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这个人影子还在想,这个女人的身形很像茵陈啊。他走近她,想看淸楚,又觉得那么盯着陌生的女性看不礼貌。他不好意思细看,着从她身边走过,不放心又回过头来,想再看—眼。

他回过头看她,那个像茵陈的女人也那样眼神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眼花乱转。他仍然不敢确定,仍然怀疑,他试着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茵?”

茵陈的眼泪在他的这-声试探下,如珠般不绝掉下。甘遂这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茵陈。他跨上两步走近她身前,抓住她的手,拉住她走得飞快,脑子里转得更快,他在想哪里会没有人,可以容他和茵陈叙叙旧?他想来想去还是把她带进了他的试验室。

一进试验室,他就把门关上。紧紧抱紧她,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不置信地一连声地问:“茵?茵?是你吗?”

茵陈泪如泉涌,拼命点头,哽咽着说:“是我是我,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甘遂放下心,真是茵陈。他把她按在胸前,只有那样才能抱得更紧,但是这样又看不见她的脸了,他又把她推开一点,贪婪地看她,看得他眼睛痛。他闭上眼睛,去吻她的脸,偏过头,再吻她的唇。她的唇忽冷忽热,紧紧贴着他的唇。

他还记得她最后一次吻他,是他抱着她去医院的路上,她用滚烫的嘴唇和眼泪吻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那以后,她就再没有笑过。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那以后,又过了三年。却不想今天能在这沙漠边缘的对外半封闭的研究所里与她重逢。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从蓦然重逢的狂喜和惊疑中平静下来,甘遂用手摸她的脸,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茵陈仰头看着他,欢喜不禁地说:“我为我们单位送材料,来这里查一个数据,要借用你们军方的精密仪器,今天刚到。站岗警卫说今天是星期夭,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休息,让我先回招待所,明天再来。我正要走,就看见你上楼。我不知道是你呀,我就想既然是所里的人过来,我可以问一下具体找谁负责,哪里知道是你呀。你怎么到了这里?”

甘遂握着她的肩,她的肩头抓在他手里仍然薄薄的,可是精神和脸色都说明她身体很好,她出差来了,那就是又能工作了,也就说明她完全康复了。

他兀自不放心,还在问:“你都好了?我后来不能再去看你,一直担心你。”

“我都好了,王嫂一直在照顾我,后来她就不走了,留在我家了。你还记得王嫂吧?”茵陈笑问。

我当然记得。“甘遂说,”茵,我对不起你。““别说那些了,我们居然能够在这里见面,太神奇了,是老天在眷顾我们。甘洲呢?他在这里吗?”她满怀希冀地问,“我一直想他,我也知道我但是那样子照顾不了他,你把他带在身边,我也放心,就没有到北京去找你。幸好没去,不然去了也是扑个空。”

看甘遂不说话,她黯然说:“他在北京是吗?不在这里?”

甘遂叹息一声,重又把她抱紧。茵陈不再说话,他们之间的重重障碍再次隔在他们之间,任是三年过去了,也没有消失。

她挣了挣,想挣脱甘遂的手臂。既然三年前他们不能在一起,那么只要他还是结着婚还有妻子,她就不能和他做这么亲密的事情。

甘遂哪里会让她挣脱,他手上加一点劲,牢牢地把她禁锢在他的怀里,茵陈看着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与自己的内心作对抗。那样做太痛苦,并且事后她会后悔。甘遂说:“没用的,怎么都没用。这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开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我是不会真的拒绝你的,你也知道我住在哪里,你也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可是你还是没来不是吗?你甚至抢走了我的孩子,不让我看他。你难道不知道我一个人过得有多艰难?”茵陈回抱住他的腰,吻他说,“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你也别再为难我。”

甘遂重又抱紧她,无奈地说:“可是我喜欢你,连我自己都拦不住。隔着时间和空间,我能约束我自己,但我不可能看着你却不触碰你。你知不知道国外有一条法律,夫妻分居超过两年,就算自动离婚,而我已经三年没见过我妻子了。我自我放逐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自由地思念你。我不能在她身边思念你,我既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我除了可以惩罚我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才能赎清我的罪?”

茵陈静静地听着他的自辩,听他说完,流着眼泪笑着说:“这三年就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你那神奇的桃花运没有继续罩着你?”

甘遂哈哈笑了起来,胸膛在笑声中挤压着茵陈的身体。“茵,过去和将来,我都只为你一个人受相思之苦。”

“那么你就不应该先去私自结婚。”她说“私自”,说完就笑了。“你应该等我,等我出现,就像我等你,此前没有看过任何别的人。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为什么不为自己去等?这样就不会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等待的时候虽然清冷一点,但可以读书送佛修身养性。如果那个人一直不出现,也不要紧,有书籍佛经陪着,总是安心。我做得到,你也应该做到。这样我们在相遇时,就不会有任何人为的原因错过对方。除了时间好空间。”

“你在责备我吗?”甘遂问。茵陈在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摒弃了一些儿女痴缠的情态,变得更加通达,但仍然对爱情抱有信仰。这样的女人, 怎么能不为她心动。

“是的。”茵陈肯定地说。

“那我会记住,然后在将来教给海洲。”甘遂吻她的嘴角,“好姑娘是好老师。”

茵陈让开一点脸,看着他的眼睛问:“海洲?你给他改名字了?”

“是,他叫海洲。他不姓甘,他就叫海洲。甘这个姓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不需要为这个姓氏光宗耀祖,他做他自己就可以了。他叫海洲,就跟海婴一样。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茵陈笑了,“我当然明白,在上海出生的婴儿叫海婴,在上海认识的情人,就是海洲。记得外滩上的情人墙吗?外滩就是上海的河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甘遂抱紧她,再抱紧,“来,我带你去河洲。”

茵陈只说了一个字:“好”。

甘遂去开了一辆吉普车来,带了茵陈出城去,一直开到很远的沙湖边。湖里的芦苇长得像城墙那么髙那么厚,连绵不绝在水里结成阵,湖水清澈,可见看见水底下芦苇的根茎。听见有汽车的马达声响,湖里的水鸟被惊起,飞到半空形成一片翅膀云,扑扇中有羽毛落下,茵陈从车窗里一伸手,就接到一片。极远处是黄沙漠漠,头顶上是湛蓝青天。湖边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他们这辆车,还有就是被惊飞的水鸟。

她惊喜地看着这片沙漠中的河洲,说:“这不仅是河洲,还有蒹葭。怎么给你找到这么美的地方?这样的景致,现在在江南也难得找到了。”

甘遂停车,跳下吉普,转到茵陈这边。打幵车门,抱她下来。“我在这里五年了,大把的时间,太多的空余,你知道我是个喜欢玩的人‘这周围有什么好地方,我全知道,我还知道这里有一艘船,是这片芦苇荡的主人收苇子杆用的。来,我们’泛彼桕舟‘去。”

他从吉普车的座位上拿起一床军用毛毯,牵了茵陈的手往水边走。果然在一处河湾里停着一艘小船,他解幵绳子,扶茵陈上去,自己操起桨划了起来。

茵陈抱着毛毯坐在他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太阳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甘遂也笑着看她。茵陈说:“绐我讲讲海洲吧,还有,回去后记得给我一张他的照片。

甘遂就说给她听:“上幼儿国了,会数到一千,会用英语唱‘伦敦铁桥要垮了’,是他爷爷奶奶的眼珠子,谁都不能碰他一根指头。要是走路跌倒了,肯定是地板不好。白薇,我妻子,他解释,茵陈点点头,表示明白,”说他是数学天才,和他玩牌,从来都玩不过他,他会记牌。她要是藏起一张来,他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描述,让茵陈听得咯咯直笑,甘遂继续说:“白薇说要培养他上少年科技大学。我爸妈说我小时候可比他笨多了,说这孩子这么聪明,简直是神童,他们不知道,他的妈妈就是一个天才少女,十五岁上医学院,比那个什么科技大一点不逊色。”

茵陈笑得直摇头,“我那是占了考题简单的便宜,三十岁的下乡知青能和十五岁的应届生比吗?放现在不行了,现在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题目比我那时候难一百倍。其实上学上早了不好,我就吃这个苦,没有朋友,大孩子不肯跟你玩,打起架来还打不过他们。”

“好的,我知道了,不让他早上学,跳级什么的,不许他们提。”甘遂心痛地看着她,“想不想见见他,我来安排。”

茵陈眼睛里浮起-层水光,过了好-会儿,才摇头说:“虽然我很想他,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婴儿了,我的出现,会造成他的混乱。既然他生活得那么快活,爷爷奶奶和他的妈妈都那么疼他…”

“茵。”甘遂停下手里的桨,叫她的名字。

“嗯?”她抬头看他,“怎么?”

甘遂不说话,他跨下船,把船拉上一处湖里的小沙洲,沙洲边有长得很高的芦苇丛,碧绿的叶子,像青纱帐起连成一片。太阳晒得沙洲上的泥土干干的,空气里是青草的气息。他朝她伸手,示意她下船。她明白他的意思,咬着嘴唇,歪着头,看着他。

他坚持。

后来还是茵陈放弃了和内心的自己做对抗。她一手抱起那条军用毛毯,一只手交在甘遂的手上。甘遂拦腰把她抱起,走进青纱帐里,惊起-对水鸟。他放下她,把毛毯抖开铺在泥土上,上前拥吻她。第六部云实如果我明天死去,那也是死于伤心过度,而你,就是那个时间大神。时间是世间万物的凶手。

【第六部 云实】

Chapter 1文字游戏

海洲讲完甘遂和茵陈的故事,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想那一湖远离人烟的沙漠里的碧水,还有河洲上的芦苇,碧草上是白色的水鸟飞翔。男人和女人,他们相爱,因造化和人为的原因,不能在一起,带着绝望和思念,投入彼此的怀抱里。明知前途渺茫,此生再不能相见,偷得一霎天便,借了地远,遂了人愿。这样的情事,谁能说他们错了?

常山有再多的怨气,听完他们的故事,即不能说他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也不能说他的母亲爱海渊多过爱他。

“父亲的妻子,白女士,她对你好吗?”过了很久,常山问。

“白薇妈妈对我很好,”海洲说,“我后来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妈,可谁也不能说,她不如我的亲妈待我好。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他问常山,常山点点头。

“哦,”他说,“这个像是不用专门坐下来挑个时间说,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知道了,总有些说漏的话,费疑的眼神,还有故交老友。真的,你是不是这家父母亲生的孩子,不用像电影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要用几亿吨的眼泪去说,那是会自然而然就知道的。你呢?”常山无奈地一笑,“你也看靠了,我长得十足是一个中国人的模样。”

“你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哭没有闹。只会加倍珍惜他们的付出,因为你不知道,这样的付出是不是可以长久拥有。”海洲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当我知道我不是白薇妈妈的孩子,我只有对她更好。人类对自己的孩子好,知识一种本能,动物身上也有这样的本能,可是要对别人的孩子好,就非要很大的毅力摒除一些杂念才行。我知道白薇妈妈在开始认养我的时候是带了怨气,可是后来,她把握看的比她命都重要。她为了我,一直和父亲保持婚姻关系,直到父亲去世,她才和一个仰慕她多年的男人结婚。而父亲,在沙湖那个研究所里待了二十年,一个人。他守着和茵陈妈妈的爱情,兑现了他的诺言。他曾说:不论过去和将来,他只为她一个人受相思之苦。”

常山听了站了起来,他失声问道:“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海洲捂了一下眼睛,拿开时已经平静下来,“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他因肝癌去世,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是那家研究所的所长,主持研发了几个大项目。我现在的研究,不过是在他的基础上加深一步而已。父亲曾说,好姑娘是好老师。如果不是茵陈妈妈,也许他就是一个京城里的高官子弟,在这二十年崛起的商业时代,脱下军装办公司,利用父辈和朋友的关系,作者各种赚钱的买卖,就跟白薇妈妈的丈夫一样。”

对中国的事情,常山并不十分了解,也无法评价。但是他知道做学问是清苦的,父亲有那样的成就,是值得他骄傲的。他算一算时间,甘遂生病离世时,是在他十八岁之前,那是他最后的快乐时光。比起那个时候的海渊,那个时候的他,无意识幸福的。他自己承受下这样的痛苦,没有来打扰他,以致他和他的父亲这一生都错过了,没有相认的机会,也不能亲眼见一面。

他问海洲:“你结婚了吗?”

海洲笑一笑,“没有。父亲在我十八岁去读大学的时候告诉我,不要拈花惹草,不要浪费感情,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去等。等那个人出现,在等的过程中,你可以读书做实验,这样才不会在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因为造化和认为的原因不能在一起。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我还在等,你呢?你的这位师妹,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他们回头看一眼莱切尔,她因为语言的原因,听的累死,早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后半截的故事,海洲是用普通话讲的。常山取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轻声说:“她不是,她就是师妹。我有心上人,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认定了她,我十八岁的时候想向她求爱,二十三岁的时候想向她求婚,可是我慢了一步,她去西班牙求学,嫁给了一个西班牙的卷头发黑皮肤的拉丁情人。他抛弃了我,我伤心至今。”

他像念诗一样地说着他的伤心情史,语气虽然轻松,态度却是认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她,我已经打算当一个怪教授,在学校终老,终生不娶,等她的女儿结婚的时候,跟她说宝贝祝福你。听了你说的父亲的生活,我想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在哪里,原来我是跟他学的。好笑吗?我没见过他一面,却像他一样生活。”

海洲表示理解,“这么说,我们两个光棍,加上父亲,就是三个。看来甘家还是要绝后啊,白薇妈妈的孩子夭折了,不然那会是一个姓甘的;茵陈妈妈生了我们两兄弟,却一个都不姓甘。而我们两个,都三十左右了,还没女朋友。”

常山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你等一下。”他去卧室里取了一个小小的马口铁的糖果盒子,交给海洲,“这是妈妈留下的,本来我想私吞,不想给你看的。”

海洲笑着锤他一拳,打开盒子。

他先是看到那枚戒指,又看到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另外一张是他们父母在相爱时的合影。

海洲拨开戒指和他的彩照,拿起那张黑白照片,发出一声惊叹说:“啊,就是这张照片。父亲跟我说过,说茵陈妈妈生他的气,藏了这张照片不给他看。他们在一起的还是他忘了,后来他们分开了,就更没法了。他说起这个,还恨恨不已,说茵陈就是有办法让他悔恨,哪怕小到一张照片,大到一个儿子,包括她这个人。她不想要他知道的,她就可以瞒到死的那一天。”

他指着照片上的背景说:“这就是明孝陵的神道,看他们多好看啊。茵陈妈妈真是美,柔情似水一样的女人,怪不得爸爸一见钟情,到死都忘不了。爸爸也酷,是吧?”他看看照片中甘遂再看看眼前的常山,“你比较像妈妈,我更像爸爸。对了,肯扬你及时回国,我带你去南京六合和沙湖走走,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还健在,你要是再不回去,也许过两年,就见不到了。”

常山摇摇头,说:“如果父亲还在,我也许会有兴趣认识一下他,别的人嘛,就算了。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吧?”海洲摊了一下手,常山知道他猜对了,“看吧,这样最好。其实我不出现,对白女士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海洲觉得他的说法对,也就不再勉强。他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说:“我要一张带回去。”

常山说:“这个好办,我马上就给你弄。”他拿了照片去开电脑和扫描仪,又说:“下面是妈妈写给我的信,你读一读吧。”

海洲这才知道垫在糖果盒子最下层的纸是茵陈的亲笔信,他展开来细读。

“常山我儿…你之兄长海洲,我此生愧对他。他自出生之日起,我就没有哺育过他,此后又被带离我身边。我太想他,所以我有了你。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他。因为你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我为你取名常山,乃因你兄长名海洲。海洲之名,你父为他取之。人生如梦,种种美好,不过海市蜃楼,皆幻觉耳。而我儿之名常山,依海洲而得之,你弟兄二人,同根连枝。如真有此日,我儿告知,我思他至苦。”

海洲看罢信,将脸埋在手心里,痛哭失声。

常山假装没有听见,把照片扫描进电脑,再命令打印,打印机哧哧工作,把他父亲和母亲的形貌一行行打印在纸上。

打印完毕,常山把照片和打印件拿过来,对海洲说:“我要原件,你拿打印件。你知道吗?我嫉妒你,我恨你。你有父亲,还有养母,你甚至带走了妈妈的思念。她因为思念你,才生下了我。我就像是你的替代品,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海洲捂着脸点头,声音透过手掌传过来,闷闷的。“我明白,对不起肯扬,我欠你太多。”

常山大吃一惊,“嗨,伙计,我开玩笑的。喂,别像个姑娘家那样哭个没完,好了好了,这封信我也复制一份给你,这下行了吧?”

“两份。”海洲说,“我留一份,一份烧给你父亲。”他抹一下脸,镇定下来说:“我以为白薇妈妈对我已经够好,可是看了这封信,我才知道,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可以超越母子。”

常山当然明白,他拿信去扫描打印,说:“就像我们知道自己是收养以后,做的事是表现得更好,生怕养母嫌弃我们,可是如果是亲生母亲,我们第一不用有这种担心,第二,就算我们再痞赖,也不怕她不理我们。就像父亲的母亲你的奶奶,儿子在外面再胡闹,她也要让孙子认祖归宗。说到底,血缘感情超越一切理性认知。”

信打印好,常山交给海洲。海洲再看一遍,忽然问:“为什么妈妈说你依我的名字取的名,为什么我叫海洲,你就应该叫常山?我只知道你叫肯扬。”海洲不解。

这下换常山洋洋得意了,“你不知道了吧?哈,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海洲常山吗?”海洲摇摇头,常山得意得手舞足蹈。

他跳起来去取了一本植物图鉴,翻开一页,指着一朵小百花:“看,海洲常山,小丑帽子。妈妈的外祖父是一名中医,他会给我们两兄弟取名叫海洲常山,中国人的文字游戏。妈妈很有幽默感,是不是?小丑兄。”

海洲仔细把那株花草看了两遍,果然笑了,“是的,小丑弟弟。海洲常山,天生的兄弟。兄弟,我想去拜祭一下妈妈的墓,不知妈妈葬在哪里,时间够不够?”

常山这一下被问倒了,他颓然坐倒说:“我不知道。维方德夫妇没有告诉过我,苏瑞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海洲坐起一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就没有去问一下云先生吗?”

常山大惊:“你怎么知道云先生的?我没有说我女朋友姓云呀?并且,为什么要去问云先生?为什么云先生会知道?”

海洲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该死。”

chapter2 士为知己

曾经常山以为,他在八岁那年遇见云实是天意,是纯属偶然,是云先生的公司高层委派他来中西部做垦荒牛开疆拓土。美国人都知道中国人聪明肯干,派这样的人来当分公司经理绝对英明,他不做出点成绩功业就觉得对不起祖宗三代。但是他现在知道,事实不完全如此,事实底下还有一个事实。云先生确实是值得托付的老黄牛,不单是他的公司老板这样想,他的父亲甘遂也这么想。

当他从海洲的口中听到云先生三个字时,霎时间像线路通上电,灯泡被点亮,脑子里各个角落都清晰可见。他指着海洲说不出话来,但心底已经晓如明镜。

在酒店酒吧,海洲一点不奇怪地转过头来对他说:“兄弟,不拥抱一下吗?”

海洲说:“我们一直知道你,我和父亲。”

海洲说:“我们知道你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取名肯扬。”

海洲说:“我想去拜祭一下妈妈的墓。你就没有去问一下云先生?”

云先生,常山八岁时就认识了他,他对他就像第二个父亲,他教他学做中华美食,包括菜肉馄饨和榨菜肉丝面;他教他说中文,送他和云实去社区学校学写中国字,学会汉语拼音;是他念西天取经的猴子的故事给他听,他从他那里知道关于中国的一切。他家里有越剧的录音带和雨花石,他差一点就把云实的手交在他的手上,对他说“欢迎加入云家”。他在知道云实嫁给一个西班牙人的时候,失望得好像是他失去了初恋情人,他对常山说:“就算你不能成为云家的女婿,但我和她妈妈,仍然当你是云家的孩子。”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如果没有云先生,没有云太太,常山不知道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常山来说,云家就等于中国。在苏瑞去世的时候,他们还在闲聊的时候,间接告诉他中国江南地区的葬礼仪式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告诉他,仪式上要准备一捆干的芝麻杆和一把菜刀,还有寿碗和红糖水。在城市里,芝麻杆菜刀和寿碗都可以忽略了,红糖水可以用可口可乐来代替。

一点一滴地,他们把有关中国的知识融入到每一天的生活当中,在不知不觉中常山成了一个纯粹的中国孩子,不是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如果没有云家介入他的生活,他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他开口问海洲道:“云先生是父亲派来的吧?不然,希尔市这么个中西部的小城,二十年前人口不到二十万,一个中国人来这里有什么好的前途和发展?他们要么在湾区,要么在硅谷。他们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只是我很难想象,一个人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整整十五年,他们待在希尔市这个弹丸之地,就是为了看护我长大成人。有云先生在我身边,你们什么不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

海洲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这简直是一出纯粹的中国故事。托孤什么的,是什么样的恩德,让人家这样死心塌地?”

常山虽然想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却仍然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的一生就那样为另一个人卖命?这又不是爱情故事,可以超越生死和时间。忽然他又觉得困惑了,是什么原因让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会因为荷尔蒙分泌的原因,就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可以抛却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爱一个人想一个人。

“这个字叫‘士’,”海州说,“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出了很多这样的‘士’,为了一个承诺,可以抛头颅洒热血。”

常山冷冷地说:“谢谢提醒,我知道《赵氏孤儿》的故事,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个姓程的老头是个混球,他凭什么主宰他妻子和儿子的性命?为什么别人家的儿子就该活下来,他的儿子就该替别人的儿子去死?按照中国的因果报应之说,他就不怕他的儿子从阴间里回来找他报酬索命?”

“肯扬,你这是现代的思想,认为单个的生命高于一切,是独立的,即使是给予生命的父母也无权干涉。但是在中国古代,有一句话,叫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海州无力地辩解,“何况云先生和程婴的情况不一样,父亲对云先生有过帮助,很大的帮助。我们现在停止谈论儒家学说君臣父子的伦理观好吗,我们只说我们的问题。”

常山却陷入这个问题拔不出来,他绝望地说:“再大的恩,也不能让人用一生的时间来报答。我明白了,我其实就是那个赵氏孤儿,云实就是那程家的孩子。为了我,云实搭上了她的生命。就像我的出生是因为你,因为妈妈想你,所以我来替代你;云实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是为了我。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才那样一走了之,走到欧洲的犄角上去了,去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她宁可放弃我们十多年的感情,也要自由。她不想为我而活。”

对他和云实的感情,海州知道的并不多,他只好闭嘴,让常山自己理清思绪。

过了好一阵常山才平静下来,他问:“到底父亲对云先生做过什么,致使云先生成了这样的‘死士’。”

海州说:“云先生姓云,这是他父亲的姓氏,他母亲姓王,在茵陈妈妈离开中国前的三年时间里,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常山又一次惊讶了。原来云先生的母亲就是茵陈生海州时请来的阿姨王嫂。

“妈妈生下我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云先生的母亲细心地照顾她。妈妈在疗养院里住了半年,她伺候她半年,出院后又不离不弃跟她回家。父亲和妈妈的事,先是被白薇妈妈告诉了爷爷,爷爷极为生气,命令他马上回京,他要亲自过问。后来父亲被上级处罚,贬到沙湖研究所,一个极为偏僻荒凉的地方。父亲在去宁夏之前到杭州去看望妈妈,妈妈那时候还在疗养院住着,病情一点没有好转。父亲很难过,妈妈的样子连她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有问题,更不用说亲自哺育婴儿,因此他也只好由得白薇妈妈和奶奶把我留在北京。他请王阿姨留下来,不要走,她的工资由他来付,工资比她做保姆多出三倍。王阿姨同意了,留在妈妈身边,留了三年。”

“那是王奶奶对父亲和妈妈有恩,怎么倒要云先生报答?”常山不满地问。

王嫂是云先生的母亲,是云实的奶奶,他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娶云实做妻子了,所以云实的奶奶,当然也就是他的奶奶。“是不是还是身份和等级在作怪?父亲付云奶奶三倍工资就成了云家的恩人?”

海州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他摇头说:“不是这么简单。王阿姨的儿子云先生,当时在北京读大学,就在大四那一年,即将毕业的前夕,年轻气盛,闯了祸,被大学开除,只得回乡务农。”

常山听到这里,哦了一声,也不好追问。

海州接着往下说:“这期间父亲和茵陈妈妈重逢,妈妈瞒着他已经办好赴美签证的事,回杭州后不久就离开了。父亲此后再没她的消息,他不死心,在有假期的时候又去了杭州,找到王阿姨,想知道妈妈和她是不是还有联系。王阿姨说不知道妈妈在哪个城市。父亲非常感激这三年有她在陪伴妈妈,就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王阿姨就说不忍心让儿子就这样没了前途,他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好像死了心一样,要在乡间做一个农民终老,连到杭州找一份稍微像样的工作都不肯。其实依他的学历和知识,就算没了大学毕业生的文凭,也可以找到好一点的工作的。父亲也觉得这样的人待在乡间种地可惜了,便说他来想办法。等时机成熟时,父亲就送云先生出了国,还有云太太和他们的孩子。”

常山又在心里默算时间,那已经是新世纪来临之前了,距离云先生被大学除名,快十年了。十年里埋名农村,娶妻生女,回首前尘,一定恍如一梦。十年埋葬了他的青春和冲动,他已经不想奋斗,但有机会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还是动心了。也许是想给妻子女儿更好的生活。

“肯扬,”海州说,“父亲这一生,确实是辜负了白薇妈妈和茵陈妈妈,但对别人来说,真的是个好人。“常山听到这里,也觉得先前误会了甘遂。实在是他对他父亲成见太深,一有机会就要诋毁两句,以坐实他的“坏”的程度,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替茵陈泄恨。

“这时候已经打听到了茵陈妈妈的下落,知道她已经去世,父亲非常难过几夭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因为军人的身份不能出国,即使是那样,他也想把你接回来。就对即将来美的云先生说,你去美国的话,替我去看—看我的小儿子吧。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我很牵挂他。如果他的养父养母对他好,就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美国孩子,如果不好,你把他送回来。云先生说,我会的。他没有多说一句,他到了美国,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你,为了就近照顾你,他进了希尔市的一家公司,把家安在了你的身边,那以后的事情,就是你知道的了。他一直看护你,直到你长大成人。”

常山还记得初见云先生和云太太时的情景,两个人打扮得衣冠整洁,穿套装着皮鞋,云太太还穿着长丝袜。这边的女人们很少在日常状态下穿得像上教堂,而夏天华氏109度的气温,女人们都是清凉装束,不穿那么拘谨的衣服。

“肯扬”海洲说,“就王阿姨和云先生这一边来说,父亲真的是帮了他们很多。中国的‘士’,除了以死相报之外,还有‘得人点滴,涌泉以报,的思想。”

“但是云实不这么想。”常山喃喃地说,“她不想她的父亲为我的父亲付出半生,她的祖母为我的母亲付出那么多后,她还要继续为我付出。她对我那么绝情,连声再见都不肯跟我说。她是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只能是在极端愤怒之后才会这样做。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急着结婚,她比我小,那时候还不到二十二岁,是以交换学生的名义去的,怎么就连毕业都等不及,就那么把自己嫁了。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牵连了。”

对他的自怜自艾‘海洲表示听不懂,他说:“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常山打着哈欠说:“都半夜了,叫出租车人家也不肯来这边’还得我开车送你。今晚就睡这里吧,我们两兄弟,还从来没在—间屋子里睡过觉呢。

海洲看-看他只有一间卧室的屋子,问怎么睡。常山说,把床垫搬下来,你睡床,我睡床垫,莱切尔就让她睡沙发,不要惊动她了。

Chapter 3 人死为大

关于茵陈的墓在哪里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俩兄弟醒来,商量了半天,还是觉得只有去问云先生一个办法。

虽然他们不想去打扰他,不想翻出他的过去,但是除了去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吗?常山实在是想不出来,另外他也想知道茵陈—个人是怎么来的美国。

他把这个疑问对海洲提出,海洲倒笑了,他说,这个不用问云先生,你问我吧。

常山横眉冷对一样地怒视着他,把海洲逗得大笑。

海洲的笑声吵醒了莱切尔,她睁开眼睛看看两兄弟,回了半天神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她用手指在常山和海洲面前点来点去点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说:“你是肯扬,而你,是他的哥哥”

两兄弟看着她的怔忡的样子发笑,常山请她先去沐浴,清醒过来再说。莱切尔打着哈欠进了卫生间,常山继续逼问海洲。

海洲举手投降,说:“你完全不记得我一开始就说的,爸爸是职业军人妈妈是有海外关系的学者了?茵陈妈妈的父亲,我们两兄弟的外公,他有―个姐姐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后来跟着那个军官到了台湾,再后来他们到了美国。外公的姐姐我们的姑婆在九十年代初通过大使馆找到了茵陈,申请担保她出去。姑婆年纪很大了,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就想为留在国内因她而受到牵累横死的弟弟尽最后一点心。妈妈那时候,心情依然不好,就想出去换换环境,她和爸爸在沙湖重逢时,已经拿到了签证,所以她才临走前放肆了一下,这才有了你:他指一下常山。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淸楚?”常山问。

“爸爸后来又去杭州找过妈妈。如果可能,他愿背起所有的骂名和白薇妈妈离婚,要是白薇妈妈能同意的话。他说茵陈是那种为了和爱人在一起,不惜跟去西伯利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种无怨无悔的女人。茵陈妈妈一定会为了和他相守,情愿去沙湖工作作的,这样说不定还有可能组成一个家庭。两个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他是满怀希望去的,到杭州才发现妈妈的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海洲不忍心地说。

“爸爸不死心,又找到妈妈工作的研究所去,研究所说她已经辞职离开,出国了,他想尽方法找到王阿姨,这些是王阿姨告诉他的。至于妈妈在美国的地址,妈妈没有留下。爸爸去出入堍管理局查到妈妈从上海离境,到了旧金山,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就没显示了。他花了很多年才慢慢査到你们的下落,而这时妈妈已经去世了。”

“她一知道自己有孕,就把自己藏了起来。她不想让爸爸知道,她怕他们再抢她的孩子。她宁愿把我交给陌生人也不愿意交给爸爸,”常山说,“她心里其实是在怨他的,但是她一点没说。她和他再次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再要一个孩子吗?他们抢走了你,她就要藏起我。即使到最后,她知道她活不了多少时间了,留下信让我成年后去找你,也不想让爸爸得到我。不然那个时候,她尽可以写封信给爸爸,让他把我接到他身边。你说她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种无怨无悔的女人,而我觉得,她是那种认为爱情虽然身不由己,尊严依然要坚持的品性高洁的女人。她可以对自己苛求,但不会委曲苟活。”

“我们的妈妈是一个奇怪的人,她看似传统保守,但行事作风却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怎么看。”海洲不得不同意常山的说法,茵陈心里是怨恨甘遂的,不过因为那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独自吞下苦果,不诉一句苦。

“她敢未婚生子,也不怕独自一个人孤身前往美国生下你。她的行为在三十年前的中国,可算得上是惊世骇俗。她其实是勇敢无畏独立自由的前卫女性,低在旁人看来,她却柔弱如同蒲苇。在爸爸眼里,她更是像林妹妹一样弱不禁风。我没见过比她更伟大更坚强的女性,她的强大在她的内心,而不是外表。”海洲说。

常山想起那个银行老职员的描述,说她瘦小病弱,却用襁褓把他捆在身上,不忍分开。常山也没见过这么伟大坚强的女性,那些标榜女性主义妇女解故的女人们,把自己打扮得很中性,刺光头穿鼻环刺青纹身穿背心不戴胸罩抽烟骂脏话,看上去和男人一个样,但都不如茵陈这样一个传统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