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渠让池霁面对过什么,我都要让他加倍奉还。”

舆论,声势,道德,自尊,生命。

全部。

他要韩渠用血偿还全部。

对垒峨山风投是一回事,毁掉整个FALSE和韩氏娱乐产业链是另一回事。

想要引导大众舆论,就必须重新站回最高的地方。

人气越高,闪光灯越多,韩渠就会死的越惨。

他要唤回所有的名气和聚光。

甚至要站的比以前还要高。

拟订计划之前,霍刃发觉自己握笔时都有些手抖。

是长期进食紊乱后的神经反应。

他瞧了一会儿凌乱字迹,再次看向裴如也。

男人没有来得及收起神情,方才还在皱眉凝视霍刃的侧脸,眸中满是关切和心疼。

霍刃怔了几秒,忽然想起来,他和裴如也曾经有一段过往。

温柔缱绻,默契深刻。

可是过去几年的暗恋和痴迷,如今早已被剧烈情绪冰封在霍刃的心底深处。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此刻也无法再提从前的那些誓约,目光落回桌面又问了一声。

“老师。”

“我在。”

“你会对我说谎吗?”

“不会。”

他们看着对方,忽然有种陌生的沉默。

“小池……他真的离开了?”

裴如也微叹一声,知道霍刃不会再给自己任何温热眼神。

他原本想找个机会,对他的小白狼说一声生日快乐。

但是仔细一想,快乐两个字,也许不该说。

“我没有来得及赶到现场。”

“当时医院里只有戚总和苏董。”

裴如也并不知情。

实际上,某个被彻底隐藏的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

在第二办公室目睹坠楼的苏绒,追着救护车进了医院的戚鼎,和他的妻子,救护车里负责急救的吴医生。

戚鼎再三确认过医院的保密条约和相关监控,仍旧心有顾忌。

他最初完全被蒙在鼓里,给姜恕打完电话才惊觉事情和他的预计完全不一样。

可是公司已经出过内鬼了,医院本身也会不在完全掌控内。

那个内鬼近到可以把致命信息传递给池霁。

现在池霁还平安未卜,如果消息再暴露更多,情况恐怕会真正进入不可逆的那一步。

——如果告诉姜恕裴如也,他们大概率会告诉霍刃。

霍刃会不会告诉其他四个孩子暂且不论,自己必然会要求探视和确认真实情况。

那孩子太过聪明,在痛苦状态下根本不会相信任何安抚,不亲眼见到决不罢休。

之所以姜恕和戚鼎都答应让裴如也带霍刃回美国休养,就是为了彻底摆脱韩渠的监视,以及制造更多的假象。

杀了一个韩渠简单,毁掉整个韩氏太难。

就算是裴家和龙家都会予以助力,一个主资本落在美国,另一个主攻地产行业而非金融风投,都需要时间来充分运转。

这个秘密在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戚鼎必须联合苏绒,不仅要骗过整个公司,更重要的是要骗过韩渠,以及利用这个机会把所有的内鬼眼线都铲除干净。

争一时的风头名利都是次要的。

被利益腐蚀的SPF需要一次大清洗。

足够彻底和干净的清洗。

时国正在变天。

-2-

康复训练并不算顺利。

正常进食跑步并没有什么,跳舞什么的虽然很久没有练,但多来几个小时也能渐渐进入状态。

难的是PTSD和一系列问题导致的后果。

霍刃会频繁地做噩梦,惊悸和心绞痛的状况很频繁。

从前池霁有过类似的情况,但更多的是抗拒见到外人,以及不愿外出,睡眠时间过长。

那时候梅笙遥总是抱着被子挤过去陪他,抱着温声慢慢哄,和小时候被池霁哄的法子一模一样。

姜恕从去年年初起就在不断减少皇冠的工作,用充分休养来配合医生的治疗。

如果不是最后那一次纵身一跃,也许池霁并不会因为抑郁受到太多痛苦。

可是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太疼了。

如今霍刃失去了所有工作,资产相关都有专人打理。

他的理智可以控制他按时训练和定量进食,可他的情感不允许他入睡。

在终于能够开□□流以后,心理医生来过很多次。

常规情况下,有过重大创伤的病人都会抗拒其他倾听者的在场。

裴如也第一次送霍刃去会谈室时,只来得及离开三分钟。

还没有等他在隔壁办公室坐多久,医生匆匆找了过来,要求裴如也过来陪同治疗。

“您的朋友非常没有安全感。”

“虽然他没有出声请求,但是您刚刚走远,他的疼痛就再次出现,根据我的观察,和从前他不开口时的情况很像。”

裴如也深呼吸一口气,快步走了回去。

他已经成为刃刃和这个世界的最后链接。

父母,朋友,职业,身份,一切能证明霍刃存在意义的事情都在崩离消失。

他面对的痛苦折磨,从一开始就不比池霁少。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霍刃已经抱着枕头疼到额间流汗脸色纸白,在被裴如也拥抱时几乎是本能地躲了进去,大口大口地剧烈呼吸,仿佛是刚刚从溺水中救出来。

令人安心的海洋调香气涌入肺腑的同时,疼痛被不声不响地驱退消散,退潮般渐渐消失到不见。

霍刃自己也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邪性,再从男人怀里冒头出来时神情茫然,莫名和他鼻尖对鼻尖的对视了一眼。

裴如也哭笑不得:“做正事,医生还等着呢。”

女医生视若无睹:“请您选择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姿势,不用在意我的看法。”

霍刃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想为这个似乎有点丢脸的逃避行为解释点什么。

裴如也给他接了一杯薄荷水,起身时依旧保持着手与肩的碰触。

“慢点喝。不着急。”

霍刃开始缓慢治疗自己。

治疗PTSD,在国外较为流行的方法之一是DBT疗法。

承诺义务,建立联系,减少创伤体验,多次暴露脱敏……

转眼就从初秋到了初春。

洛杉矶的冬天很暖和,穿着薄牛仔裤敞着风衣逛街的人比比皆是。

再一晃到了春天,花儿都开的早。

佣人们有意把家里布置的透亮轻快,把所有窗帘都高高卷起,绿萝繁花摆的很好看。

霍刃始终没有去碰有关时国的任何事情。

他清楚自己的病症,也知道自己不该被这件事刺激更多。

二月十七是池霁的忌日。

在结束治疗前,医生温声鼓励着他的进步,语气温和道:“对于很多痛苦和遗憾,我们其实不需要全盘抗拒和回避。”

“接纳是很好的开始。”

霍刃初春了仍旧裹着毯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接纳。”

“是的。”医生倾身看向他,友好道:“很多人希望负面事物,比如痛苦、恨意、抑郁情绪等等永远离开,或者被完全消灭。”

“但如果你接受它的客观存在,反而会变好很多。”

霍刃凝视她许久,在这一刻突然像被点透什么。

“接纳。”

“这是很合理的选择。”

在医生离开之后,他起身把毯子放下叠好,侧眸望了眼窗外碧蓝大海上的粼粼日光。

“老师,带我去红房子看看吧。”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出去走走。

裴如也开车带他去了旧地。

Millennium Dance Complex,全球顶尖舞者的起航点。

拥有国际一线的编舞大师,与无数天王天后有过深刻合作。

也是池霁和梅笙遥在这里待过数年的旧教室。

他们是来访者,在闹哄哄的各个场地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太多融入感。

裴如也近年潜心打磨着新传媒的领军公司,一年难得来这儿一次,只有几个老成员还能一眼认出他来。

霍刃在池霁停留过的地方转了一圈,半晌道:“累了,走吧。”

他们重新坐回了车里。

“还想去哪儿?”

霍刃想了想,侧头看他:“老师,你有认识的纹身店么。”

裴如也颔首应允。

纹身店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黑人,叼着包番茄酱边呲溜着边咔嚓咔嚓剪着多肉叶子,瞧见客人来了也就YO了一声。

霍刃坐在旁边,像个逃学出来的中学生。

“我想在掌心刺青。”

黑人大哥手一滑差点给多肉削掉半边头。

“很疼的,老弟,你考虑好了吗。”

“现在纹身虽然能洗,”他比出夸张的手势,并不太赞成这个要求:“但是洗纹身那滋味,哦,我的天,你最好别。”

霍刃侧头看裴如也,似乎在询问他的看法。

裴如也并不反对。

“这是纪念的很好办法。”他挽起袖子,给霍刃看自己右臂上抽象线条绘作的南天竹。

“我母亲病故之后,我一年多都没有走出来。”

霍刃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处纹身,下意识道:“是最近的事吗?”

泡温泉那次他太紧张,不敢细看。

男人失笑摇头:“不,十九岁。”

霍刃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光滑右臂。

他有那么一瞬,很想知道有关裴如也的所有故事。

南天竹很美,而且触感温热,莫名地让人怀念。

“做出选择,然后不要后悔。”

裴如也把袖子卷了回去,并不给他任何用以评判的情绪。

“接纳,怀念,铭刻,寻求宽恕。”

“先想一想,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霍刃凝神想了想,要了纸笔,给自己画了一樽小船。

船上立着一个十字架,看起来宁和又平静。

他突然想起了录综艺时,他们在深山老林里遇到的那位龚爷。

那时候他们六个在录皇冠通缉令,狼狈不堪地逃亡了好几天,突然就误入了一处世外桃源。

老先生招待他们喝热乎乎的豆腐汤,感怀人生时说过很多话。

“人活一世,难免贪心。”

“什么都想揽进怀里,一件都不肯错过。”

“……怀璧其罪啊。”

“我有时候挺贪心的。”他摸索着自己左手的掌心,用右指比对距离。

“即使在池池没有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停止过自责。”

霍刃很少暴露过自己内心的弱处。

他更在全团面前更多是坚毅全能的形象,战无不胜,果断冷静。

即便是在裴如也面前,也更多地是放任疲惫和怠意,把软弱的一面藏的很死。

所以总是坚强着,好像钢铁般毫无缝隙。

黑人大哥去后台找工具去了,前厅只有他们两个。

裴如也接了他手中的铅笔,顺手把线条修的更漂亮了些。

“一直在自责?”

“嗯,”霍刃忽然笑了起来:“你也许不知道,我是个很糟糕的队长。”

一场舞台没有完成好,统筹工作出了纰漏。

谁感冒了,谁最近心情不好,又有谁最近被媒体攻击的太过。

……总觉得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要再努力些,要付出更多,一定要照顾好所有人所有细节。

他从最初进入SPF起就没有安全感,后来一个人引领着五个人往前走,肩膀上担的是五份责任。

谨小慎微,过度自罪。

每一年都如此。

“他们很多人觉得,小池挺傻的。”

青年用指尖在掌心画下一个十字架,语气怀念又无奈。

“我瞧着聪明,很多时候比他还要固执。”

对一切都追求完美,无法容忍一点点的纰漏。

要争第一,要成为最强的人,要把自己打磨成完美到极致的商品。

有一次谢敛昀在台上唱错了词,他都会反复自责,觉得是自己带团员们训练的不够好。

可后来聚餐时状似无意地说起这件事,团里没有人还记得,笑着互相损两句就过去了。

——这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包括他自己。

霍刃能够成为这样的人,站到这个高度,就必然要承受这种要强性格的反噬。

后来池霁的生病和发病都只算最后一摞稻草。

“纹一个小船吧。”

已经过去一年了。

他离开了皇冠,拥有了新的住处,还在真实的呼吸和活着。

他借着诺亚的船,在名利场的漩涡里终究是侥幸生还。

然后准备着再度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