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他用他们相处时的昵称叫她,“茵,听我说。”

茵陈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他终于肯说了,她等了近九个月,就是等他的实话。她不会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任性地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她们有骄傲的本钱,她没有。女人的信心是她们的男人给的,男人对她们残忍,她们就不觉得有这样的权利。

“茵,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甘遂判她死刑一样地说出实情,“我已经结婚了,我结婚已经四年,妻子名叫白薇:”他看着茵陈的脸变成纸一样白。“白薇的子宫有病,不能怀孕,她看了一年的医生,终于怀上了。半年前胎停了,她去医院引产,孩子没有活下来,白薇的子宫也被摘除了。这半年我一直在照顾她,因为觉得对不起她,我没有跟你联系。却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我非常抱歉。”

茵陈像傻了一样,微张着嘴看着他,半天才问:“你已经有了妻子,却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她不置信地说i”你在你妻子有身孕的时候,却邀我游南京?你…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让你妻子怎么想?你让我怎么想?你竟然是这样的…这样的一个坏人?“坏人。她给他下的评语是坏人。这两个字在她,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坏的字眼了。甘遂想我比坏人还要坏一百倍吧,白薇骂我是浑蛋。连人都不算是了。

“我真蠢,”她像祥林嫂一样喃喃地说,“我真蠢。我就没多问一句你有没有结过婚。我以为老天他顾怜我,让我遇上一个我喜欢的男人,而他也对我一见钟情,原来却是这样的。你陷我于不义,让我愧对我的外公和外婆。我真蠢,我用我的愚蠢,断送了他们的命。”

她的眼泪不绝从眼睛里涌出。“你既然有了妻子,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对我那么好,让我爱上你,情愿生下你的孩子。你要是不来,我还会依然爱你。我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你送我的礼物。我原以为我会当一辈子老姑娘,一生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滋味。可是你出现了,对我那么好,又送我一个孩子,你就算把我忘了,我也不恨你。可是你竟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对我好?我本来以为你不再联系我,是有其他的原因,或者是我,是我不够美不够好,让你离开我后,就把我忘了。可是你竟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还对我好,你让我恨你。“她颠来倒去地说这两句话,最后她说:“你走吧。你来我这里,让你妻子怎么想?她会伤心的。她已经没了孩子,将来也不可能再有孩子。而我却在这里生下你的孩子。”

“你走吧。我不想留你了,你走吧。我请了人来照顾我,你不用担心。你走吧。”茵陈哀求他。

“你在这里,让我觉得有压力,我负担好重,我快要承受不了了。”茵陈茫然说,“我做尽了错事,我本来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一个人担下来就是了。可是外公外婆生我的气走了,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恨我入骨。我不是一个坏人呀,为什么会错得一塌糊涂?”她哭得搜肠刮肚,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一侧身,把刚吃下的鱼汤和米饭都吐了出来。米饭一粒粒的没有消化,她食之无味地吞了下去,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她这一哭一吐,出了一身汗,心律不齐乱跳,眼看就要虚脱的样子。甘遂看出她的情况不对,顾不得别的,抓住她手腕,搭她的脉搏。茵陈待要推开他,手上一点力都没有,额上不停有冷汗冒出,嘴唇青紫。

甘遂跨过她的呕吐物,把她连人带椅挪开,再一弯腰,将她抱在手上,放在床上,又把枕头替她垫高。茵陈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会更为难的。”甘遂不理,出去拧了干净毛巾来为她擦脸,端水给她漱口。最后把烧过的煤饼放在畚箕上敲碎拿进屋来倒在她的呕吐物上,呕吐物转眼就被煤渣灰吸干,他再扫掉。不过一会儿工夫,本来脏乱不堪的秽物,已经让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坐在茵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说:“让我照顾你到孩子出生,不然我怎么能安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茵陈眼光呆呆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弱声说道:“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你对我越好,我越不能留你。你在这里,我会怨恨老天对我不公。为什么让我遇上你,你却是这样的你。你走吧,留点尊严给我。”

甘遂垂下脖子,抬不起头。两个女人都对他说出“尊严”二字‘只不过要的方式不同。白薇说你不给我这点尊严,我总要自己争取;茵陈则说,留点尊严给我。

Chapter8 海婴

任茵陈怎么赶他走,甘遂就是不走。他拿出他全部的本事,照顾茵陈的饮食起居。要说照顾人,甘遂还真有些功夫,他照顾了白薇一辈子,两人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从会照顾人起,他就照顾她了。白薇那大小姐的脾气,忽喜忽怒的,吃了甜的想咸的,玩了这样想那样,而他又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人,白薇都侍候得周到细致,别说茵陈这样克己复礼对旁人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了。

他早上陪茵陈散步,顺便买菜,回来做饭,烧水给她洗澡,等她休息的时候看她的原稿,替她翻译,再为前面的译稿纠错润色,把他的译法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茵陈哪里有经验对付他这样的高手,除了求他离开,她不会说更厉害的话。她不是白薇,会扔杯子摔茶碗撕碎新买的衣服打他耳光冲他开枪逼他自杀,她只会哀求他,说你走吧,我受不了你在这里,我有罪恶感。

甘遂哪里听得进去。

过了两天,茵陈说过的那个来照顾她的大嫂真的来了,是巷子口老虎灶兼茶馆的小老板的亲戚,一向在城里替人帮佣,照顾孕产妇和新生儿,是一个十分干净利落的大嫂。她姓王,茵陈叫她王嫂。王嫂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念大学,她出来帮佣,是为了供儿子读书。

王嫂对甘遂住在这里,没有一句疑问,似乎这家里就该有个男人在。对那些闲言碎语她只字不提,每天和甘遂商量着做什么吃的喝的。她管甘遂叫小甘,管茵陈叫阿妹。把茵陈准备好的小儿衣服用开水浇得透透的,再放在太阳下曝晒。她一来,茵陈反倒不好赶甘遂走了,她从来没学会在别人面前让男人下不来台。

整理小衣服的时候,茵陈翻出一包雨花石,她看了半天,一粒粒对着光照,然后收起来,趁王嫂出去买菜的工夫,叫进甘遂交给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缠绊。”

甘遂握着那袋石头,只有一句话:“让我照顾你到生下孩子。”茵陈摇头,说:“我从现在开始绝食,你几时走,我几时吃。我想你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饿肚子的。”甘遂问:“不想让我看看孩子?”

茵陈摇头,说:“本来你也不知道有这个孩子,本来你的生活要比现在少好多麻烦。要不是我欠考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谢谢你送他名字,你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我身边有人来照顾我,你也看到了,她是一个可以放心的人,以后我也会活得很好,你不用牵挂我们。”

甘遂看她这么坚决,只好说:“那好,我等下就去买票。”他放下那袋石头,转身离开。茵陈说:“把这个也带走吧,我看到这个,就会想起我做的蠢事。”甘遂不想和她再争什么,她既然这么说,依她就是了。

下午他出去了,不是去火车站买票,而是去电信大楼打长途电话,告诉樊素珍他在这里一切都好,孩子马上就要生了,他过几天等孩子生下来就回去。樊素珍问他到底怎么打算,他苦笑说,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又说他已经告诉这边的女孩子了,他是有妇之夫,不能和她结婚,她也表示理解,一个劲地赶他走,说不想看到他。

樊素珍嗯嗯地表示听见了,又问杭州这里的地址,万一有什么事情,好有个联系。不然打电话都不知道往哪里打。甘遂把茵陈家的地址讲给樊素珍听,末了问,你们还在北戴河呢?白薇怎么样?樊素珍说,她能怎么样,整天吃吃喝喝,又疯又玩。地窖里的酒都快被她喝光了。语气里,对白薇颇有不满。甘遂说,她心情不好,你让着她点。樊素珍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们甘家欠她的,就这样,挂了吧。

甘遂在外面逛了一圈,买了缸荷花和几个莲蓬,请人抬了回去。茵陈在窗下看书,见他进来还带着花,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甘遂让人把荷花缸搬到她的窗下,付了脚钱让他们走了,拿了莲蓬掀开门帘进去,一枚枚莲子剥出来,又细心剥去绿皮,捅去莲心,放在她的稿子上。

茵陈拾起一粒新鲜莲子放进口中,眼睛慢慢湿漉漉的了,柔声问:“票买好了?”甘遂骗她说买好了,明天下午的。茵陈说:“哎,知道了。”

每次茵陈对他狠起心来的时候,他都有办法让她软化下来,这次又成功了。

许是下午那几枚莲子的原因,晚上九点多钟,茵陈觉得肚子痛,宫缩每过十分钟一次。她先是看看手表掐时间,确定是有生产的预兆了,才站起来|叫王嫂。这一站就破了水,脚下马上是一摊淡红的血水。她这个时候还想保持仪容的干净,要去换一条裙子和内裤,再垫上卫生纸。才走出一步,就脚下发软,摔坐回藤椅里。

这一摔,像是牵动了胎儿,腹中顿时痛得刀纹一般。痛得她顾不得别的,颤声叫甘遂。

甘遂本来在隔壁她外祖父的屋子里看书,听见她这边声音不对,推门进来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他镇定地说:“别怕,我在这里。”扬声叫里面屋子的王嫂,王嫂进来一看,也说是发动了。

茵陈忍着痛,在宫缩的间隙里说:“王嫂,给我换件衣服吧。”说完还笑了一下。

王嫂看她的一身被羊水浸着的衣服,说这样湿着穿在身上,到医院去,一路上太难受了。三五分钟也生不下来,我来给阿妹换一件。甘遂说我出去叫车。

甘遂跑到巷口想叫一辆出租车,可是这个时间,又不是火车站大宾馆旅游景点,出租车不是想要就有的。又是在老居民区的深宅老巷里,连过路的别的车子都少。他等不来一辆车,一咬牙又跑回去,对王嫂说,拦不到车,我抱她出去,人家看见有产妇,还肯停一停。

王嫂也说这样比较好。她已经替茵陈换好了干净衣裤,身子也用热水抹过了。茵陈虽然肚子痛,身上腿上倒不黏嗒嗒地难受了。

甘遂说:“来,我抱着你,你用手勾着我脖子。”茵陈这个时候,也就不那么坚持要和他划清界限,她笑了一下,依他说的,勾住他的脖子,让他抱起她。王嫂擒起一早准备好的衣被包,跟在后面,锁了院门。

甘遂稳稳地抱着她在深巷里走,茵陈把头靠在他胸前,低声说:“我现在太重了,一百二十斤呢,辛苦你。”甘遂说:“不重不重,你要知道,我是练过端刺刀的,水平端稳两个小时,下面还要吊三块砖头。”

茵陈的手臂勾得更紧一点,脸贴在他脖子下,紧挨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想我最好现在就死去,那就无憾了。将来不必受苦,现在又最幸福。”

甘遂眼睛一热,轻声斥责她说:“那你还总赶我走?”

茵陈忍痛笑了一下,“从你推开门的那个时候,我就等你来抱我亲我,你这么大力气,我还能阻止得了你?可你总也不来,我等了你九个月,你总也不来。”

甘遂就觉得脖子里一阵热,有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直烙进他的心里。

茵陈勾紧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下,呢喃地说:“让我自私一回,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喜欢我呢?”

甘遂低头亲她满是泪水的脸,“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第一眼看见就喜欢。要知道我有多喜欢吗?我怀里抱着你睡觉的时候,梦里都高兴得在说喜欢。”

茵陈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用贴着他脖子的嘴唇一下一下地触碰他的肌肤,偷偷地亲吻她的情人。

她的欢愉,从来都是偷来的。

走出巷子到了马路上,仍然没车,气得甘遂要骂人。王嫂说到大马路上去,说着先奔过去了。甘遂亲一下她的脸说:“再等一下就好了,马上会有车过来的。”

茵陈痛得脑门发紧,像是有紧箍咒在收紧她的脑仁,痛得她说不出话来,直晕了过去。

王嫂凭着她本地人的特长,拦了一辆面包车下来,甘遂坐进去,把茵陈横放在胸前。王嫂说快去市妇幼医院,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踩大了油门就飞驰起来。

茵陈被汽车的震动摇醒了一下,她睁眼看着甘遂,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短暂的相偎。她欢喜地念了几句诗给他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甘遂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哭了。

面包车看到医院,王嫂谢过了好心的司机,和甘遂两个人把茵陈送进了产房。这一夜茵陈没有生,第二天仍然没有生,这一天一夜下来,茵陈已经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医生说要剖腹产,甘遂利落地签了名。

手术做完,护士出来说,是个男孩。

甘遂问产妇怎么样,护士说大出血,又进去了。甘遂坐倒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说:活着就好。

但是甘遂的担心不是白担心,茵陈从鬼门关上回来,没有庆幸欢呼,而是徘徊不去,留恋万分。她像是没了活下去的理由,连孩子抱给她,她也没力气去抱,只是看着他的小脸说:“好白啊。”王嫂说剖腹产的孩子都白,直接从羊水里取出来的,等满了月经,会慢慢变得正常了。她说,是吗?看着孩子傻呵呵地笑,一看半天,却想不起要给他喂奶。

她也没奶,乳房小小的,像没怀孕没生过孩子。她大多数时间在睡觉,睡醒后睁眼发呆,甘遂跟她说话,她就像是没听见。开始甘遂还以为是她生完孩子又回到起初冷淡他想方设法要将他赶走的状况,他说等你回到家,出了月子我就走。但茵陈不理他,只有看着孩子抱在她面前才笑一笑,对他打招呼说:“你好啊,小客人。”

一个星期后,连王嫂都觉得她不对劲了,问甘遂,这样子不对啊,我侍候过这么多产母娘,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又打了个寒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甘遂看她一眼,王嫂说,那个女人后来从床上爬起来,跳了楼。

甘遂一凛,想起产后抑郁症这个词来,再一分析茵陈的情况,可不就是产后抑郁症吗?他马上着手联系换医院,这次换到了有疗养性质的部队医院,打电话个樊素珍把茵陈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樊素珍听了马上说,我这就过来。

过了一天樊素珍就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白薇。甘遂见了白薇一愣,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白薇冷冷地说:“我丈夫跟别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一个月了,我就不该问一下?”

甘遂正愁得焦头烂额,哪里理她这些嘲讽言语,只是说:“你自己也没好彻底,何必跑来跑去,来这里受累?又吃不好有休息不好。”

白薇说:“别尽拣好听的说,我肯来,那是给咱妈面子。我要是不来,谁知道你和那个女人会怎么样?”

甘遂跳了起来,说:“她一个产妇,我能对她怎么样?”

甘遂在白薇面前和在茵陈面前完全两样。白薇知道他的混蛋本质,而茵陈只看到甘遂愿意展示给她的好的一面,最初他以翩翩佳公子的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以为那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而甘遂也把这个假象维持得很好,一直到她生下孩子的那天,她都以为他是那个在杏花树下冶游的陌上公子,那个时候,她都没有后悔和他相识一场,为他蒙尽愧羞。只是她知道她那样做是错误的,生完孩子,用尽了她的气血,她也就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樊素珍和白薇看到的茵陈,就是这样一个气息奄奄的茵陈。白薇甚至看不出她哪点美。一个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的产妇,再美也美不到哪里去。

何况她本身就是一个美人,美人看美人,眼光更是挑剔。她看见的是一个皮肤浮肿头发蓬乱嘴唇青紫的病人,她想这个女人什么地方好看了,以致让甘遂这样挂心。而樊素珍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个女孩,才是甘遂的梦中情人。

她不是不知道甘遂在结婚前的风流史,那些女孩她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有的听说过,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温婉娴静的旧时闺阁中的淑女气质。那些女孩,有的有一双柳叶秀眉,有的有一对秋水剪瞳,有的有一张菱角小嘴,但那些不过是一鳞一爪的美。眼前这个病榻上的女孩,就是她们的总和。甘霈用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红楼容斋培养出来的像旧时文人一样的儿子,在找了那么多年后,才找到他的心上人。

这个心上人是他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投射后汇聚在一起的象征体,他会舍得离开她,才让樊素珍觉得奇怪。只能说甘遂还有一点责任感,这么多年正统化的无产阶级教育,规范了他的行为准则,让他知道有的事情,再美好再是心之所向,但无权拥有,还是只能忍痛割爱。

她怜悯地看一眼白薇,知道她已经输了。就算将来她的儿子会和白薇重归于好,他的心终究是失落了。

白薇太洋气了,就像她穿的苏联式的布拉吉,剪裁合体,用料考究,再加细腰带一束,衬得她英姿飒爽,细腰丰胸。配上电烫短发时髦亮丽,确实是他们这个阶层公认的美人儿。只是她再美,也不是甘遂要的那一种。

甘遂把婴儿抱出来给樊素珍看,樊素珍看了一眼,心都化了。她接过来抱着,喔喔啊啊地应着婴儿的咿咿呀呀,逗了好一阵儿,才问取了名字没有。之前在北戴河,她也曾怀疑过这个女人的孩子是不是甘遂的,但只看了一眼,她就不再有一点疑心了。

血缘这个东西很奇怪,谁家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无可置疑的甘家的孩子,有着和甘遂一样的骨骼和眉眼。虽然目前还是一团软乎乎圆滚滚的肉球,但是她可以想见二十年后,又会是一个甘遂那样的美少年站在她的面前。他会挽着她的胳膊,叫她奶奶。就像在北戴河的沙滩上,甘遂挽着她的胳膊,三十岁的大儿子,跟他撒娇要她出手帮忙。她怎么可能不为他出力?

甘遂说:“取了,叫甘洲。”

樊素珍嘤了一声,不说话。白薇一听就火往上蹿,她眼冒火星那样瞪着甘遂,说:“你要是敢用这个名字,我就拿枪打烂你的腿。”

甘遂看她一眼,求和地说:“不叫就不叫,姓不姓甘有什么要紧?我也没把这个甘字放在眼里。不姓甘就不姓甘,好了好了,那就叫海洲吧。”

樊素珍瞪他一眼,说“胡说八道”,问:“为什么不姓甘?不叫甘洲,可以叫甘肃嘛。”

白薇倒被这个名字逗笑了,她故意气他说:“很好,就叫甘肃。”

甘遂怒视她们一眼说:“什么甘肃青海新疆的,还乌鲁木齐呢!我说了叫海洲就叫海洲。反正老爷子到时候也饶不了我,我索性就不惹他生气,我们就不跟他姓。甘不要了,就叫海洲。”

樊素珍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别争了。我问你,为什么叫海洲?”

甘遂把脖子一扭,说:“我愿意。”

他真犯了犟脾气,那两人还真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的口,叫那个小婴儿为海洲。而甘遂的私心却是,他和茵陈是在上海认识的,当然得叫海洲。其实这是跟鲁迅先生学的,鲁迅先生的儿子在上海出生就叫海婴,那他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叫海洲?至于姓不姓甘,他还真没放在心上。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女儿可以姓李,他的儿子就可以姓海。

Chapter 9 夺子

那个叫海洲的婴儿如今还在医院的育婴室里住着,由护士照顾,他的母亲病成这样,没法抚养他,王嫂现在全职看护茵陈。她担心茵陈会像她说的那个跳楼的产妇那样,一个不留神就出意外,甘遂把茵陈托付给她,全副精力招呼樊素珍和白薇。

樊素珍和白薇在自家单位的直系疗养院里住下来,而且命令甘遂也住过来,她们都来了,他怎么还能住在茵陈家里?甘遂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母亲来了正好,她总能替他拿个主意的。

樊素珍也确实想好了主意,但她没有直接对甘遂说,而是和白薇去商量。她说,你也看到了,这事总要解决,我们抱着解决这件事的态度来处理,千万不要说我才不管这样少盐没油的话。你要是同意,我们往下谈,你要是还没想通,那就等那个女人好起来,算上她一起,三口六而地谈。

讲资格老道,白薇自然不是樊素珍的对手,她说:“要解决啊,我没不解决。要是不解决,我就不跟你来了。”

樊素珍说:“既然这样。那找说说我的意见,再听听你的想法,我们比较一下,怎么商量出―个最优化的方案来。”

白薇嗯一声,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樊素珍换一口气,喝一口龙井茶,接着往下说。“我觉得不能让甘遂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对他一点好处没有,等他父亲知道是这么个事,还不得拿枪打死他?你也知道你公公疼你超过疼他儿子,我的意思,由你出面,把这个孩子抱回去,说是你要养,你公公没有不同意的。”

白薇吓了一跳,说我为什么要养他的小畜生。

樊素珍假装没听见这个词,继续说:“你怎么只知道生气,不会为自己打算?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这个孩子就是天赐给你的。甘遂那臭小子的脾气我们都知道,他这一阵子正好心中有愧,对你千依百顺,你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听的。你把这孩子接㈨回去养,他自然就跟你回去了,不然,这边又是产妇又是婴儿,他一颗心都在这边呢。这要闹到哪一天是个头?”

白薇还要嘴硬,说:“要我替他养私孩子?我为什么要这么贤惠?他不想回去,我还不想跟他过了呢,大不了我跟他离婚。是他对不起我,我还要想着他?妈妈你也太偏心了。”

樊素珍好笑地看着她说:“白薇,我是在帮你,你别不领情。这孩子你抱回去养,是你的儿子。至于甘遂,你前脚跟他离了婚,他后脚就会来娶这女人。你这么做,不是正好给她腾地方?就算他不娶这个女人,他还不会娶别的女人?他想要儿子怎么都会有,有的是女人愿意给他生儿子。你现在才三十岁,还有大半生要过,你自己想想这里头的关节。”

白薇疑惑地看着樊素珍,“你为什么这么帮我?照你说,左右都是你的儿子你的孙子,我前脚离了,她后脚进门,你什么损失都没有,儿子孙子都在你的眼前,没了我这个不会生的儿媳,不是正好?”

樊素珍怒道:“我的儿子,我当然要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跟个狐狸精跑到杭州来,我恨不得打断他的狗腿。我早看的清清楚楚,他们要是在一起了,甘遂得到杭州来,我要想见儿子,一年也见不到一面。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牺牲了,只剩下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了,我不心疼他,我心疼哪一个去?再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儿子。我要不是有这个儿子,你公公会这么疼你?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你和我们闺女没什么两样。还有,真要是像你说的,甘遂的前途就毁了,组织上最不喜欢生活作风有问题档案上有底子的青年干部。“她的话前半段很有道理,当中半段很没有逻辑,最后却是实话实说。这样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话,白薇根本搞不清她的重点在哪里。白薇这时候已经彻底被她搞乱了脑子,只觉得她说的都对,她已经不会再有儿子了,就算一气之下离了婚,可哪个男人会和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结婚?让她一个人过下半辈子吗?她才三十岁呢,要是活到八十岁,还有五十年要过。将来如果都是她一个人,这日子可有些凄凉。甘遂的脾气她是知道的,是有点爱沾惹桃花,可是如果她大方一下,把这个孩子抱回去养,他就欠她的情,再也不会那么不知好歹了。

她有点动心,觉得樊素珍这个主意是个好主意。可是要养一个不是她生的儿子,还是有点犯难。

樊素珍看出她心动,敲边鼓说:“你抱回去,他就是你的儿子。至于怎么养,你就不用操心了,又不用你亲手换一块尿布。可以先放在保育院里,到了两三岁,送全托,上小学就住读。你看军区保育院,有多少婴儿在里面?我们这样的家庭,谁家真的自己哺乳喂奶换尿布?都是保育员养大的。你以为不亲吗?你看看甘遂,跟我亲不亲?”

这一下白薇彻底动了心。不用她生不用她养,她就有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从此欠她的情,一辈子都会记得她的好。并且她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又切断了他和这个女人的联系。她没儿子又得了个儿子,简直是一举数得。

樊素珍看她嘴边露一丝笑容,知道事情成了,便说:“这事还得你去说。他欠你的,他该还你。”

白薇想,是啊,他欠我的。我的孩子没了,全是他害的,他欠我的,该他还我。

其实樊素珍的如意算盘白薇是不会明白的。

樊素珍既然已经看清楚这个女人是她儿子的命脉,又知道甘遂这个人嘴硬心软,怎么也不会为了这个女人跟白薇离婚,那将来的事情发展就跟一本书一样摆在她的面前,甘遂人在心不在,失魂落魄,和白薇干耗着混日子政治前途丝毫不去考虑,得过且过破罐破摔。白薇生不了孩子,家里将永远不会有婴儿的哭声。甘遂却不会在意,他反正有个儿子在杭州,他几时想来看几时就来了。而她的家,冷冷淸淸,丈夫跟她不亲,儿子儿媳不〗和,没有孙子。她只能看着别人家热热闹闹,羡慕得咬牙。

在她知道白薇永远生不了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了, 本来她已经灰心了,但是当甘遂从北戴河打电话来求她帮忙的时候,她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这个女人这个孩子是天赐的恩物。于是她马上赶到北戴河,稳住白薇,让甘遂得以脱身,来杭州陪着这一对母子。等到甘遂再次打电话求助,她二话不说,半哄半骗地把白薇哄上飞机,在飞机上就已经算好了怎么做。

她知道有白薇,这件事才能成功。甘遂自问对白薇有愧,白薇再怎么胡闹,他都只能顺着她。而如果由她出面,甘遂将视她为仇敌,一辈子不和她说一句话都有可能。那样她有儿子等于没儿子,有孙子等于没孙子。孙子抢不到手,儿子也丢了。

只是她们在面对病床上那个女人时,还是会觉得有愧。那个女人了无生气地躺着,什么人站在她面前都视而不见,只有护士把婴儿抱给她,她才会眼珠子转一下,然后落在婴儿的脸上,不动了。嘴角露出笑容,伸一根手指碰碰他的小脸,冲他哦哦地说话,还会低声哼曲子。

她们听不懂她哼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婉转好听,有一次白薇忍不住问照顾她的王嫂,她唱的是什么。

王嫂说,这是我们浙江的越剧呀,你们没听过吗?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看过没有?袁雪芬和范瑞娟演的。这一段是《十八相送》。你们要是想听,不用去剧院,早晨到西湖边的六公园去,天天有人在那里练唱。

杭州人唱越剧,那不是跟北京人说相声一样普遍?那是从小听熟唱惯的,她们知道了,也就没往心里去。唯有甘遂是知道的。她痴痴呆呆这么久了一直不和他说话,像不再认识他,他已经快要崩溃了。当听到她唱“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要摘也不难”时,他的眼泪冲了出来。他跑到草地上去抽烟,悔得肠子都靑了。

而他们终究是不能这么无休止地在杭州的军区疗养院里住下去的。单位催他上班,他的假期早就过了。白薇嚷着要回家,还要他一起回去。樊素珍倒也不催不劝,每天到医院看一下婴儿就离开,然后在杭州各个景点游玩,她倒是像来度假的。杭州景点那么多,光是到虎跑泉去爬山喝茶,就可以消磨一整天。

这一住就到了婴儿满月,再放在医院就没什么理由了,而茵陈的病情丝毫不见起色。

那天白薇又跟了甘遂去疗养院看茵陈,护士抱出婴儿来,王嫂则去洗茵陈换下来的衣服。白薇抱着婴儿,喂他吃了半瓶牛奶,玩了会儿,忽然对甘遂说:“甘遂,你打算在杭州住到什么时候?再不回去,老爷子可要发火了。那时候他拿枪打你,可不会用橡皮子弹,而是真家伙。”

甘遂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窗户外面楼下的草坪说:“你们回去吧,我再待一阵儿,她这个样子,我总不能不管。她家只有她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亲戚了。除了一个王嫂,谁来照顾她。王嫂和她非亲非故,能这样子服侍她,也算难得。”

白薇平静地问:“那她要是半年一年都这个样子呢?你就长驻杭州了?我和我们的家就不在你考虑的范围里?”

甘遂回头看她一眼,“听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有了答案,不然你不会这么胸有成竹,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白薇冷冷地说:“我想怎么办?我好心替你想办法拿主意,你就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是我欠你的吗?”

甘遂自觉无颜见她,听她这么说,叹口气说:“对不起,是我心烦,口气太冲,我不是对你有意见,你别往心里去。”

听他这么低声下气,白薇觉得有三成把握,便继续冷着脸说:“好吧,我不跟你计较。我只问你,你想怎样?”

甘遂摊摊手,表示没有办法。

白薇把婴儿换个姿势抱稳了,泰然自若地说:“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我就要讲了。听好了,甘遂,我要把海洲带回北京去。你爱留在杭州服侍病人,那是你的事情。但是我要这个孩子。”

甘遂骞然间听到这个无礼的要求,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白薇望着他说:“你欠我一个儿子,你在和我的婚姻存续期间和别的女人有染,你出轨在先,你对不起我。我可以申请和你离婚,但是我不。我不会离了婚,成全你和她,让你们成为美满的一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了,我要这个儿子。从今天起,这个儿子是我的。我马上带他回北京,至于你回不回,我管不着。我既然管不着你和别的女人生儿子,我也管不着你留不留在她的身边。但人总是要讲点廉耻的,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无耻,我还真拿你没有办法。但是你欠我的,你要还。”

她抱紧婴儿,全神戒备,像一只面临强大敌人的猫,颈背上毛发竖起,不惜一战。

甘遂被她话里透出的恶毒吓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白薇会想要他和茵陈生的儿子。他本来觉得对不起白薇,看着她他就抬不起头,可是他也不能扔下茵陈不管。一天天这么拖着,拖了一个月。他也知道这不是个办法,只是他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恨不得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不用面对这一切。而白薇的话,不啻是给他当头一棒,让他面对现实。

他惊惶地说:“你不能抢人家的孩子,这是不对的,这是犯法吧?”

白薇哈哈笑了两声,问:“婚内通奸是不是犯法?”

甘遂以手掩面,无言以对。

白薇抱起婴儿站起来,“我回北京去了,你几时回来,通知一声。还好婴儿室是现成的,东西都在,没扔呢。回去我就找个有奶的奶妈,我才不要我儿子喝一嘴的橡皮奶嘴味儿。我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长成北方男子汉,才不要养一个文弱书生,说话娘里娘气,一说话就”嗦嗦嗦嗦‘,一口齿音。“她抱上孩子就走,甘遂上前阻拦,说你不能这么做,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白薇紧紧抱着婴儿,退得飞快。婴儿被突然夹紧,哭了起来,甘遂怕硬抢伤到孩子,不敢动手,只能跟在她身后劝她,哀求她放下孩子。

两个人正拉扯着,樊素珍从外面进来,见了这情景,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搞的?怎么把海洲吓成这样?来来来,奶奶抱奶奶抱。"白薇一看樊素珍来了,知道是来了救兵,马上站到樊素珍身后,说:”我要定了。“甘遂松了一口气,说:“妈,你来劝劝白薇,她要把海洲带回北京去。”

樊素珍—听大喜说:“这个主意好啊,抱去给你爸爸看看,告诉他他有孙子,那他就不会整天唉声叹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白薇,你这个孩子有孝心,又大度,不计较甘遂的错误,太难得了。是嘛,人谁不犯点锗误呢?甘遂是不好,做错了事,你能原谅他,宰相肚里能撑船,真是好孩子。”

白薇得意地看着甘遂,嘴里说:“是的妈妈,我就想把海洲抱回去给爸爸瞧瞧。”

甘遂面对这么一条心的婆媳两人,心知斗不过她们两个,哀求说:“妈,你看看躺着的那个,你忍心吗?”

樊素珍长长地唉了一声,掏出手绢抹抹眼泪,说:“可怜的孩子,病成这样,连自己都顾不了,怎么带海洲啊?”

甘遂张口结舌,不知从哪儿反驳她才好。

樊素珍拉了甘遂走到茵陈的床边,俯低身子说:“孩子,孩子?”茵陈转过脸不理她,樊素珍叹口气,拍拍甘遂说:“你这孩子也算有情有义,就留下来多陪陪她吧。我和白薇先回去了。”按着就要狂怒的甘遂,用凌厉的眼神阻止他发火,“你不觉得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她先恢复神志吗?”

按下甘遂,快步离开了病房。走的时候,还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白薇看樊素珍轻而易举地就安抚好了甘遂,崇拜地说:“妈妈,还是你厉害。可是你看甘遂那样子,像是恨极了我。再说,那女人一天不好,难道就让甘遂一直留在这里?”

樊素珍看看白薇怀里的婴儿,那孩子哭了两声,噙着大颗的眼泪又睡着了,闭着的眼线很长,睫毛也长,雪白的皮肤,菱角一样的小嘴,天庭饱满,额角方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她笑眯眯地说:“他爷爷见了海洲,还不得马上下命令让甘遂回来?再怎么说,甘遂可是一名军人,军人的基本职责,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组织的命令,他敢不听?”

Chapter 10关雎

甘遂没想到会在沙河研究所重见茵陈。他在甘肃沙湖边的一个研究所里待了两年多了,除了做实验就是看文献,没有别的事可做。白薇留在北京,不肯跟他来这个干燥寒冷的地方。

那天本是星期天,他不用去实验室的,但想起前一天的数据留在那里,而他这一整天在宿舍将无聊至死,便还是回去了。上到二楼,他看见有一个女人的身形站在走廊的那一头,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而她就背着光站在那一块窗户光底下,只有一个黑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