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刃眨眨眼,收了皮夹下车买杂物。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摸过纸币了。

偶像的生活和平常世界有种割裂,就好像是活在平行时空的悬浮生物。

步行机会很少,喝水吃东西都有人前马后鞍的伺候着, 要买什么东西只用随意吩咐一句,连亲手刷卡的机会都很少。

他突然意识到裴如也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个地方。

和小商贩们询问价格, 数数纸币和硬币,挑一些其实用处并不大的陶瓶和风铃。

所有琐碎都有一种修复的痊愈感。

“国内外的心理医生, 都有过类似的建议。”

裴如也双手插兜站在他的身侧,看着远处妇人唠叨着给孩子又买了一个天蓝色氢气球。

“菜市场,大卖场,学校操场……多感受一下简单朴实的生活,对身心健康有好处。”

让人间烟火唤醒自我封闭的灵魂。

霍刃接过一把硬币,抱着一束天竺葵往外走了两步。

此时此刻,他站在人流之中,晴阳高照世事喧嚣。

不用惊惧,不用时刻注意镜头,就算公开打哈欠揉鼻子也不会被责备警告。

犹如终于从畸形牢笼里逃离出来的白狼。

他在回到那个世界之前,需要再次确认什么叫真实的活着。

这样在归去以后,才不会被牵绊到二次沦陷。

开车回去的时候,旧屋里有女佣打来电话。

“霍先生,有位名叫江绝的客人在等您。”

霍刃想都没想就开始踩油门。

“悠着点。”男人拉紧安全带瞥了他一眼:“这儿的交警脾气可不好。”

池霁出事的时候,江绝正在美国陪伴母亲完成车祸后的修复手术,赶回去时葬礼已至尾声。

霍刃只撑到了葬礼结束,后续下葬时那个沉默的年轻人都始终陪伴在棺木左右,直到深夜都没有离开池霁的墓碑。

现在日子一晃就到了2018,《仙画》终于完成最终制作顺利上映,江绝也凭借陈沉导演的《野屋》拿到美国土星奖,成为国内名赫一时的青年演员,如今在与戚麟公开恋爱。

谁也没有想到时间两个字会写下如此漫长的故事。

车还没停好,霍刃就匆匆下了驾驶位快步走去会客厅。

江绝正坐在那喝茶。

作为后辈,他今年虽然还没有大学毕业,却同样被世事磨砺的温润沉稳。

“对不起。”霍刃开口时声音干涩,甚至做不到在他面前坐下。

“刃哥。”江绝微微摇头:“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们都知道你回国的原因。”

江绝是演员,主业就是泡在剧组磨角色演戏,不会被强制参加任何粉丝活动,也不会有流量粉争相BATTLE他有几个国际代言上过几个封面。

演员就只是演员,入戏出戏就已是生活的全部。

可霍刃是偶像。他只要再踏回那条洪流,就必然要面临更加剧烈的争锋和混乱。

如果能够选择,大部分人在名利双收后都会远离那些是非,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新一段人生。

“刃哥,你先坐。”

江绝礼貌地起身和裴如也打招呼,然后继续和霍刃对话。

他聊的很简单,没有用多余的闲话来冲淡突然的沉重气氛。

“戚麟把有关《神佑之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他温和道:“如果飞行嘉宾需要表演相关的指导,我随时都可以空出档期。”

“除此之外,这一次我也是替戚麟来见你的。”

霍刃一时不解,询问道:“他最近还好吗?”

“在小山村里拍戏呢。”江绝失笑道:“染了一头小黄毛,吴阿姨说他像个社会青年……不过也快杀青了。”

如今的戚麟是SPF的门面,成为难能可贵的实力派双栖艺人。

他年少成名,十六岁时就凭借优秀的唱作能力跻身一流,大学之后成功转型成科班演员,演绎出《人鱼歌》、《仙画》等一系列大红大爆的作品。

“你需要一场有足够胜算的重启。”江绝注视着霍刃的双眼:“而戚麟他……刚好在准备演唱会。”

霍刃右手扣紧椅背,神经再度绷紧。

他们都在娱乐圈里泡了太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戚麟已是超一流艺人,由他作为跳板引出霍刃归国的消息,等于是把影圈和乐圈的双重巨额曝光都拱手送上。

流量是这个新时代里最昂贵的礼物。

演唱会本是独属于戚麟的升华机会,但如果这个选择成立,就完全是为霍刃做嫁衣。

多少年前,CORONA还是练习生的时候,他们就作为助演嘉宾去客串过戚麟的演唱会。

小孩儿年纪虽然小,但到底出道早,受得住一声前辈。

——那时候谢敛昀还因为这件事在客厅里气到乱滚。

后来CORONA与戚麟各行各道,也保持着友好关系,没少隔空互CUE以及互相助演。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预谋已久的炒作。

要引爆网络,引爆所有人的注意力。

借助一场足够华丽盛大的演唱会,用最深刻也最惊艳的方式告诉全世界,霍刃他回来了。

他独自回来了。

“我去。”霍刃沉声答应。

他再开口时再无笑意,在这一刻犹如接下战令的元帅:“这个人情,我欠下了。”

江绝随即起身告别,有些担心地确认着他的精神状态,语气温和的告别。

“不用急着还。”

私人飞机启航时间调转到今晚凌晨,他将秘密回国,然后前往时都体育馆准备今年以来的第一次表演。

下午一点到晚上八点,霍刃都泡在录音室里,独自完成词曲DEMO的全部创作。

从前写歌的时候,他身边围着很多人。

池霁会趴在钢琴旁边唱和声,谢敛昀拉着小提琴在歪头伴奏。

龙哥提笔帮着润色词句,薄玦坐在琴凳前引导着他该如何表演。

最后DEMO写好,梅笙遥会像小班长一样反复检查,然后在电脑前编曲修改一坐就是一夜。

如今再坐在钢琴前,他只剩一个人。

每一个音符被写在五线谱上时,霍刃身侧都好像在涌起雾气般的影子。

他忽然发觉他这些年来,不知不觉地学了太多东西。

他最初去SPF的时候,除了广播体操和一首《不如不忘》,什么都不会。

是薄玦教他怎样弹琴。

古典乐,黑白琴键,从汤普森《公主圆舞曲》到李斯特的《钟》。

是龙笳教他如何练出体力和爆发力。

干瘪到肋骨分明的身体渐渐有了肌肉和线条,撑下两小时的唱跳表演都再已不是难事。

是谢敛昀教他如何创作写歌。

CUBASE,NUENDO,流行,爵士,乡村……

每一年每一日,不吝时间,不吝指教。

是梅笙遥教他该如何编曲和设计舞蹈。

《宝石璨光》、《荒谬感》、《唯留》、《桃子汽水》、《角色扮演》。

每一张专辑的创作,都是他和梅笙遥在无数个深夜里再三打磨抛光出来的最终作品。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活成了他们六个人的样子。

深爱着他的家人们,早已把自己灵魂里最炽热的光芒倾数赠予。

毫无保留。

钢琴声响起的那一刻,霍刃终于再度开口唱歌。

他一直不会表达情感。

如今也该懂了。

“你音感很好。”

十五岁的少年笑起来很柔软。

“但你为什么要在唱歌的时候,把自己放到旁观者的位置上?”

因为我在恐惧。

我遇到过太多苦难,只想把自己的情绪都藏起来。

不要外露,不要被人知道。

“唱歌是一种诉说。”

“我的老师说,‘没有共鸣的歌声在诞生时便已死亡’。”

池池,如果我现在才学会诉说,你还听得见吗?

他睁开双眼,任由自己在歌声与琴声里泪流。

“是你在诉说,不是在替别人表达。”

“唱歌要有感情呀。”

琴声摇转起伏,从他写的那首歌往更遥远的世界跳跃,仿佛在承载着记忆一路往前。

温热的泪打湿刺青,自腕线到生命线的小船清晰依然。

他莫名想起了池霁被下药那天,蜷在浴缸里,任由自己抱着断断续续地唱的那首歌。

“Just too unreal all this,watching the words fall from my lips.”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所有字句在从我唇边坠落。

“池池,你不要睡。”

“唱下去。”

“Oh……I'm gonna be wounded.”

……我可能会受伤。

“I'm gonna be your wound……”

我将成为你的伤口……

“刃哥在这里,小池不怕。”

“其他哥哥也要到了,我们都陪着你。”

“小池,别睡,再多唱几句。”

“I'm gonna bruise you,”

我可能会弄疼你,

“You're gonna be my bruise……”

你将会成为我的淤痕……

裴如也静立在玻璃门外,陪他一同熬过人生中最黑暗的这一刻。

犹如淬刀炉外沉默温柔的守护神。

-2-

回国的踪迹被掩藏的很好。

戚麟那边收到DEMO以后表示特别惊讶,他这些年听了很多次霍刃唱歌,就没碰见过这种状态。

要说最接近的,那也是《桃子汽水》里有一首失恋情歌,虽然咬字不算特别清楚,但是那首歌到现在都是剪辑用BGM的热门选曲,传唱度非常高。

霍刃音色清冽很有独特质感,再加上足够优秀的旋律和情感表达,单凭个人都足够震慑全场观众。

戚麟刚回时都不久,新理的发型也乱蓬蓬地像被狗啃过,拉着霍刃就冲去了排练室,认识跟了他好几年的乐队老师们。

几遍顺下来,少年满脸惊讶。

“刃哥你这蜕变……也太恐怖了。”

他发觉霍刃变得沉默许多,也不努力逗笑,挥挥手示意老师们保守秘密继续排练,拉着霍刃去另一边看舞台。

“除了吉他之外,还需要其他的伴舞吗?裴老板那边派人过来练一下?”

霍刃摇了摇头。

“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些都是全然陌生的体验。

一个人。

他现在的身份,不是CORONA的队长,不是代表着那个C的CAIN。

是霍刃。

这首歌不用太长,三分钟就够。

裴如也作为经纪人兼此刻短视频的创始人,已经在秘密安排一系列的联动反应。

在表演结束的下一秒,连环引爆就会按时开始,忠实执行计划中的每一步。

演唱会将于周六晚七点半准时开始。

周五下午两点,霍刃去了一趟谢敛昀现在住的地方。

薄玦和薄环都收到了演唱会门票,上完课就会赶过去。

谢敛昀最近也在人间蒸发的状态,发微信打电话都没回应。

地址是薄玦给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单人公寓,从选址到户型都挑的很敷衍。

但位置仍旧是在十七楼。

霍刃面对昀哥一向有数,敲门前先听里头的动静,果然有动次打次之类的金属乐鼓点。

他重重敲了好几下门。

“谁啊——”

“外卖!”

摇滚乐被摁了暂停,有人踩着拖鞋从远处慢悠悠绕过来:“不是刚送了吗?”

门一打开,谢敛昀懵了几秒:“握草?你提前回来了?”

霍刃往里瞥了一眼:“还有客人吗?”

“怎么可能,”谢敛昀怕有邻居路过,把他拉进房间里:“你以为我还在这藏个十分甜小姐姐不成……”

房子两室一厅,乱哄哄臭熏熏,零食袋外卖盒堆了好几个塑料袋。

“现在要垃圾分类,得按着点丢,”谢敛昀也知道自己现在状态狼狈,匆匆换了件还算干净的大T恤收拾屋子:“你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刚才吓我一跳。”

霍刃捋起袖子帮他一块收拾屋子,把所有窗户都一扇扇打开,放清新干净的空气和阳光一起涌进来。

“你手机关机了?”

“啊?哦,是,好几天没看手机了。”谢敛昀一挠脑袋,拿了扫帚打理客厅,试图用别的话题逃过这一茬:“前两天龙哥又得罪了薄玦一回,听说登门道歉好几回都给轰走——”

霍刃还在瞧他现在的状态,开口忽然道:“昀哥,我想你了。”

谢敛昀一瞬间耳朵根发红,总有种自己还被队长管着的错觉:“我知道我知道,少吃外卖多出去走走,你回来了我也就不乱来了……”

霍刃点点头,和从前一样不啰嗦不责备,拎着水桶和他一起打扫这间屋子。

扫地拖地,戴好口罩假发出去倒垃圾。

洗衣机久违的开始工作,咕噜咕噜地晃荡着一大堆脏衣服。

谢敛昀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瞧见他不声不响地帮自己打扫屋子,又觉得扎心的慌。

他伸手本想帮霍刃接过消毒喷雾,目光在落到他左手刺青时倏然一变,当即就抓着他的手腕扳在阳光下。

“霍刃,”青年从未这样严厉过:“你刺青了?还是在这里?!”

霍刃点点头。

“我总要找个方式纪念他。”

谢敛昀攥着他的手腕看了又看,眼中怒意没有半分隐瞒:“裴如也他居然不拦着你?手掌心这么疼的地方都敢纹身霍刃你出息了是不是?订婚都跟我们问意见,刺青难道不是一辈子的事情你特么在想什么???”

“龙笳是傻逼,你有样学样学我用外卖寄托下感情很难吗操??”

霍刃等他吼完才动了动手腕。

“哥,你弄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