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一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奉天承运,天子诏曰,令白云城主叶孤城即刻返回海外飞仙岛,不得再踏入中原半步;所有禁卫,悉数撤离;着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他闲杂人等,即时出宫!”

念诏完毕,内监合起诏书,朝阿青笑了一笑,道:“皇上另有口谕给阿青姑娘。”

阿青正在为不能和那么多人打一架而失落,闻言,不由奇怪地抬起头:“什么?”该不会是要杀我吧?

内监笑道:“陛下说,此番赦免叶孤城,阿青姑娘是否又欠陛下一个人情?”

这个…是这样吗?阿青并不在乎叶孤城能不能被赦免,在她看来,叶孤城没事就好啦,反正皇帝也杀不了他。不过既然皇帝都开了口,她还是很懂事的,当然不能忤逆皇上的意思!

“是的是的。”阿青连连点头。

“那便请阿青姑娘记着今日的话,两个人情,来日陛下有求,阿青姑娘可要答应才是。”

这有什么难的?阿青一笑:“我会的。”

“那么,走吧。”叶孤城牵起阿青,淡淡瞥了那黄衣内监一眼,似乎对那圣旨上的内容并不以为意,只牢牢牵着阿青的手,扬长而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西门吹雪仰天长叹一声:“十年之约,好!”

陆小凤看了看自己这位老朋友坚定的神情,笑了一笑,暗地里却松了口气。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对决,总算两个人都活了下来,这实在是万幸,万幸。

在二人比试之前,陆小凤更担心西门吹雪,因为对叶孤城而言,他的胜利并非无意义,他既然问阿青“要不要一起回去”,就说明他有着要胜的决心。而他和阿青想去哪里,没人能拦得住,毕竟这二人联手,皇宫的禁卫三千,就算齐齐上阵,也未必拦得住。

而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他已不再是神,是人。而人总是有弱点的,在这样的高手交锋之中,任何弱点都足以致命。

何况还有一个阿青在旁。

阿青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陆小凤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是一个不定数。可能下一秒,她能扭转整个糟糕的局势,也可能会使全部局面突然由好转坏。

但陆小凤把局势想得未免糟糕了一些,阿青是绝不会对这二人的性命坐视不管的——

那二人对峙之时,两柄不朽的剑,同时刺出,剑势并不快,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但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

陆小凤揉了揉眼,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几个月不见,他发觉西门吹雪的剑又上了一个新的境界,充满杀气的剑招中竟然有勃勃生机,可那生机之中又充满迎接死亡的煞气,仿若掌控生死的剑气,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畏惧。

陆小凤简直喜出望外,他没有想到有了感情的西门吹雪非但没有因此变得软弱,反而在“有情道”和“无情道”之间找到了平衡,由此在心境上更近一层,他的剑已更强!

而叶孤城呢?

他使的是天外飞仙?

不是!

那是什么?是什么!

远比天外飞仙更空灵,更超脱,恍如冰雪初融之时拂面的春风,又如那极北之地飘忽奇幻的五色之光,灵动,变换无穷,却没人知道其中究竟蕴含着多大的力量,当这股看似飘渺的力量汇集到一起的时候,其威力之巨大,没人知道它会不会毁灭一切。

两个人都远比陆小凤想象的更厉害!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在两人距离近在咫尺的时候,陆小凤突然预见了最后的结局。

在知道的那一刻,他的指尖冰凉。

在那飘忽而奇幻的气势之下,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的剑招,忽然间仿佛被那股气势给困住了,渐渐变得凝滞﹑呆板﹑失去活力。

虽然不是剑客,但陆小凤有很好的眼力,他已看出来,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已过。

两柄剑的剑锋已经几乎要相撞,西门吹雪才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陆小凤的手心已渗出了汗,他瞪大了眼睛,连一眨也不敢眨,根本没有时间去看身边的阿青是什么表情。

“叮!”

忽然,陆小凤听见一阵极细微的清越铮鸣。

是什么东西?

众人一惊,只见刹那之间,叶孤城的剑锋忽然偏了一两寸,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迫一样,本来要刺向西门吹雪咽喉的长剑,忽然改了方向,堪堪对向西门吹雪的乌鞘,顺着这突变的态势,叶孤城将剑柄一转,叶孤城忽以刀背相抵,刀背抵剑锋,在灌注真气的瞬间,“咣当”一声巨响——

乌鞘剑从西门吹雪的手中弹出,“铿”地□了太和殿的屋脊。

竟正好插在阿青的竹棒之前。

与此同时,叶孤城的刀背已经抵上了西门吹雪的胸膛。刚才,他用赤霄最厚实的刀背抵住西门吹雪的剑锋,生生用内力将乌鞘剑弹出,借着惯性,赤霄往前一滑,抵住了西门吹雪的胸膛。

见场中情景如此,陆小凤长长地舒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他回头看向阿青。

刚才那声奇异的响声分明是从阿青那里发出,他看见一个极细小的东西在空中银光一闪,然后就不见了。

柔和的秋风之中,阿青的长发随风缓缓舞动,她常用来束髻的银簪不见了。

“是她,”西门吹雪深深地看了一眼阿青,然后望向叶孤城,缓缓道:“你的手。”

叶孤城握剑的手在抖,不可抑制地发抖。

刚才那突然之间的变招,对任何一个剑客都是极大的挑战,以刀背战刀锋,要十足十的真气,孤注一掷的决心,才可能获得成功。

但是,这样的动作,对持剑者本人是非常危险的,手臂承受的力量若超过极限,手臂很可能会废掉。

叶孤城的手臂没有废,但肌肉却在不由自主地痉挛,虽然如此,但他整个人却显得很愉悦,很轻松,他甚至笑了一下,道:“多亏她。”

虽然阿青违背了“不干预”的承诺,但事实却是,她干预得好。若不是她那恰到好处的一击,刚才那一剑,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或许他会杀了西门吹雪,或许他会让西门吹雪杀了他。

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

“为什么?”西门吹雪又问。

为什么不杀我?

“铿”地一声,叶孤城将赤霄也插入屋顶,对他淡淡一笑:“若没有你,这个世界就太寂寞了。”

对一个绝世的剑客来说,没有对手,远比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可怕,更痛苦。

西门吹雪明白,所以他笑了。

“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死,”叶孤城以左手握住发抖的右手,微微笑了一笑,“不然她们会难过。”

叶孤城没有说“她们”是谁,但西门吹雪明白。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同陆小凤坐在一起的少女,此时,她正在朝着叶孤城笑,清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灿烂。

西门吹雪知道,当他回去的时候,等在容华庄的孙秀青,他的妻子,也一定会朝自己露出同样灿烂的笑容。

一时间,西门吹雪的心头涌现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让他愉悦无比,他伸出手来,定定地看着叶孤城,道:“十年之后,再战。”

叶孤城一怔。

“好,”他亦伸出手来,与西门吹雪击掌为誓,掌声清脆激昂,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好!十年后再战!”

十年之后还要打?陆小凤听到两个人居然还要再打,头痛不已,但转念一想,十年之后才打呢,时间还早得很,急什么!

这样一想,他就开心了,两个朋友都没有死,也没有伤,这真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待叶孤城和阿青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陆小凤一脸轻松地跳到西门吹雪的身边,拍拍自己这位老朋友的肩膀,笑嘻嘻道:“等我面完圣,我请你喝酒!”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拒绝:“我不喝酒。”

陆小凤一窒:“…那,那喝茶也行!”反正开心,就要庆祝!

紫禁之巅的对决的确精彩,但众人惊讶不已的还是最后的结果,和与之伴随的天大阴谋。叶孤城和阿青走后,大内侍卫魏子云不甘心地嘀咕道:“若是叶孤城又要造反怎么办?陛下这么相信他不会再篡一次位吗?”

内监淡淡道:“我听说那位阿青姑娘的功夫远胜白云城主?”

魏子云一呆:“怎么可能?”以他的目力,尚且看不见阿青用银簪的一击。

内监表情不变:“我还听说,那位姑娘也是信守承诺之人。”

魏子云不解:“所以?”

内监瞥了他一眼:“你以为禁卫真的能够杀了叶孤城?”

且不说叶孤城自己的功夫,西门吹雪和陆小凤难道会看着叶孤城死?更别提那位敢用剑指着皇帝脖子的阿青姑娘了。既然杀不了他,那不如卖那位姑娘一个人情,方能彰显陛下的大度。

而且,连陆小凤都打不过她,那位姑娘大概是极厉害,就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找她要那两个人情了。

这位内监——因为王安被刺死而成为新上任的内监总管。此刻,这位新总管正在小心地揣度着圣意。

殊不知,在无人察觉的隐秘之处,有一双眼睛正在冷冷地窥伺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个声音轻哼了一声,然后不屑道——

“本以为阿青能杀了皇帝,没想到叶孤城这么没胆量,如果是我,绝不会这么半途而废!”

46冷战

打从上了马车,阿青就没理过叶孤城。

什么叫“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叶孤城算是有幸见识到了。

城楼钟响,子时已过,当马车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城门早已关上。不过没关系,皇帝那份圣旨,在叶孤城看来就是绝佳的通行证。

叶七扔了鞭子给叶三,自个捧着那圣旨,一脸傲然地走到城门的卫队长面前,圣旨一亮,叶七冷哼一声:“看清楚了,圣上让我们回海外,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拦路?”

御印鲜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着叶孤城即刻回飞仙岛”,虽然没说沿路一律放行,但若拦了这队人的路,摆明了就是“不让叶孤城回飞仙岛”,就是抗旨。

卫队长当然不敢。

此时此刻,京城的人们睡得正香甜,就是是守夜巡夜的人,也在不停打着哈欠,没有人知道,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离这些人很远,没有人知道,刚刚在紫禁城,竟然发生了那样大的一场变故。

虽然有惊无险。

决战的时候,叶七和叶三守着一架马车,遣返了叶家所有的暗卫,收拾好一切,认真地等在午门外,两人本来是对回去丝毫不抱期望的,叶孤城也从未吩咐二人等着,是他们自己想等。

紫禁城虽大,哪有飞仙岛自在?京城虽繁华,哪有大海来得舒服?住惯了海边的人,本就不习惯中原,海的宽广似乎也能影响人心,对于朝堂势力的勾心斗角,从来就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城主的要求,白云城的暗卫是不会动的,叶三和叶七也根本不会跑到京城来。

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不是见到黄袍加身的叶孤城,就是见到裹着白布的叶孤城。

没想到都不是。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去了。

多好。

至于南王和他的世子,那可就不关白云城的事了。

一想到很快能回去,叶七和叶三的心情都很好,出了京城的大门,望着宽阔大道上方那一轮暗红的明月,不觉得不详,反而觉得很漂亮,两人互相笑笑,竟然忍不住唱起了歌。

调子很优美静谧,但听不懂在唱什么,这曲子是飞仙岛最难懂的山地方言。

但是好听就行了。

叶孤城闭目,静静倚在车壁,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月白风清的晚上,他独自一人施展轻功,飞行在月下,想起了他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派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当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忽然觉得无论是紫禁之巅还是皇位,对他而言,仿佛都遥远得很,也不重要得很。

一切恍如是一场梦,是一场噩梦?还是一场美梦?

叶孤城缓缓睁开眼,微微垂眸,手里那支的银簪已经被他捂热。

“阿青,”他朝抱膝坐在一旁的阿青伸手,眼角含笑,“过来。”

阿青瞥了他一眼,依旧回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她这是故意不理他。

在午门之外,当阿青看见叶七和叶三站在马车前的时候,她居然没有兴奋地跑上去跟两人说话,只淡淡笑了一下,就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车,乖乖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叶孤城以为刚才那一系列的变故把她吓着了,虽然当时她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等到事情一结束,她才开始懂得后怕,所以一直闷闷地不说话。

故而,难得地,叶孤城用近乎哄孩子的语调安慰她:“无事,我们会安稳地回去。”

哪知阿青只瞥了他一眼,刚刚还对叶三和叶七笑了笑,可是对他,连个笑脸都吝啬给予,扭头掀起帘子,看外头的风景去了。

看她的表情,恐怕对夺位的事情根本不在乎,更别说是怕了。也是,如果她怕,就不会跟他走了。

那么现在她在生什么气?叶孤城不解。

叶孤城从来不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出剑,现在对待阿青,似乎也是一样,如果他没有弄清楚阿青为什么生气,他绝不会盲目地上去哄她。

于是他沉默了。叶孤城一沉默,阿青好像更气了,明明马车走得好好的,她却突然回过头来,狠狠瞪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又立即扭过头去看风景。

这下叶孤城确定了,她是在生他的气。可是,从紫禁城到出午门,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她在气什么?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今晚的事,那么是因为什么?叶孤城低头想了一会,不久就有了头绪。

出了京城,刚开始在郊外还能看到一些人家,但越走越荒无人烟,而夜间行路的,怕是也就这么一辆马车了。

叶三和叶七在外头一边赶车一边唱歌,一来是兴致高昂,二来也是驱散睡意,两个人唱得正高兴,浑然不觉车厢里头有些奇怪,叶孤城不说话很正常,但是以阿青的性子,出来这么久,居然安安静静的,岂不是太奇怪了。不过,两人想着或许城主和青姑娘有私密话要说,也或许青姑娘已经睡着了,所以两人也不觉得奇怪。

车厢里头,一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叶孤城忽然缓缓站起来。他一有动静,阿青立即回头,一脸敌视地盯住他。车厢不高,叶孤城伸展不开身子,只能弯着腰走到她身边去。

但是他往前走一步,阿青就往后挪一下,他再走一步,她就再挪一下,瞪着他的眼神充满怒火。

叶孤城不动声色,亮了亮手中的银簪:“我替你簪上。”

看着他手中细细的簪子,阿青微微睁大了眼,她本以为那簪子打到他的剑上,肯定被弹到不知道何处去了,谁知道竟然在他那里。

但这并不代表阿青会原谅他,她冷冷地瞪他一眼,一点好颜色都不给他,伸手就要夺过他手中簪子。叶孤城却快她一步,将手抬得高高的,她坐在那儿,根本够不着,只好继续对叶孤城怒目而视。

叶孤城低头看她:“阿青,你说句话。”

阿青报以重重的一声“哼”,随后转过头去,坚定地不要看他。

却忽然感觉头皮微微一紧,原是他挽起来她的头发,以指代梳,缓缓替她梳理着稍稍有些凌乱的发丝,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又干净又整齐,白皙如玉的手从她的一头青丝中缓缓穿过,那情景温柔又甜蜜,真是好看。

阿青动了动,似乎想躲,但不知怎的,最后她没有躲开,就坐在那里,偏过头去,反正就是不看他。

车厢这么小,真的要躲,其实也躲不掉。

叶孤城在决意替她梳头的时候,就忽略了一件事。他从来没有替女子挽过发,自然不会梳女子的发髻,但是。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开口向阿青询问。因此他只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很快地拿手中的簪子,给阿青挽了一个简单的男子发型。

“好了。”叶孤城道。

阿青摸了摸头发,感觉发髻有些奇怪,不由得又回头瞪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