过得很愉快,有朋友有同事,周末一起BBQ,在家里做烟薰腊肉都没消防车来救火,你搬到纽约芝加哥试试看,马上邻居就要来举报你。”

云先生看着云太太,声音里流露出些心痛来,说:“你都没多少机会穿漂亮衣服,买衣服只能看商品目录,看见心动的,就说买了又什么用?又没地方穿了去秀。等我们到了芝加哥,我陪你去马歇尔·费尔德百货公司挑几条漂亮裙子,穿了我们去核桃厅吃晚餐,然后去歌剧院看音乐剧去,我们去看《芝加哥》,镲镲镲!”说着还跳了一个踢踏舞的动作。”

云太太看得大乐,说:“有心了,我可记得你的许诺,到时候可不许赖。”

“一定一定,我绝对不会赖。”云先生手握拳,放在胸前,做一个发誓的动作。

常山看着这两个人在一起有半辈子了,还这么恩爱,心里实在是羡慕不已。

Chaptre 2 寂寞容颜

常山直到两天后去葬了苏瑞,才去银行开保险箱。当然他去安葬苏瑞,没有带晒干的芝麻杆,也没拿菜刀。路上他还想,这菜刀要是拿在手上招摇过世,只怕马上就有人打电话给警察局,以妨碍公共安全罪的嫌疑被带走了。不知道在遥远的中国,披麻戴孝手挽竹篮内装干芝麻杆和菜刀走在路上,是不是真的没人管?

云先生和云太太问要不要陪他去墓地,他谢绝了,说他一个人就可以了。苏瑞在异乡去世,本地熟人都不知道,也用不着去打扰他们。他把苏瑞的骨灰带去和维方德先生合葬,想和他们说几句话。云先生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坚持了。

常山确实有话要和维方德夫妇说。墓地工作人员在维方德先生的墓地旁边另挖一个小坑,把苏瑞的骨灰放进去,竖好墓碑,补上草皮,收拾好工具离开。他把带来的白色香雪兰放在两个墓碑前,退后三步,站着深深地鞠了三次躬。

他在心里说,“爸妈,谢谢你们抚养我长大,让我有幸福美好的童年和少年。因为你们,我知道了家庭意味着分享,责任就要不弃。我以做维方德家的孩子为荣,我永远是你们的孩子。但从今天起,我要去寻找我的生母的故事,还有我的生父,他是在还是不在了,是知道有我还是不一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和我的生母分开。

“苏瑞临死前把钥匙交还给我,那就是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而我的生母把钥匙交给你们,又曾经说过什么?你们知道多少,还是只是受人之托?是怎样的一番周折,才把我交到你们手里?你们应该见过我的生母,不然钥匙从何处来?信封上的拉丁文字拼音又是谁写的?如果只是社会福利局在我的身上发现了这些东西,又转给了你们,苏瑞是怎么知道那一串字母就是我的名字?还是只是社会福利局的人员在把我领到你们面前时,说这孩子身上有一个信封,上面的字有可能是他的名字?

“苏瑞到临了也没有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是在惩罚我吗?还是我是天生的天煞星,克父克母。养父死于暴病,养母死于绝症,明明有可能说出来的故事,硬生生成了秘密。如果真的成了秘密也好,我就当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有幸被你们收养,但却又留下一枚钥匙,要我去开启身世之门。我要是置之不理,对不起我的生母和苏瑞这么多年的沉默,我要是去挖掘真相,真相又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中央银行的保险箱里不会是只有一封信,上面写着,ChangShan,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因无力抚养你,决定把你交给维方德夫妇,他们无儿无女,他们会善待你。那这样,社会福利局又是怎么回事?每个月的支票又是谁寄出?是不是需要把信锁在保险箱里,安排这一场寻宝游戏?

“爸妈,我做为维方德家的孩子,责任已经尽了,我这就去按照苏瑞妈妈指的路,去寻找生母的故事去。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是你们的孩子。我是肯扬。肯扬·维方德。

“再见,艾伦爸爸。再见,苏瑞妈妈。我爱你们。”

常山在墓前和养父养母道过别,离开墓园,先前送他来的出租车依他的吩咐还停在那里等他,他上了车,说到市中心的中央银行去。

到了银行门口,他付过车资,转而向银行司阍询问保险箱业务由谁负责。司阍让他在查询机器上拿一个号,然后去二楼的租用保险箱业务部排队。

希尔市不大,人口在三十万左右,银行有好几间,中央银行作为本地最大的银行,银行大楼也足够宽敞。他上到二楼,找到租赁部,看看他的号前还有几个人,便在长椅上找一空位坐下来,等着叫号。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心跳得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有一天会开始寻找身世之谜。也许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想象,也许保险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生母的一枚结婚戒指。

半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来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常山出示他的身份文件,还有那枚辗转从詹姆斯顿来到他手里的钥匙。

“我想打开这里的一个保险箱。”他说。

那名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这枚钥匙,“你等一下,我去请威斯利先生来帮助你。”他说。

常山谢过他,坐下继续等着。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头发已白的年老先生,对常山说:“你好,我是威斯利。你就是维方德先生?”他神情有些激动,“哦,原来是这样。你好。我们等你很久了。”

常山听了一愣,跟着说声你好。又问:“你认识我?”

老威斯利先生摇摇头,取过他的钥匙看了看,饶有兴趣地看着常山,笑眯眯地说:“我在这间银行工作超过30年,下个月就要退休。现在终于可以在我退休之前,把最后一个服务年限超过20年的保险箱业余结束,这让我完成了我的工作,可以毫无遗憾地去佛罗里达州钓海鱼了。维方德先生,我们等这个保险箱打开已有很多年了。”

常山被他说得好奇心起,按下激动的心情,问是什么原因。

“来,我们边走边谈。”威斯利先生说。

“好的,”常山说,“请带路。”

“现在的保险箱已经是用太空材料制成了,所有资料和归档工作则早就由电脑完成。”威斯利先生带着常山往地下室走,“银行业务比这间大楼新建时扩大了无数倍,早年的许多设施都已经更换完毕,只有一组保险箱原封未动,还同从前一个样。而这组保险箱在近年来也陆续结束了出租业务,只余下你这个编号为W8277-C的保险箱从来没有开启过。而作为租金,却在第一次租用时就一次性付清了。”

常山想与我推测的差不多,那一定是我生母租下了,又付清了租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声音在地下室里传来回声,像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问: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一年?

“那是整整二十一年前,有一位美丽的女士来租用了这个保险箱,一次性付清了二十年的费用,那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威斯利先生说。他的声音带着感情,像是陷入回忆中。“那是一位东方女性,黑发,梳一个髻。她有着我所见过的最寂寞的容颜,就像是从一幅油画中走出来,神情还停留在画中。”

威斯利先生显然是一位诗人,描述起二十年前见过一面的女士来,语气带着太多的感慨。“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氅,衣服很宽松,腹部隆起。”

常山一愣,疑惑地看了威斯利先生一眼。

威斯利先生笑一下,接着说:“我当时以为她怀孕了,就要分娩。可怜的女士,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伸手想扶她一下,她说谢谢你,我很好。她的英语是标准的学院派,不带一点口音。就算是真正的美国人,也会带上自己的地方口音,何况是一位东方女士。她的口音是那种在学校接受标准训练的口音,她一定是在一间好的大学里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举止无一不给人这样的感觉。”

常山心酸地笑。他生母的音容笑貌,要靠一个完全陌生的银行老职员来告诉他。

“这时我听到有轻轻的婴儿呻吟,那位女士哦哦地发出哄婴儿睡觉的声音,我觉得奇怪,分辨声音来自哪里。那位女士揭开一角大氅的衣襟,露出一张婴儿的脸。一张东方婴儿的脸。你知道在二十年前,这个小城东方人很少,我想那一定就是你。”

常山听到这里,心里有一股热流像箭一样射中他的心。

威斯利先生朝他无奈地笑,“是你吧,小男孩,我在二十年前见过你一面,你那时睡在你母亲用一块绸缎做的襁褓里,挂在她的身前。那是一个冬天,外面天气寒冷,她不想把你放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像一个农妇一样把你捆在她的身上,用羊毛大氅盖住你。她很瘦,很弱,她看上去身染重病。”

威斯利先生来到地下室,在明亮的灯光和雪白的走廊里,在一扇用不锈钢包裹起来的门前停下,按下门边的号码键,门向外弹开。他领着常山进去,一排排锃亮的金属抽屉门上全是编号。威斯利先生走过这些先进的箱柜,来到一个木制文件柜前。这个柜子就像一个中国城里的中药铺里放中药的小抽屉柜,每一个抽屉门上有插卡片的铜框。所有的铜框都空着,只有右边偏下有一个铜框上插着一张发黄的卡片纸,上面写着W8277-C的字样。

常山几天前才去过詹姆斯顿的银行保险库,去开过一个保险箱,取过一枚钥匙。他看到这个木制文件柜,心里在惊讶它的陈旧和不保险来。这样一个木头柜子,换了是他,随手拿一把镙丝刀就可以轻易撬开,要它来保管一件物品,也实在太可笑了。当然他也知道,保险箱本身在银行地下室这么安全的地方,就算不上锁,也是一样的安全。

威斯利先生举起钥匙说:“这是一个古董柜,有一多百年的历史了。银行董事会早就想把这件古董文件柜捐给本市历史学会,搬到市政厅去做展示。只是因为还有一个租位在,它就只能呆在这地下室里。”钥匙捅进钥匙孔,轻轻一转,便听到咔嗒一声响,那锁轻而易举地就开了。威斯利先生把抽屉整个取出来,放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说:“请,维方德先生。”

常山朝他点点头,哑着嗓子说:“谢谢你,威斯利先生。”

他看向那只一英尺长半英尺见方的小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中文字:给我儿常山。

常山拾起那个信封,看着自己的名字,几乎要痛哭失声。在活了二十三年后,他终于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是常山。

他那美丽的母亲在离世前留下遗物,把他交给一对可靠的白人夫妻,让他们看管她留给她儿子的信,直到他成年。“给我儿常山”,她何尝遗弃过他,她为她的儿子做了最好的安排,不但给他安排了成长的家庭,还记得安抚他的心灵。让他知道他不是被遗弃的,而是上帝召唤她前去,而临走前,她依依不舍。

Chaptre 3 有字天书

常山当着威斯利先生的面打开信封。他想有必要让这个老人知道他看护了二十年的一个保险箱里是什么,这位老人告诉了他他母亲的最后生活状态,他感激他深刻的记忆,不然,他从哪里知道他的母亲曾经那样怀抱着他,不忍和他分开哪怕短短一个小时呢。

信封里有两页纸,纸上写满了中文学,他这个时候眼睛充血,没法看那么密密麻麻的中文。折叠起来的信纸里夹着有两张泛黄的照片,上面一张是三英寸见方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地倚在一座庙宇的石头建筑前面。男的一件白色衬衫,英气逼人,剑眉朗目;女的穿一条裙子,窄肩细腰,长发呈波浪状垂在胸前,面容秀丽清婉。两个人都朝着镜头在笑,身体倾斜的方向朝着对方。

这显然是一对正在恋爱的男女,在游览风景区时留下的合影。常山不能知道他们身后的庙宇是何处,但却能从他们的站姿中,看出他们在相爱。有的时候,身体语言比语言本身还要可信。人会说谎,身体不会。这一对男女,他们分开站着,却在两个人的中心线上相触,他们的肩向彼此倾斜,他们的头向彼此偏侧,女人比男人略要矮上半个头,那让她的头,几乎要搁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的一只手臂曲起撑在石头上,因此那个女人,就像是靠在了他的臂弯里。

常山把照片递给威斯利先生。

“可以吗?”威斯利先生又惊又喜。

“可以,请。”常山说,“你看照片中这位女士,是不是就是来租用这个保险箱的人?”

威斯利先生摸一摸衣袋,“啊,好的,不胜荣幸。”他取出老花眼镜来戴上,仔细看着照片中的男女。“没错,就是这位女士。她比我见到的时候要年轻许多,又健康又美丽。维方德先生,你母亲是一个美两的女人,你父亲同样出色。”

常山感激地朝他笑,“你确定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能确定,你和照片上的这位先生长得太像了。从照片上看,他比你现在要年长一些,清瘦一些,但你们有十分相似的面部骨骼。”

常山又拿起另一张照片,这次是一张五英寸的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幼儿,站在一片鲜艳的花坛前,大约两三岁的样子,穿手织毛衣,毛衣上绣了一只白兔子。他严肃地看着镜头,拧着眉,闭着嘴唇,万般不情愿的样子。常山一看之下以为是自己,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照片薄里见过这张。也许是来美国前,在中国拍的?

他用手指着幼儿问威斯利先生,“你看这孩子是我吗?你当时见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严肃?”

威斯利先生拿起照片看了又看,又看看常山,摇头说:“看上去很像,不过我不能确定。我看见的你在沉睡中,在我的印象中,你那个时候还要瘦小一些。”

常山点点头,也许他初到美国,饮食不习惯;也许他母亲病了一个时期,也许财力有限,不能购买足够多的食物,因此他在照片里和在威斯利先生记忆有少许出入。

威斯利先生把照片还给常山,常山连同信纸一起放回信封里,收在衣服口袋里。他向威斯利先生伸出手去,说:“谢谢你,威斯利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使我得知我母亲生前的点滴,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孤儿,听了你的讲述,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如此爱我的母亲。这将使我终身无憾。”

威斯利先生握紧他的手,“应该的,我为这间银行工作,便是为所有的银行客户工作。你能在我退休之前出现,打开这个保险箱,我也同样无憾了。”

“再见,威斯利先生。”常山再次感激这个亲切的老人。虽然他是个孤儿,但在他的生活中,伸出援手的陌生人实在太多,他无一不抱有敬意。

“再见,维方德先生。”威斯利先生带着和霭的微笑说,“今天肯定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你一定急着想看这封信,我就不打扰了。你先请,我还要留下来锁门。”

常山放开老人的手,“再见。”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如果超过了付费的年限,那这封信会有怎样的命运?会不会被销毁?”

威斯理先生摇摇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预知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也许会随着这个文件柜一起被搬走,放在市政厅?不过你可以放心的是,这间银行不会销毁一件托管年限超过二十年的物品。”

常山放心了,“那就是说,我只需要多花一番波折,但还是可以得到这封信的。谢谢。”

他匆匆离开银行大楼,在楼前的一棵树下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把手压在胸前,手掌感觉到两层棉布下那封信的存在。

他就那样坐着,信封压着他的心脏,几乎要窒息。他大口呼吸,几百种情绪来回在他脑中狂奔,让他平静不下来,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读这封信。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银行门口,下来一位老年妇女。他快步上去,扶她走稳,然后坐进车里说,“去埃莉诺湖。”

埃莉诺湖是希尔市边上的一个人工水库,水面不大,湖中心有小岛,堤岸上种满了红栌。秋天的时候,红栌树叶转色,一片金黄深红,向为希尔市人喜爱。希尔市的中学校举行校际的赛艇比赛,也在这里。常山这时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信,想来想去,只有那里了。

他不能在繁忙的银行门口看生母的遗言,也不能在云先生家读信,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痛哭起来,他不想有人看到。如果是云实在,他可以毫无顾忌抱着她让她安慰他,但不是别的人,云先生云太太都不行。他在希尔市没有自己的家,连那部老爷车都留在学校,他没有自己的秘密空间可供他哭或者笑。他只能找一个人少的幽静的所在,而埃莉诺湖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出租车把他载到湖边,他付了钱,往记忆里僻静的地方走。这里多少年没有变过,他在湖边的斜坡上坐下,身后是树,头顶是树枝,耳中是鸟鸣,和穿林而过的簌簌风声。这里安静得没有一个人,他放心了,摸出信封来看。

信封上是“给我儿常山”,他想,我是姓常吗?常遇春的常?他看过讲明教教主的那本书,知道有常这个姓氏。又想,是父亲姓常,还是母亲姓常?

他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从信封里抽出信纸来看。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美丽,就像那张照片,他忍不住又去先看一看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与他现在差不多大,安静文雅,像好莱坞电影黑白时期的大家闺秀。

他把照片放在信纸下面,吸一口气,开始看信。

信纸上满篇的中文字,让他不由得感谢云实。如果不是她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会不会去学习中文?如果没有,那他现在拿着这封中文字的书信,跟看有字天书有什么区别?他得去找一位懂中文的同学,请他译成英文念给他听。难道他的生母就完全没有想过有这个可能吗——她留下的中文信,他看不懂?

他带着这个疑问读信。信的第一段写道:“常山我儿,你也许看得到这封信,也许看不到。我不知道让你看到好,还是让你不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为好?我并不能肯定你能看到,我甚至不能肯定你能活到能够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将不久于人世,这使我深深怀疑,这么幼小的你,是否可以长大成人?”

才看完第一段,常山的眼睛就湿了。写信人的口吻里,有太多对生命的怀疑。

“我已将你交给一对夫妇领养,他们姓维方德。你如能看到这封信,那么,代我致谢,他们不负所托,养大了你。并且遵守诺言,在二十年后,才让你来打开这封信。那时,你将有二十三岁,有足够的能力,完成我之愿望。常山,你有一个哥哥,名叫海洲,去找到他,与他相认。”

常山看到这里,吃了一惊,猛然想起那张幼儿照片,忙从信纸下面拿出来,仔细看去,那幼儿果然不是他自己。他此前想也许是在没到美国时拍的,那显然是错的。连威斯利先生也认为,他见到的小常山,比照片中的幼儿要瘦小一些,那就是说,要年纪小一些。那么,照片中这个幼儿,就是他的哥哥海洲了。

只是,为什么他叫常山,而他的哥哥叫海洲呢?难道他不是姓常,而是姓海

他收回照片,继续看信。

“常山我儿,你将在一个陌生的美国家庭长大,他们领养你,我相信他们会爱你如子。艾伦·维方德是一个好人,他在我危难之时伸出援手,我相信依他善良之心,必会善待于你。他的妻子苏瑞,我也见过,是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有她照顾你,你将衣食无缺。

而你之兄长海洲,我此生愧对他。他自出生之日起,我就没有哺育过他,此后又被带离我身边。我太想他,所以我有了你。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他。因为你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

常山读到这里,放下信纸,眼睛看着平静的湖水,胸中却如掀起巨浪,百般滋味杂陈。

他母亲的信里,似乎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他的存在,只是他的母亲想念她的长子,那个名叫海洲的孩子才出生的。他怕领会错了,再把这一段重读两遍。没错,是这个意思。他的母亲因为不能亲自抚养那个名叫海洲的孩子,思念不己,为了能看到他,她与海洲的父亲再一次孕育了一个孩子,因为同父同母的原因,两个孩子必然会面目一样。这样她看到这一个,等于就看到了那一个。她看到一个,就等于看到了两个。他只是他哥哥的替身。他母亲爱那个名叫海洲的孩子,多过爱他。因为显而易见,他母亲的信里写明一件事,让他去找到海洲,与他相认,告诉他,她有多爱他。以至于为了看见他,与他的父亲再有一个孩子。这个名叫常山的孩子的出生,是为了安慰她那一颗想念儿子的心。

常山想到这里,不知是该为自己愤怒,还是该为自己的出生感到悲凉。显然他的出生是一个计划,非关爱情,也非激情。也许连海洲的父亲都不知道,他除了有一个名叫海洲的儿子,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常山。

想到这一点,常山又激动了。既然他和海洲有同一个父亲,并且在孕育他的时候,他们的父亲还在,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不能迎娶他们的母亲,为什么任由她独自离开,一个人在美国生下他们的另一个儿子?

常山再次重看那张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中那个男人,面目英俊,眼神正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能和他身边的女子结婚?是他父亲另有妻子?而他美丽的母亲,无意中做了别人的插曲?

常山迫切想知道答案,他拿起信继续往下看。

Chaptre 4 远离尘嚣

常山放下照片,这次把信一口气读完。

“常山我儿,你与海洲之父,名叫甘遂,他的身份是一名军人。我与他在上海相识,同游南京。孝陵神道前,留有我俩合影。其后分开,京杭两地,鸿雁传书。我告之他我已有孕。他接信自北京赶来,与我重聚。谁知他候我产子,不告而夺我骨肉,弃我而去,令我产褥期思儿欲狂,缠绵病榻几达半年。

三年后,我因学术研究需要,往宁夏一保密部门计算参数数据,竟遇甘遂。

他告我当年之事,乃事出无奈。他之事,我不欲再知。而我与他之子海洲,已归他父母抚养,爱如珠宝。我虽思儿心切,然念儿处境,又何必扰乱现状。儿不知有我,未必不是幸事。他奉我照片一张,慰我思儿心苦。

其时我已获赴美国签证,心知今生再无见我儿海洲一面之机会,遂共赴沙湖一游。到美后即知有孕,心喜不已。惟身体不适,未到孕期界满,便要分娩。时驾车外出,恰遇艾伦·维方德经过,送我就医,诞下我儿。因上次生育时遗下弱症,二次产子后旧病复发,将不久于世。

我为你取名常山,乃因你兄长名海洲。海洲之名,其父为他取之。人生如梦,种种美好,不过海市蜃楼,皆幻觉耳。而我儿之名常山,依海洲而得之,你弟兄二人,同根连枝。如真有此日,我儿告之,我思他至苦。

我在美国无亲可托,惟将你交给维方德夫妇收养。我有一枚红宝石戒指,乃我母遗物,已赠维方德先生,以此交换你的抚养费用。

常山我儿,我半生行事,痴情任性,其不计后果,累及你弟兄二人。今自知命薄,留信于你,望我儿见谅。母茵陈绝笔。”

常山才读两行,就被他母亲写的内容震惊,他飞快地读完信上的内容,一时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匆匆看完第一遍,马上再读第二遍。第二遍读的时候,因为已经知道了内容,读得更为仔细。他母亲写信时,想必字斟句酌,字字推敲,有些话不得写得太细,却又要留下足够的信息,因此晦涩难懂。这封信的后一大半,几乎半文半白,让常山读来,好不费力。他看到最后一行,写着“母茵陈绝笔”,想,原来我母亲名叫茵陈。

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再看那照片上的女子,他想,这个名字是多么适合她呀。别致有趣,还带着书卷气。在她和父亲通信的时候,他父亲在信纸上写下“茵陈”两个字时,心里一定是有一道清泉流过,就像他在心里默念“云实”这个名字。

他对着照片细看。这次是念着他们的名字看。

甘遂。茵陈。

真正人如其名。甘遂就该是一个军人的名字,就该是像他父亲那样英俊的军人才有的名字,而茵陈,就该是他母亲的名字。只有这样美丽的中文字,才配得上他美丽的母亲。

看完信,他先前那一点点愤怒和悲凉都消失了,余下的只有对母亲的同情。这个故事如此普通,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同于听到的和看到的,所谓感同身受,才会有切肤之痛。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一再发生,他在哈代的小说里读到过,他在苏瑞的摇篮曲中听到过。那发生在遥远英格兰乡村的《远离尘嚣》般的故事,那《绿袖子》里吟唱的断肠句子: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