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仿佛没有看见,径自拂袍在阿青身边坐下,与平时不一样,他的坐姿不正,很放松的模样。从他的位置,正好能看到窗外那一览无际的平原,和稀疏的星辰。叶孤城微微仰头,靠着车壁,缓缓道:“那日在寺里,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形势逼人,没有办法。”

一路上思来想去,叶孤城发现自己也只有这一件事可能惹她生气。他不知道她是何时得知自己的伤口是假的,但短短几天,他能从那般重伤下恢复,还能一举击败西门吹雪,任何人见了,都知道不可能,都知道他在作假。

阿青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连个眼神也不给他,摆明了依然不想理他。

叶孤城怔了一怔。

这实在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想着,以阿青的性子,此时应该立即扑过来,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才对。

但她却还是不理他。莫非…还有别的原因?

叶孤城沉默了一会,又道:“阿青,你要一直同我稚气…直到回到白云城?”

他缓缓道:“还是…你打算回了白云城,也不同我说话?”

阿青不语,依旧不理他。

叶孤城轻轻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对白云城主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叹气的,所有的事情都能轻易解决,因此他的叹气声显得尤为怅然,把这空旷的车厢内,衬出几分寂寥来。

阿青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带着微微的疑惑。

“白云城主,其实做起来并没有那么有意思,有时候,会觉得很无聊,”叶孤城静静靠在车厢上,微微闭眼,浓密的睫毛垂下,整个人显出淡淡的疲惫来,“我不甘心,皇帝有什么厉害,如果我愿意,一样能把他拉下马。”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因此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淡淡的,却有些寂寞。

阿青又看了他一眼,表情迟疑,犹豫了一会,那抿得死紧的嘴终于开了一条缝,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你想要做皇帝吗?”

“一点刺激而已,赢不赢,如今看来,并不重要,”叶孤城垂眸看她,低低道,“我不在乎失败的后果有多严重。”

当他成为一名剑客的时候,不仅有了随时杀人的觉悟,更有了随时死于人下的觉悟。

阿青的眉头微微拧起:“其实还是很重要,是不是?”

叶孤城淡淡笑了笑,忽然长臂一伸,将阿青整个人捞了过来,两人本来就坐得近,他出手极快,几乎一瞬间的是,就将她揽进了怀里。

阿青如果想躲,以她的身手,是完全躲得开的,但她没有动。

她的发丝传来浅浅的馨香,一如那晚在庙中他所闻到的味道,叶孤城轻轻拨起她额间碎发,低头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

又如那晚在庙中一样。

阿青却轻轻抖了一下。

叶孤城察觉到她的异常反应,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揽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淡淡说道:“有你,够了。”

当他被陆小凤戳破一切阴谋,和西门吹雪面对面站在紫禁之巅的时候,感觉到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注视,叶孤城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

好像赤`裸`裸地站在人前,一无所有。

成王败寇。

这是他曾经对皇帝说的,但是在那一刻,这句话却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对叶孤城而言,与其死在皇宫侍卫的剑下,不如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那要有尊严得多。

但阿青,她用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安宁而沉静,当所有人都为最后的结果而忐忑时,她相信他,单纯地相信他不会违背诺言,相信他会带着她一起回白云城。

多好的女孩。

在那一刻,叶孤城忽然顿悟,即使到了阴谋败露,彻底失败的那一刻,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他还有阿青。

一想到这里,叶孤城的胸腔里突然涌入一种满足感,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叶孤城以前从未体会过,对他来说,有些新奇,也有些愉悦,他知道,他喜欢这种感觉,既然喜欢,他便绝不会再让阿青离开他,绝对不会。

不过,此刻,阿青的思维好像跟他不在一个世界。

“我才不相信你的话,”阿青的半边身子都靠在他怀里,手却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不放,声音闷闷的,有些赌气的感觉,“叶孤城是个大骗子,你跟范蠡一样,都是大骗子。”

“范离?”叶孤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记得,这是第二次从阿青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或许是身为男人的直觉提醒了他,叶孤城这次没有放过“范离”,反问她:“此人是谁?”

阿青用力捶了他一下,闷声道:“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他是越国人,你哪里会知道。”

“越国?”叶孤城的心中浮现出点点怪异之感,他腾出一只手,缓缓托起阿青的下巴,蹙眉道;“你说的,难道是勾践的股肱大臣,范蠡,范少伯?”

阿青不知道什么是“股肱大臣”,也不知道范蠡的字是“少伯”,但她起码知道越国大王是勾践,所以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抱着很认真的态度回答的,甚至做好了被曝光身世的准备,但叶孤城却笑了,笑得有些漫不经心,他近乎玩笑地问了她一句:“你说我和范蠡都是骗子,莫非他也骗过你?”

阿青下意识揪紧了叶孤城的衣襟,小声嘟囔道:“他的确骗过我呀。”

声音虽小,叶孤城的耳朵可灵得很。听见她的话,叶孤城心中那种怪异之感越来越重,托住她的下巴不放,他一边慢慢打量着她,一边缓缓道:“阿青,吴越春秋已是一千多年前的历史,范蠡,是一千多年的古人。”

一千多年前?不是两个世界吗?她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原来竟然是过了千年?

阿青呆了一呆,下意识道:“那我比你可大多了!”

47范蠡

叶孤城的脸一下子青了。

阿青的直觉比谁都敏锐,见状,她立即缩了缩脑袋,企图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他的胸口,嘟囔道:“本来就是嘛…”她可比叶孤城大了一千多岁呢,谁说她年纪小了,她明明是这个世界年纪最大的,哈哈!

可惜,叶孤城一点都不认为她这个“一千多岁”的说法靠谱,心性和身体都明明只有十八/九岁,怎么可能承认她比自己大,还是匪夷所思的一千多岁。

只是…这个似乎不是重点?

关心太过,以至于叶孤城居然被她带着偏离了思路。

“阿青。”叶孤城低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感温软柔滑,她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手上,温热,有些痒痒的,他怀中这个女孩,触手可及,如此真实而鲜活。

——她怎么可能来自春秋?

“我没有骗你,”直觉他可能不信,阿青又揪紧了他的衣襟,拧了又拧,小声道,“我真的是越国人,我家就住在会稽附近的山上。”以为他不信她,她的声音不由得有几分委屈。

叶孤城沉默了一会,不知他在想什么。

“喂…”阿青捶了捶他的胸膛,要他说话,此时此刻,她已忘了,自己还在生他的气,应该不理他才对。

叶孤城的手在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片刻,才缓缓开口:“那你如何认识的范蠡?”

“放羊啊,我赶着羊路过,谁知道一群人拿着剑砍了我的羊,居然不道歉,还要杀我。我气不过,就把他们的眼珠子给戳了,范蠡正好在那里,他不仅赔了我很多钱,还让人好好照顾我阿妈,说我以后都不用放羊了,他真是好人。”忆起曾经美好的往事,阿青的眉梢不由自主带了几分笑意,在叶孤城看来,那分明是甜蜜的神情。

叶孤城缓缓垂眸,手臂箍她箍得更紧。

“后来呢?”叶孤城问。

阿青在他怀中动了动,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他的胸前,含笑道:“后来我还是放羊啊,我不喜欢把它们卖掉,但陪它们一起去吃草,我很开心的,我让范蠡陪我去,他也乐意,很耐心地跟我说话,告诉我好多知识,我淘气,拔了他的胡子,他也不生气,他真好。”

哦?!他真好?

叶孤城在心底气得几乎要冷笑。

阿青眨了眨眼,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偏头问他:“你怎么啦?”

叶孤城不答,只淡淡问:“那他如何骗了你?”

说到此,阿青那原本闪亮的眸子里染了几分郁色:“后来我才知道,他陪着我,耐心地同我说话,只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练剑的,他要我教那些剑士怎么舞剑,因为他们在准备着打吴国,他都是为了我们越国好,这本来也没有错,可他不跟我说,我很不开心。”

“只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孤城的手指从脸颊移到了她的唇上,他轻轻摩挲着那粉嫩的唇瓣,面上表情淡淡,“野史上记载,范蠡似乎最后和西施归隐了?”

阿青点头,但不知怎的,她觉得叶孤城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有点危险的样子,于是她不说话了。

可是不说话,不代表叶孤城就不追究。

“你嫉妒西施?”他问得隐晦,但背后的意思很明显。

西施虽美,但阿青不会随便妒忌别人容貌,除非范蠡若真的喜欢西施,那她嫉妒西施,原因只有一个。

她喜欢范蠡。

在终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孤城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阿青犹豫了一下。

她只犹豫了一小会,但叶孤城却觉得那一小会的时间格外漫长。

然后他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

朱唇轻启,阿青缓缓道:“他们破了吴国,我闯进了吴王宫,见着了范蠡,也见着了西施,她真的好漂亮好漂亮,我想杀她,却下不了手。”

阿青轻叹道:“她和范蠡真配。”

阿青也是很少叹气的人,因此她这么一叹气,让叶孤城觉得她似乎格外怅然,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冷笑抑制不住流露出来,面上的神情不由带上了几分嘲讽之意:“你后悔没杀她?”后悔没跟范蠡双宿双飞?

叶孤城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嫉妒一个古人,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嫉妒得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却无奈地发现,这个人早就死了,死了一千多年。

死人是永远不会被打败的,他们留在活着的人心中的,一定是最美好的印象。

叶孤城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又有些讽刺。活了三十多年,他自信没有什么事情再能惊住自己,但却从未想过会遇上这等奇事,会碰上这样一个奇怪的女子,若不是他确定她身体好得很,一定会以为她脑子有病。

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一想到那个被她挂在心底的男人,叶孤城觉得有点牙疼,这莫非就是对他欺骗她的惩罚?

他的思虑瞬息万变,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表情不是太好就是了。阿青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你吃醋啦?”

石姐姐说的“吃醋”,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阿青觉得又开心又得意,忍不住咯咯直笑,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动听,却像一只小小的爪子,轻轻在叶孤城的心上挠了又挠,不安分得很,惹得他有些心痒,又有些烦躁。

车厢外头的叶七和叶三,听见阿青快乐的笑声,互相给对方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笑笑,笑容暧昧。

别看咱们城主平日不近女色,原来这么会哄女孩子!

叶七和叶三的内心都充满欣慰。

殊不知车厢里头,他们家城主大人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盯着阿青,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连声音都沉了下来:“很好笑?”

阿青直摇头,但笑得更开心了:“我高兴么!”话音刚落,她就伸手揽住叶孤城的脖子,在他的脸上重重“啵”了一下。

她现在喜欢的当然是叶孤城啦!他真笨!

夜晚虽黑,阿青的心情却如同明灿灿的艳阳天,灿烂得不得了。

凝视着她灿烂的笑颜,半晌,叶孤城突然冷笑了一下。

小动物的直觉告诉阿青,大事不好。

“叶孤城,你…”阿青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就被一样东西给堵住了唇。

那样东西软软的,滑滑的,带着些微的凉意,和属于他的气息。

他微微闭着眼,浓而黑的长睫垂下,遮住了那双寒星般冷锐的眸子,竟显出几分温柔来。

近在咫尺。

阿青瞪大了眼,隔得太近,以至于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愣愣地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刚才那得意的笑容早就不见了踪影,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

酥麻的感觉从舌腔传来,仿若触电一般,阿青僵直的身躯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背后是他的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身躯,不让她动弹半分。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叶孤城早已撬开她的唇,把自己的舌尖伸入,在她的舌腔中缓缓探索着,摩挲着,似是慢条斯理的攻城略地,柔软,湿热,酥麻,缠绵得令人窒息。

阿青的脸一寸寸红了,先是脸颊,渐渐蔓延到整张脸,然后是耳朵﹑脖子…最后她觉得全身都热起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啦!阿青又羞又窘,匆匆想要推开他,但手却有些发软,他抱得太紧,不用些内力,根本推不开。

你,你快放开我!阿青羞恼不已,想说话,但他占据了她的唇,一点发言的机会都不给她。

叶孤城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地侵占完全,待餮足之后,才缓缓放开她的唇,他的动作缓慢,一条细细的银丝被他带出,一时间又让阿青红了脸。

看着她羞窘的表情,叶孤城的脸上划过一丝满意的神情,他开口道:“以后要这样。”

“什么?”阿青不明白,疑惑地看着他,刚刚被他那样后,身子有点发软,声音也细起来,本就软糯的语调变得更加绵软,听得叶孤城眸色一深。

“我说…”亲吻完之后的叶孤城显得心情很好,他一面替阿青拭了拭唇边水渍,一面笑了笑,道,“以后若要亲我,该当如此。”而不是啃啃脸颊就算数,那可不叫亲他。

叶孤城心情很好的时候,笑起来极是好看,寒星般的眸子仿佛融化成春水,嘴角上挑,迷人得很,阿青看他看得呆了,只愣愣地应了一个音节:“哦。”

待应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东西,瞬间又羞红了脸,一把拍开叶孤城放在自己脸上的爪子,整个人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羞得不想见人。

见状,叶孤城的心情更好了,刚刚那乌云罩顶的阴霾早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在轻笑,阿青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羞恼不已,忍不住狠狠捶了他几下,一点不留情。

“你…你不可以这样子啦…”红着一张小脸,阿青企图对叶孤城提出抗议。

叶孤城心情好得很,被她打了几下也丝毫不介意,淡淡一笑,问:“哦?为什么?”

阿青的脸更红了:“我,我阿妈说…说…”

“说什么?”叶孤城难得好脾气地耐心问道。

“说,说这样的事情…要,要和自己的夫君才能做啦!”话音未落,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就又躲进他的怀里,看都不敢看他。

叶孤城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你不喜欢我这样?”这是叶孤城想到的唯一解释。

怀中的人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你挂记范蠡?”

阿青连忙又摇头:“我挂记我阿妈呢。”

“你还想回去?”

“好像回不去的吧,我不知道怎么回去。”阿青的声音细细的。

“和我一起住在白云城,你不高兴?”

阿青再次摇头。

叶孤城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叶孤城似是要确认一般,缓缓问道:“你曾说,你是突然掉到这里的,不知原因,那么,你不可能再回去了,是不是?”

犹豫片刻,阿青点了点头:“我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