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这种症状,本质也是一种自我防御和自我保护,请您一定要给他更多的包容和陪伴。”

每天要吃的药有四种。

他最开始进食困难,后来男人俯耳哄了又劝,这才渐渐开了口。

裴如也公务缠身,绝大数时间都陪伴着枯木般的青年工作度日,每天都会低喃着和他说很久的话,或者把他抱到轮椅上,带他去沙滩上逛几圈。

青年并不会应答他的询问,冷漠地如同一方寒石。

这是PTSD的典型症状。

他陷进去了,很难再出来。

不管是童年时被虐待的无数往事,皇冠和池霁的彻底消失,一切都是在彻底颠覆他的自我认知。

接触现实反而会变得更加痛苦。

“霍刃,你选择的是CORONA,是姜叔和整个SPF十年磨一剑的作品。”

“不是任何跟风出道的小团体,不是随意散漫的自由偶像。”

“你和CORONA的其他五个人,都将共同承担和这个团体共生死的牺牲。”

“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将永远没有回头的路。”

记忆中的幻影就坐在他的面前,像十字路口的掌灯人。

“所有合同无法约束阐明的一切。”

“都将被献祭给无尽的名利。”

男人十指交叉抵在唇间,目光洞察而悲悯。

“霍刃,现在你拥有最后一次离开的权利。”

他迟疑着伸出手,想要再看一次那份合同上白纸黑字都写着什么。

可再拿起来时,却是池霁温柔如初的笑颜。

老师。

我听了您的话,全都献祭了,不是吗?

进食,睡眠,隐私。

恋爱,情绪,话语。

健康,空间,欲望。

可是为什么连灵魂都会变成祭品?

他们是有史以来夺得皇冠的最年轻组合,出道第六年刚开始就拿到了最高的荣耀和认可。

代价是——

他的家人,他的家,他的全部。

裴如也再度推门进来时,霍刃就裹着毯子坐在落地窗前,膝上落了一片殷红落叶。

后者垂着睫毛静默不语,良久才回头望门口一眼。

FALSE今年有希望入围,在疯狂吞并资源之后一路高升,营销事件每个月都做出爆款,在群龙无首的内地人气飙升的如同又一轮造神运动的开始。

就在今天,领队已经放话出来,说自己要带着团队夺到皇冠。

他的刃刃还在生病,不能急。

就算回国,也需要重新把身体调养回原来的状态,很多事都要一步步地安排。

即便霍刃不出手,裴如也布局做事也没有打算给韩家留任何后路。

他清楚刃刃是一时被刺激到精神崩溃,没有办法缓过来。

可韩家必然要被连根拔起,斩作血泥。

他放不下,霍刃更不可能放下。

“今天喝了两杯水,进步很大。”裴如也坐在了他的旁侧,将电脑摆在他们的面前,没有动他膝上的红叶。

“要不要看几部录像?”

霍刃漠然地看着屏幕,没有给任何回应。

裴如也帮他把毯子裹好,倾身按开了文件。

画面一闪,是梅衡的访谈录像,画质模糊失真到发黄,很有上个世纪的特色。

霍刃呼吸停顿了几秒,有种自己又在做梦的迷幻感。

梅衡十五岁时还在街边卖鱼,被星探看中之后阴差阳错入了行,第二年带着专辑出道,直接爆红大江南北。

他年轻时面容俊秀,如今也保养得宜,谈起过去时笑的很坦然。

年少成名,十八岁时就在时都体育馆开了个人演唱会,当晚座无虚席堪称盛景。

随之而来的还有种种非议和谣言。

车祸门,艳歌门,抄袭门,他从艺二十余年,站在名利和争议的风口浪尖,依旧姿态平和,笑容温润。

他坐在主持人的身边,慢慢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如何意外受到赏识,如何通宵写歌作曲。

正当红时遭遇车祸,紧接着挚友罹患重病很快去世。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就好像是坠入命运的漩涡中。

“对于拥有同行的新生代,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男人沉吟片刻,再度看向镜头。

霍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些,错觉中仿佛在与他直接对视。

梅衡在前四十分钟里回顾了人生中跌宕起伏的许多片段,此刻的神情怀念而释然。

他停顿好几秒才开口,声音蕴着力量。

“你要踩着疲惫和痛苦继续往前走。”

“你要迎着非议与中伤去选择。”

“你要成为唯一的光。”

霍刃看着梅衡微微颤抖,深呼吸着想要控制住自己。

他突然被带离无尽的涣散状态,真实又凌冽的空气开始在肺里膨胀。

过去,现在,未来。

苦难和荣耀让他一度被抛掷到找不到自己的心跳。

每一句话都仿佛是昨天响起,让他看到当年还没成团前时的那个孤独又执拗的自己。

他已经快要忘记有关这段录像的过去。

有关CORONA的一切记忆都太过深刻,就好像他天生就和其他五个人在同一个家庭长大,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在正式加入CORONA之前的所有记忆反而都模糊到失色,一度像从未存在过。

裴如也用指背帮他擦拭脸颊,再度打开另一段录像。

一个清秀瘦削的少年坐镜头前,望着他们笑着眨眼睛,颇有十五六岁时的自信爽朗。

“你好,我是霍刃。”

第 14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2017-2019,池霁沉睡中。

1月6日增加了霍刃最终唤醒池霁的单章无cp向大团圆番外,正文结尾也会充分暗示。

所有番外会在正文完结后陆续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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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例行环节, 是请你和十年后的自己聊聊天。”主持人笑着安抚镜头里有些青涩的少年:“放松点,聊什么都可以。”

十五岁的霍刃没想到还要临场发挥小作文,双手撑着椅子调整了下姿势, 忍不住笑了起来。

“十年后的我, 你好啊。”

“你这个时候, 就是二十六岁了。”

二十三岁的霍刃无声坐直,并不愿此刻的自己面对那个少年时太狼狈。

“二十六岁……应该还在做偶像的黄金时期, 没有到落幕的时候。”

“现在的我还在等结果, 也不知道能不能加入CORONA。”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说话时声音轻快,有种尽力而为的率然。

“如果进了, 我希望十年后的CORONA, 会像真正的皇冠一样闪闪发光, 永不褪色。”

霍刃握紧了扶手靠椅,深呼吸着寻找更多的空气。

“也希望我们六个人的感情永远都很好很好, 十年后再看这段录像的时候, 在笑着一起喝酒。”

还有两年。

可是2019年的时候,小池会回来吗。

他如果真的躲起来了,又会藏在哪里?

霍刃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那些侥幸的幻想。

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说给其他人听,只会再次刺伤他们。

“虽然还没有接触过第六个人,但他一定也很好。”

画外传来主持人的会意笑声。

“池霁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梅笙遥是很好很好的小朋友,一定会在皇冠过得很开心。

“哈哈哈这个是可以透露的吗?”少年眯眼笑道:“我就知道小池喜欢我们。”

“除了对组合的期望之外, 对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怎么说呢,希望十年后的我能保持阅读和学习的习惯, 不要变成很无趣的成年人。”

霍刃看着电脑屏幕,眼中寒冷不自觉地在慢慢融化。

“如果未来的你遇到困境, 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少年对这个问题有些诧异,扬首借了纸条钢笔。

『八风不动』

利。

两个蓝血代言,两个红血代言,无数一二线品牌和时尚周刊的狂热邀请,以及整个亚洲的盛情难却。

衰。

心脏神经官能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焦虑,抑郁,疲惫,困倦。

毁。

他的归属,他的唯一寄托,已经在四个签名下化作齑粉。

誉。

最年轻的OSC皇冠奖得主,亚洲顶流天团的领队,二十余个国内外奖项的获得者。

“利衰毁誉,称讥苦乐。”

少年直视着他的双眼,犹如含着野心的白狼。

“四顺四逆,八风不动。”

“霍刃,不要忘了你的本心。”

青年倏然一抬头,周身杀意尽数散出。

如同孤狼突然听到了久远岁月的召唤,再度血性被悉数激活。

他不能认输,他不能被困在这里。

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

为了池霁,为了皇冠,为了他自己,他都必须要走出去。

裴如也察觉他想要站起来,只把胳膊虚横在旁侧供他随时扶住,注视着青年缓缓站起来。

“老师。”

青年终于开口:“书房在哪里?”

“康复训练计划已经做好了。”裴如也护着他往外走,不假思索道:“先下楼吃饭,别的等会再说。”

这是他们从二月到初秋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霍刃迈步走进餐厅的时候,一众佣人都觉得诧异而违和。

他们都快把这个人当作家里的固定摆件了。

居然会动哎。

裴如也微微侧头,立刻就有人把温热的营养膳食端了过来,还贴心地摆好了刀叉。

霍刃颔首致谢,默不作声地开始重新咀嚼每一样食物和水果。

他似乎又回到了刚刚进入SPF的那一年。

心无旁骛,自我规训。

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目标。

拿到皇冠,同时杀了韩渠。

他不管FALSE未来靠什么、能或者不能拿到皇冠。

今年已经到了2017年末,18年的皇冠大概率会落在其他国家。

可到了2019年,一切都必须有个了结。

霍刃平时进食量实在太少,现在再吞咽硬物时食管都会变得艰涩。

数月的应激状态让他对这个身体的掌控力已经降到最低点。

他不得不吃一两口就停下,然后延长咀嚼和吞咽的时间。

裴如也撑着脸在旁侧看他吃饭,良久才道:“不急着全吃完,饭量可以慢慢加。”

霍刃机械性地吞了块鸡胸肉,想了想道:“现在是几月了?”

“九月。”男人把情绪藏了起来,声音依旧很平静:“九月十七。”

霍刃点点头,低头把所有鸡胸肉都切成小块,继续道:“我要训练多久?”

“最早也要到明年五月左右。”

糟践身体容易,恢复状态难。

他仰头算了一会儿时间。

五月身体恢复,还要写歌,出专辑,走宣传,以及料理更多的事情。

他想了好一会儿,任由棋子般的鸡肉方块在盘子前码列着。

裴如也并不催促,眼神示意厨房再准备些其他养胃的汤粥,备着之后随时取用。

“其实你可以不用再以艺人的身份回去。”

你和十五岁时已经截然不同,手中的资本,在SPF和夜火旗下的股份都有足够话语权。

这个职业曾经给你带来过太多痛苦,你小时候没得选,可现在至少还有避开的权利。

何况……还有我在。

“如果仅仅是杀了韩渠,”霍刃慢慢道:“我不需要任何助力。”

可是杀人诛心。

白进红出的捅刀子,永远都比不过把一个人全部的期望和热爱都尽数斩断碾碎。

他如此清楚,是因为池霁就是这样死的,他如今也深陷在这样的泥泞里。

霍刃从来都不是亡羊补牢的人。

在邬医生和翟医生相继接手池霁的各项照顾以后,他就已经在学有关心理问题的一切。

池霁罹患了PTSD和抑郁。

然后死于发病机制和狠厉刺激。

给喉癌患者递烟递酒,给过敏者喂致命食水,给抑郁者最沉重的打击嘲讽。

抑郁体现在个人行动力减退,比起‘忧郁’‘悲伤’,更多地是‘无价值感’‘内疚’和‘机能减退’。

性别羞辱只是加重他症状的契机,PTSD会增加他在应激状态下的极端倾向,以及对他人求助的抗拒。

但韩渠极有可能最后给池霁传递了什么文件,让池霁认为自己才是拖累皇冠所有人的负担,最终一跃而下。

杀人诛心。

霍刃把所有鸡肉和鹰嘴豆都全部吃完,任由肠胃不适应地翻滚倒腾,用纸巾抿唇,端坐在裴如也的对侧。

他此刻是心口还淌着血的独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