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就缺一个顺利不是吗。亏他的名字还叫了一个“遂”字,他这一生,哪一点是遂了他的心了?

甘遂闭上眼镜假寐,想起和茵陈的种种,想到他终于还是要去见她,想到临别那天他一时鬼迷心窍,坐火车从南京送到杭州。如果没有后来这一段,那现在的麻烦也就不存在了。想起茵陈坐在他对面的卧铺上唱越剧,想起她唱着“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想起她的大眼睛里满含着的忧伤,而自己终究没说一个字的将来。想她这八个月是怎样的难熬,一时悲从心来,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溢出。他扭头朝着舷窗玻璃,不想让隔壁座位的人看见他流泪。

窗外夜已黑,即使飞行在几千米高空,云层仍在旁边堆积。飞机继续爬升,直到冲破积雨云层,才不是灰蒙蒙一片。甘遂闭眼闭得都觉得吃力了,他不想再与自己较劲,睁开眼睛朝外看,看见的是前面飞机翅膀上一盏一闪一闪的信号灯。

指路明灯就在前方吗?甘遂觉得自己仍在浓云迷雾中摸索,找不到突破的方向。

飞机停在上海虹桥机场,他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上海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去杭州的车票,上去后再补软卧。这样在明天清晨,他就可以到杭州了。

火车咣当咣当开着,平稳的频率极易送人入梦。他这一天从北戴河赶到上海又坐上去杭州的火车,早就累得不行了,在梦中他看见茵陈,他送她归杭州,也是这一程路,她在对面对他笑着低声吟唱江南小调: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她那时曾说,这可不是到了钱塘道上来了吗?

甘遂在梦中都想,我这不是又向钱塘道上来了吗?我原来还真的就像梁山伯一样,千山万水地赶着,赶去见贤妹一面。只不过故事换了角色,有了人家的不是闺中女子,而是他另有婚配。

如果,甘遂在梦中痴想,如果他不是已经结了婚,他一定会娶这个在他研讨会上结识的女才子。

在梦中他灵光一闪,哈哈笑起来,对茵陈说:“茵妹,你看,我们那个研讨会,不就是旧时的书院吗?我们也是同窗啊,虽然没有三年,只有一个星期。你的名字中,也有一个茵字,和英字音也相近呢?”

他在梦中笑出声来,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鼓掌。笑着笑着从梦中醒来,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的结局可不能算得上是好吧。

醒来后他惆怅不已。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会背两首诗词,不过是幼学功底。这样在梦中笑梦中哭的,在他是从来没有过。他基本不记得自己有过一觉睡醒还记得做过些什么梦的事悄。而这个梦,先喜后悲,清晰无比,他醒来后,仍然记得他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似的酸楚。

就像是现在。那颗心仍然是一抽一抽地痛。

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他不知道怎样的心痛才算得上是爱情。

他活了三十岁,结婚多年,有青梅竹马的妻子,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一个成年男人,要到夜深人静时分,人在天涯之际,才发现他的爱情终于存在过。它来过,又悄悄走了。来无影,去无踪,来得浑然不觉,去得痛彻心扉。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首名为《花非花> 的诗,一向被后人理解为无题,不知道原作者诗人白居易想写的是什么。甘遂这时候想,写的其实就是爱情吧。

车窗外薄雾晨曦,远村近林上飘着一层白纱。田里种的是密密的青麻,就像是青纱帐起,几处青瓦白墙的农舍,田头有古老虬曲的树,铁道边不时有小块的水塘,里面长着碧青的荷叶,偶有几枝红荷尖挺出叶面,还有白鸳悠闲在水里觅食。江南田野美丽得如同明人山水画。

清晨五点,露水未消,他到了杭州。

出了火车站,他叫醒一辆停在出口处的出租车,那司机歪在驾驶室里睡觉,一看大清早来了生意,马上清醒了,问他去哪里。甘遂坐进后座,报出茵陈家的地址。过了快九个月,他仍然记得一宇不错。

清晨车少,没多久出租车就把甘遂送到茵陈家的门口。甘遂付了车钱下车看,晨光中的小院门和深夜中的比起来,陌生得他不敢上去叫门。

本来他也不熟,只是这一天一夜里,他把这个院门想了无数回,菌陈和他告别时的情景翻来覆去萦绕在心头,心里早把这个院门看得如同自家大门—样。但记忆终究有些走样,记忆把过去的变得美好了,他记忆中的这个院门好像是靑藤书屋般雅致,这时在清晨的光线下,清清楚楚出现在他眼前,是一颓圮之相。

院墙的灰白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泛潮的青砖,墙顶檐还长了两丛蕨草,潮湿泛出墙根,长出蒲公英,开了一朵小黄菊花。院门黑漆漆过,常年暴晒后一块块龟裂断纹,脚底下是青石条铺就,旁边没人走到的地方,青苔堆叠。

茵陈就在这样老旧的住宅里一个人住着,想想都觉得凄凉。如果不是他突然想起给她写信,她一个孕妇,分娩在即,叫她如何是好?

甘遂再一次在心里痛骂自己。

终于他鼓起勇气去敲门。他想这个时候她一定还没起来,一时半会儿叫不醒她的,正准备多花些时间,哪想才敲到第三次,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回答说:“来了。”

用的杭州话,他原是不懂的,但想也想得出是什么意思。这声音清婉柔和,正是他记忆中的嗓音。里面的人果然是茵陈。

他退后两步,等她开门。

门开了半扇,探出一个人头,乌发披肩,雪白容颜,长眉鸦鬓,双眼含情。

甘遂蓦然看见茵陈,竟不知如何是好。

chapter 6 晨妆

他这一路日夜兼程,本就是来看她的,她的样子他烂熟在心,但看到她,他却又陡感陌生。虽然这个女子和他记忆中的茵陈一模一样,但是这个女人,他无权拥有。

茵陈抬头看他。过了快九个月,他们终于重见,她就那样微微偏着头,抬起眼睛看他。慢慢地,泪水盈满她的眼眶,她轻声说:“你来了。”这次换了普通话,声音还是那样柔媚。

甘遂回说:“我来了。”

茵陈定定神退后一步,让他进门,说:“进来吧。”

甘遂进门,茵陈在他身后把门关上。甘遂打量这个小院。院子不大,青砖墁地,砖缝里同样是铜钱厚的青苔。院子里有一架绿藤,藤上结了细细长长的丝瓜,还有将开的淡紫色牵牛花也缠在竹架子上。

靠院墙要底下堆了好些灰瓦花盆,半盆子土,里头是极细的香葱叶。想必以前也是种了花草,如今主人家死的死,活着的人身子不便,没了心思侍弄草木,便把切下的葱头随手插了进去,方便厨用。

小院进深很浅,藤蔓架子后面就是三间旧瓦房,木制的隔扇久未油漆,已露出木头本身的灰白颜色。有一间屋子的门开着,当中挂了一块碎花布帘子,想来那就是茵陈的闺阁。

甘遂转身看着茵陈。刚才她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张脸来,这时才看清她的身体,穿一件直身旧棉布碎花长裙,睡衣的款式,胸前打了细褶、罩在隆起的腹部上。裙子只到膝盖,裙下是浮着淡青色血管的小腿,裸着,没有穿袜子,脚下是一双搭襟头的青布鞋。

茵陈看到他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害羞,还有些慌乱。她先是想用披散下来的长发掩饰一下肚子,后来又觉得披头散发的也不雅,左也不雅右也不端,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说:“你坐吧。”指一指藤架下的一张竹制躺椅。

这张躺椅想来是她夜间在此乖凉的,露天放了一夜,竹条上结的露水涸也了一小滴一小滴的水印。甘遂把手里拎着的旅行袋放在上面,说:“我不累。”

两名话说开,茵陈自然了些,她动手梳起头发来,原来她手里握着一把木梳。看来是早起了,正窗下梳头,听见有人叫门,就这样一身刚走的模样去开了门接了客人进来。

甘遂问:“这么早就起来了?”他想怀孕的人不是应该多睡会儿的吗?

茵陈两三下梳好头,把梳子插在头顶,辫起辫子来,边辫边答说:“啊,早点起来,把事情都做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

她把辫好的发辫盘在脑后,手腕上本来套着橡皮筋,橡皮筋上穿着几枚黑色钢丝发卡,她一枚枚取下来,放在牙齿上咬着,再用手指掰开,回手别进盘发里,转眼一个沉甸甸的发髻就梳好了。她再取下木梳抿了两下鬓角,把额边耳前细碎的短发都抿进紧贴头皮的发丛里,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来,除了脸上多了几粒雀斑,一如初识般美好。

甘遂再问:“有什么事要做,我去做好了。”

茵陈涨红了脸,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甘遂坚持说:“我来吧,你身子重,不方便。”

茵陈仍然不说有什么事要做,只是说:“你坐了一夜火车,要不先洗洗脸吧?这里有水。”把墙角一个磨石水泥的水槽指给他看,水槽上有一个水龙头,每隔一秒滴下一滴水。水槽里放着一个盆,里面已经接了有半盆清水了。

甘遂看了一眼说:“水龙头漏水,不什么不叫房管所的人来换?”

茵陈忽然笑了一笑说:“唉,房子倒了都没人来修呢。”那意思是,这样的小事,怎么可能麻烦人家?她的笑容里颇有点笑话他何不食肉糜的味道,笑他这个人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她这一笑,甘遂才又找回当时在上海在南京的感觉了,才觉得那个慧黠娇俏的女孩子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这时已经看惯了她的模样,觉得她大肚子的样子也不碍眼。于是问:“什么时候生?”

茵陈低头,说:“还有半个多月。”

问到这个问题,两个人都觉得难堪。甘遂打开包拿毛巾,说:“那我洗一下脸,坐的夜车,下了车脸都没洗就来敲门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有些胀痛,需要换药和纱布了。

茵陈说:“我拿杯子给你漱口。”转身一撩门帘,进屋去了。过会儿拿了一个玻璃杯子来,说“这是干净的,你用吧。”又转身进屋去了。虽然是个马上要临产的孕妇,身手倒不笨拙,可以说得上灵活。

甘遂取出剃须刀,就着水槽上方一面倒挂着的手掌大的圆形梳妆镜刮胡子,从镜子里看着她的门帘,想看她在里面做什么。那门帘一掀,茵陈又出来了,手里拎着个医院里用的白色高脚痰盂,看也不看他,埋头侧身从他身后过去了。他正想问,是不是生病咳嗽,怎么用上痰盂了,猛然间明白了,连忙闭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刮伤自己的脸。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老宅子里是没有卫生设备的,这个高脚痰盂的功用可不是用来吐痰的,而是有别的用处。怪不得怎么问茵陈,她都不开口。他的生活环境一直都优越,房间里有专用卫生间,浴缸大得可以平躺,抽水马桶是铜制的零件,从不漏水。

他趁她出去的功夫,把纱布换了,涂了药水。急救包他带了一个在旅行袋里,夏天就怕感染发炎。等他洗漱完毕,茵陈也回来了,这次是空着手进来的,那个卫生用品不知被她藏哪里了。甘遂只觉得好笑,一个孕妇,即将分娩,腹中胎儿挤压膀胱,五分钟就需要上一下卫生间,她把那东西藏在外面,也实在太过小心了。

茵陈在水龙头下洗了手,又进屋以去了,这一次还关上了门,再打开的时候,她换了一条外出的裙子出来,手里捏着个小钱包,镇静地说:“我去买点菜,你休息一下吧。我房间里有床,要躺一下也可以。”

甘遂皱了眉头问:“你这个样子,还出去买什么菜?万一挤到摔倒呢?”

茵陈笑笑说:“怎么会呢?又不远,就在隔壁街。再说了,菜总是要买的。我一早把事情都做好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说白天不用出去,甘遂想:我是怕白天出去邻居们说闲话吧。于是说:“那我陪你去。”

茵陈眼睛一亮,看他一眼,去不说话。

甘遂说:“我陪你去。我不累,上车就补上软卧了,一路都是在睡觉,对面铺又没人,睡得很舒服。”

茵陈嗯一声说:“那好吧。”伸手取下墙上一只竹篮,里面还有一只塘瓷小盆儿,挎在胳膊上,对甘遂说:“走吧。”

甘遂伸手扶她,她偏头看他,慢慢地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尽是满足和幸福。甘遂却看得心头发酸,打岔说:“你这个样子,应该请个人来照顾你。”

茵陈锁了院门,带着微笑说:“这不是有人来照顾了吗?”

甘遂知道她说的是他,心想我要是不写信来,你又怎么办呢。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茵陈说的菜市还真就在她家的隔壁街上,菜是近郊的菜农新鲜割下担了来卖的。排在住宅区一条销宽的街的两边,等着买菜的人来挑选。才早上六点钟不到,已经人挤人了。茵陈买了一把小白菜、一块豆腐。豆腐放在篮子里的塘瓷小盆里,原来这盆是派这个用场的。

到了活鱼摊前,她歪头朝他笑说:“我做鲫鱼汤给你吃好吗?你怕刺多吗?”甘遂摇摇头,茵陈快活地对卖鱼的小贩说:“给我称两条。”卖鱼的用一根稻草从鱼鳃边上把鱼串起,称好后放在篮子里,幼地用那捆小白菜压住,怕鱼跳起来,打翻了豆腐盆。

再转到肉摊前,买了二两瘦肉,手指那么宽一条,又买了茭白和灯笼椒,带有带荚的小豌豆。买好菜,茵陈领了甘遂到一个小食摊前坐下,对小老板说要两碗甜豆浆和两个黄桥烧饼。小老板利落地端上豆浆,从炉子里钳出两个带芝麻的烧饼放在一只盘子里递给他们。两人喝一口豆浆吃一口烧饼,烧饼刚出炉,又香又烫又脃,咬一口,掉一桌的芝麻。

茵陈低声笑说:“你知道吃烧饼掉芝麻的笑话吗?”甘遂摇摇头,一口咬下一大块烧饼,掉得更多了。茵陈掩口笑说:“说以前有个穷秀才,家里没钱,好不容易从床下找出一文钱来,出去买个芝麻烧饼吃。烧饼上的芝麻掉了一桌子,他用手沾一下口水说,三下五去二,四去一进一。写一笔,沾一下口水。忽然一拍桌子,骂道该千刀的王老二,还欠我十七文钱呢。又接着沾一下口水算账,六上一去五进一。”

甘遂看着她笑语嫣然,口齿伶俐,背珠算口诀犹如大珠小珠碰撞玉盘,却不明白这个笑话好笑在哪里。那小老板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插嘴说:“这个大姐是叫你用手指沾了口水算账写字捡芝麻吃。”甘遂哦一声,才笑了,又问:“那拍一下桌子是什么意思?”

那小老板摇摇头,啪一下狠拍桌子,拍得桌子上的芝麻粒都跳了起来,险些打翻茵陈和甘遂的豆浆碗。甘遂看着满桌子跳的芝麻,恍然大悟,叫起来说:“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拍一下桌子,缝里的芝麻都跳出来了,他又可以画一下吃几粒了。”

茵陈吃吃笑,对小老板说:“还是大叔聪明。”小老板得意地说:“当然,我是极头聪明,你当家的不行。笨。”摇摇头,招呼下一个顾客去了。

甘遂笑问说:“这是一个老笑话吧?还十七文钱呢,什么咸丰年间的故事,拿来考我?”

茵陈兀自偷笑,说:“可不就是咸丰年间的事嘛。”打开钱包,数出八角钱来,放在桌子上,说:“喏,十七文钱在此。”拉了甘遂离开小吃摊,甘遂替她拎起菜篮子,扶着她的腰跟她回家。

到家茵陈放下菜篮子,对甘遂说你随便坐吧。回手把晒在门外的白瓷痰盂拎进来,掩好院门,径直拎进她屋子里,出来洗了手,从篮子里把鱼拿出来,放在一只盆里用水养着,瘦肉洗一洗,拿个盘子放好,倒点黄酒,切了两片姜放在上面,盘子上罩个纱罩。收拾完菜,她又回屋去拿了两件布裙子出来要洗。

甘遂看不下去了,说:“你休息一下,一早上都没歇过,我来吧。”

茵陈说:“怎么好让你做这些?夏天的衣服,过一下清水就行了,我做惯了,不要紧的。农村女还丁地干活呢,我这算什么?再说,你手臂上还包着纱布呢,怎么能沾水?”凭她的细心,哪里能躲过她的眼睛,她只是不说罢了。甘遂说:“我这个没事,就是蹭破了点皮,哪里能和你比?你的身体,跟农村妇女比还是有点差距的,你有九十斤吗?”

这是当初他们在一起时说的笑话,当时他就问,你有九十斤吗?茵陈听到这一句,忽然放松下来,她回头一笑说:“真的不用,我的贴身衣服,哪里能让你来洗?”她把两条布裙搓了搓,清一清拧干,用衣架晾好,甘遂一伸手臂,就挂在藤蔓架上。

茵陈擦干手上的水,慢慢在躺椅上坐下,甘遂则坐在她躺椅前面的脚凳上,张了张嘴,有话想说。茵陈看看他,等他开口。甘遂想了半天,问的是:“开始的时候,就没想过不要?”

茵陈一愣,没想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是这个问题。她半带解释半疑问地说:“你怎么会这么说?就是一个孩子。我从小抄写佛经,从小到大不知抄过多少,这样的事,我想都没想过。你认为做得不对?你不希望看到他生下来?”

甘遂摇头说:“我只是觉得,那样做,你会没这么艰难。”

茵陈要了一下嘴唇,艰难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不该告诉你的。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告诉你,不过你既然过了这么久,还是写信来了,我以为你是考虑清楚了,愿意和我继续保持一种…一种友谊。如果是我理解错了,那是我做错了,我愿意道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寄出信后,一直担心。没有回信,我想你也许是吓着了,也许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也许不回信就是你的回答,我原以为就这样了。可是你来了。”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希望,“我在信中说,你如果有意,可来杭州商量此事。你来了,难道不是有意?还是,我真的会错了意?”

她说得很含蓄,没有明言她希望的是什么,以及他辜负的是什么,但她的希望和失望,收那么明显地从她的话里透露了出来。

甘遂无言以对。

Chapter 7 甘洲

茵陈等他开口,等了好久,然后失望地说:“我明白了,你走吧。”

甘遂看着他眼前脚凳上的一双脚,往上看是她的小腿。她的脚很秀气,小腿皮肤很白,略有些浮肿。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他情不自禁拿起她的小腿,替她按摩。茵陈瑟缩一下,想抽回,接着又放松下来。

“是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吗?你没有怪我自作主张留下来?”茵陈轻声问。

在她看来,他肯这样对她,那就不是不喜欢她吧。所以她又重新点燃了希望。

“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能接受的。有什么苦难,告诉我,我要是能帮的,我不会推辞。要是现在不想说,过两天再说也行,我不催你。这么久都等下来了,不在乎这一会儿。”

她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满脸的希望。

看她这个样子,甘遂怎么都说不出口。甘遂想我究竟来这里氏为了什么,我不能对她负责,也不能背弃白薇,还有那个马上就要降生的孩子,他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他来与不来,都对茵陈的生活不会有半点帮助,而这样做,分明是把白薇往怨恨里推。他既然来了,如果不是想和她在一起,那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见他不说话,茵陈勉强笑说:“我还是起来吧,去帮你收拾屋子,你就住我外公那间屋,行吗?”

甘遂拦住她说:“我自己来吧,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做这样的重活。你外祖父住哪一间?”

茵陈指着当中一间屋子说:“这间,门没锁,就带上了搭钩。左边那间是我外婆的佛堂,右边那间我住。本来后面还有一进院子和三间屋子,但被人占了,还起了一道围墙隔开来,我们这院子就浅了。不然,后面还有一棵百年紫薇呢。现在正开着,可惜看不到了。”她笑着说着,还用手比了一下紫薇的大小。

甘遂哦了一声,说:“那确实是可惜了。”左右看一下,问:“抹布?”

茵陈指一指晒在藤架上的一块毛巾,“这是我擦凉席的,就用这个吧。还有,我外公是在医院里走的,屋子是干净的。”

甘遂嗯了一声,问她:“老人家很生气?”

茵陈本来装得很快活,听了这话脸色阴了下来,不说话。甘遂也自觉是说错话了,拉下那块毛巾,在水龙头下打湿了,去擦洗那间屋子里的凉席和桌椅。

茵陈发了一阵呆,还是起来去把封了一夜的煤炉捅开,搁上一壶水,坐在一张竹椅上,用一把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守着炉子等水开。

甘遂出来搓抹布,见她烧炉子,说:“煤气对呼吸道不好。”

茵陈说:“没事,我坐在上风口。你来了这会儿了,我连茶还没泡呢。”结果脏抹布来搓干净再递给他。

甘遂问:“你这里还在用煤炉啊。这个我可不会了。”他骗她说。

“我会就行。”茵陈笑说。

甘遂站一站,拿着抹布又进去了。本来他能言善道,但今天面对茵陈,几次冷场。看到她,他实在是内心有愧。而她丝毫没有怨怼的意思,笑着面对他带给她的麻烦。

他清洁完屋子,开了门窗通气。茵陈水也烧开了,泡了龙井茶请他喝,说这还是今年的新茶,尝尝看,甘遂喝一口,说是好茶。茵陈满意了,一边淘米,焖上饭,把炉门关到最小。

她把两瓶热水指给他看,再指一下靠墙放着的一只椭圆形盆说:“我要回屋去睡一下。你出汗了,擦个澡吧。这里有热水,这个是澡盆。当心手沾上生水。”她扶着后腰回自己屋去,虚掩上了门。

甘遂还真是出了一身汗,他不客气地用那热水冲了个澡,把穿了一天一夜的衣服裤子都洗了,晾上,从旅行袋里取出干净衣裤换了,倒掉盆里的脏水,依原来样子放好。再换一块干净纱布。炉子上饭已经焖好了,他移开,再放上水壶烧着。回手把旅行袋拎进屋里放下,想一想,还是去敲茵陈的门。

茵陈在里面说:“进来吧。”

甘遂掀帘进去,里面暗暗的,他站了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

茵陈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夹被,听他进来,半仰起上身,看着他,等他说话。甘遂想,我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一刻,他想了好多的话,忽然都跑得不见了,他像是被外星人占据了身体,说出让他悔恨的话来。他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再跟你借本书看。”

茵陈满心欢喜,她指着窗下书桌上的一叠原稿纸说:“那你帮我看一下我翻译的一篇国外论文吧。我这几个月没去单位上班,接了翻译的工作在家做。原稿就在旁边,字典也在那里。”

甘遂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她的书桌前,看那些专业术语。他有好一阵没正经看过学术着作了,这一下捡起来,满眼熟悉的名词,一下子把缠绕在心上的烦恼事都驱赶了出去,还就一下子看进去了。

茵陈重又躺好,看着他伏案的背影,心里一松,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甘遂译完一段,倾耳听听她的呼吸声,平缓绵长,知道是睡着了,再看看窗外,炉子上的水也开了。他轻手轻脚地出去,冲了开水,换了杯茶,看看盆里的两条鱼像是不行了,去厨房找到了菜刀,动手把鱼剖了。

一上午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等茵陈睡醒,甘遂的鱼汤已经炖好,汤里放了豆腐,汤炖得雪白,像牛奶一样。茵陈出来看见了,哎呀一声说:“你把豆腐炖鱼了呀,我准备鲫鱼红烧,豆腐煮白菜汤的。”

甘遂择着白菜说:“那白菜就炒着吃好了。”

茵陈抿嘴笑说:“我本来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的,这下倒先品尝你做的鲫鱼豆腐汤了。”

甘遂说:“那明天你再做给我吃好了。还有,瘦肉你打算怎么做?不知道你怎么配,我没敢动刀。”

茵陈偏了头瞅着他说:“天天吃鱼,我吃不起呢。瘦肉就切肉丁,和茭白灯笼椒小豌豆一起炒。”

甘遂把篮子递给她,说:“那你剥豌豆吧,我来切肉丁。”茵陈接过豌豆来剥,看他做饭的姿势纯熟,便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好厨师。”甘遂回头看她一眼说:“当过兵的人都会这一手,要下连队,要到炊事班帮厨的。”

茵陈剥了几粒豆子,对着碧绿的豌豆笑眯眯地说:“听上去不错,那我们的孩子将来也送去部队锻炼吧。”

甘遂说:“你要舍得就行,我没意见。我们家是军人世家,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

茵陈又剥了几粒豆子,鼓起勇气问:“这孩子,你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她这话问得很婉转了,那意思其实在暗示他,这孩子姓什么?如果是跟他姓,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结婚。

甘遂停了一下,避重就轻地回答她说:“甘洲。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茵陈轻轻啊呀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吗?是取‘八声甘州’的意思吗?这个名字好,真大气,男孩女孩用都好,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甘遂说。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这个名字也没人用了,没想到上天如此厚爱他,给啦他这个天赐的礼物。

茵陈因为他这句话,像是吃了定心丸,一颗心在悬了近九个月后,终于放回了心窝里。“其实我是知道你的地址的。”她忽然说。

甘遂吓了一跳,嗯了一声。

茵陈忽闪了一下眼睛说:“那天我在东湖宾馆签到处签到,你不是在签到薄上留单位名了吗?我一直记得的。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可你当时走得那样匆忙,回去后又不跟我联系,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就没敢告诉你。我也怕你知道了会怪我,生我的气。后来外公他们怎么问我,我也没说,要早知道你是这个态度,我一开始时就说了,他们就不会…算了,不说了。你…”

她看见甘遂的脸色铁青,吓得住了口,忙又说:“跟你没关系,是我惹他们生气。”她定定地看着甘遂,眼睛一眨,眨下两颗泪珠,“对不起,我多话了。甘洲这个名字很好,谢谢你肯给他取名字。”

甘遂把菜一样样切好,茵陈沉默着剥完了豌豆。炉子烧旺了,甘遂放上铁锅炒菜。茵陈盛了两碗米饭,两人相对吃了,一顿饭,一句话没说,茵陈没胃口,只用鱼汤泡了饭吃,这次换她用汤泡饭了,而甘遂也不阻止。

吃完饭,茵陈抢着洗了碗,炉子上接上一块蜂窝煤,封了火。又擦了脸和手,说了句我再回去躺一下,对了甘遂回屋去了。

甘遂跟到茵陈屋里,茵陈没有上床,而是坐在书桌前的藤圈椅里,看他写的笔记,听他进来,冷静地说:“我前天已经请了一个有经验的阿姨,这两天就该到了,有她照顾我,你不用担心的。你来过了,名字也取了,心意尽到了也就够了。我一个人住,有陌生人住进来,邻居们看见不太好。你要是累了,去隔壁屋里休息一下,下午就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我还有工作要做,不想有人来打扰。”

她下了逐客令,甘遂更加觉得有必要说了,不然她始终怀着一个虚幻的梦想,对她来说,实在太残忍。虽然事实更加残忍,可甘遂已经不能再欺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