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有没有说,该如何赚钱啊?”嘉靖漫不经心,抱着朱翊钧的手臂有些酸了,黄锦察言观色,忙从天子手里接过人,小猪包子也乖乖地没有挣扎。

这个问题太有难度了,朱翊钧想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出答案,还是裕王在下面期期艾艾地回答:“回父皇,儿臣与赵肃相交,一开始是因为他于翊钧有恩在先,后来才发现此人确实有些才学,也曾与他讨论过国家财税的问题。”

“儿臣记得,记得他说过……”裕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其实当时高拱与赵肃等人在讨论的时候,他正在神游物外,现在要让他从记忆里努力挖掘出点东西来,实在是很痛苦的事情。

“开海禁……对,要开海禁!”裕王灵光一闪,接下来的话就流畅多了。“与其节流,不如开源,一个国家处处要用钱,断没有省吃俭用的道理,只有多多赚钱,才能满足所需。海禁便是一例,当年太祖皇帝罢市舶司,皆因当时张士诚等余党未灭,辗转勾结倭寇出没海上为患,本是形势所迫,但时移世易,如今东南倭寇,其中就有不少内陆豪强商贾与倭寇勾结在一起,只为非法贸易攫取巨额利润,究其根底,还在于海禁不开。所以海禁一日不开,倭寇纵然一时被打退,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而朝廷为此花费在上面的钱财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也不知是不是紧要关头潜能爆发,裕王一反常态,侃侃而谈,倒没了平时那种懦弱的神态,很有几分王爷的风范了。

嘉靖不置可否,只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只要开了海禁,就不用打倭寇了,他们会自己跑掉?”

“自然不是,儿臣的意思是,要双管齐下,一方面倭寇还要照打,而且要狠狠地打,另一方面,海禁也要开。”他想起出门前李氏交代的话,连忙补充了一句:“国库充盈了,父皇也能过上好日子,儿臣方才来请安,见您瘦了许多……”

说到后面,声音沙哑,裕王低下头,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父皇为国事操劳,日渐消瘦,儿臣却没来探望,实在大不孝,心中,心中难受得紧……”

这句话是李氏教他说的。

实际上裕王没能进宫见他老爹,自然是嘉靖不想见他,但他却说自己不孝,没有来探望老爹,同样的意思,反过来,听在嘉靖帝耳朵里的差别可就大了。

果不其然,嘉靖心头一软,看儿子的目光也跟着有了些温度,这么多年了,虽然自己没把儿子当回事,可毕竟父子天性不可磨灭,儿子还是关心老爹的。

“多大的人了,还作这副小儿女情态,成何体统!”他板着脸,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训斥。

马屁拍到点子上了,老爹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事情大有转圜的余地。

这点眼色裕王还是有的,连忙擦干眼泪笑道:“儿臣就是许久没见父皇,一时语无伦次了!”

“真没用!”嘉靖笑骂一声。

黄锦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对儿子如同后爹的陛下,居然还有对裕王露出笑容的时候,这可是天大的稀奇事了。

朱翊钧没忘了自己的任务,抓住机会赶紧撒娇:“皇爷爷,皇爷爷,放了肃肃好不好,他是个好人,肯定没有作弊,肯定是有人冤枉他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这么笃定?”嘉靖斜睨他一眼。

太深奥的话朱翊钧直接跳过,后面的倒是听懂了,连忙点头:“是啊,肃肃是戴公公的学生,高师傅说戴公公是个直臣,所以肃肃肯定也是好人!”

嘉靖一头雾水:“戴公公?”

裕王干笑:“回父皇,是戴公望,想来是这孩子记岔名字了。”

“戴公望,”嘉靖帝沉吟片刻,“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的那个戴公望?”

“正是,父皇记得此人?”裕王有点意外。

嘉靖帝嗯了一声:“杨继盛下狱之后,他曾上疏几次,朕有点印象。”

他见儿子脸上惴惴不安,也不点破,只淡淡道:“此人敢于任事,不避艰险,倒如高拱所说,是个直臣,赵肃能当他的弟子,想必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裕王闻听此言,揣摩着这事解决有望,不由大喜。

“罢了,等殿试之日,朕倒要亲自来考究一番,看他是不是真值得朕的儿子和孙子一齐来为他求情。”

嘉靖终于开了金口,脸上露出疲态。“朕乏了,你们先退下罢。”

裕王又说了两句请父皇多注意龙体,便带着朱翊钧告退。

嘉靖帝揉揉眉心:“拿丹药来。”

黄锦连忙奉上一个青色碟子,嘉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和水咽下,舒了口气。“你是不是挺奇怪的,朕明明下旨严嵩彻查,为何又因为裕王一席话,便轻易放人?”

“陛下心中必有主张,哪里轮得到奴婢来多嘴呢!”黄锦笑道,他确实是有些好奇的。

“你看看这个。”嘉靖神色淡淡,递过一封折子。

黄锦莫名所以,依言接过翻开,看了几行,便大为吃惊。

“陛下,这……?!”

那三十鞭和拗断手指带来的痛楚实在太过强烈,赵肃还没等那人详细解释什么叫梳洗,就已经两眼发黑,人事不知。

意识模糊中,身体仿佛被上上下下折腾搬动了很多次,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赵肃只觉得很吵,忍不住想拍死他们,却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

苍蝇似的聒噪没完没了,他被烦得不行,只好用尽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闭……”嘴。

“肃肃!”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朝他扑过来。

赵肃一句话还没完整吐出来,差点被压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随笔——

小的时候看卫斯理,有一篇让我印象很深刻,叫极刑。

从此之后我对古代的种种酷刑上了心,曾经花过一番心思去翻阅各种资料,叹为观止。

这里举几种比较有名,大家可能都比较熟悉。

一个是凌迟,就是把渔网往你身上套,然后收紧,把被勒出来的肉一片片割掉。

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侩子手,能割上很多刀,却又不会让人死掉。

最有名的就是明朝太监刘瑾,被割了3357刀,割了整整3天才死,创下凌迟史上的世界纪录……

还有一个腰斩,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方孝孺。

这娃因为不肯给朱棣起草招数,被诛了十族(连学生也没放过)。但他有个很著名的典故:据说被斩成两半之后,气还没断,用自己的血,写了十二个半的篡字。

这个人心中的执念得有多深,才能在身体都成了两半之后,还不忘自己的坚持,就这点来说,非常值得敬佩。

但对于他因为不肯起草诏书而连累无数路人的行为,我持保留意见。

当然除了这两个之外,还有炮烙、剥皮、人彘之类的。

大家可能要问,哪种酷刑是最痛苦的?

要我说,只要是酷刑,就没有不痛苦的,这种痛苦程度,好比把生孩子的痛和断手断脚的痛来相比较,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人要到怎样一种变态的境界,才觉得杀了这个人还不解恨,要用酷刑来折磨他才行?

这种人性的黑暗面,自古就有,而且现在还存在着,只不过换了个方式,更加隐蔽。

所以只有心中常存光明,才能战胜黑暗,虽然困难,但希望仍在。

第34章

赵肃觉得自己快死了,但肯定不是因为撑不住严刑拷打,而是被人压死的。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几近嘶哑。

“你……”快下来。

朱翊钧小朋友毫无自觉,犹自兴高采烈地赖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脚并用,活似八爪鱼。

“我……”快被你压死了。

“肃肃,肃肃,我和你说喔,这次你能得救,都是我的功劳,我和父王进宫,跟皇爷爷……”

“……”赵肃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开始翻白眼了。

幸好这时元殊端着药推开门,看到这幅情景,连忙把始作俑者拉了下来。

再小心地扶起赵肃,抚背顺气。

“醒了?”

“水……”

半碗水入了喉咙,顿时觉得那浑身的燥热都缓解了很多,赵肃闭了闭眼,舒了口气。

“没事吧?”元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冷汗,又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有点裂开了,重新给你包扎一下吧?”

赵肃摇头,喘了口气,问:“我怎么出来的,事情如何了?”

“裕王殿下进宫为你说情,皇上同意不再追究,说要等殿试之日,试试你的真功夫,便知你有没有作弊,你睡了两天了,今早高大人和陈大人都派人来探问过,裕王殿下让你好好养伤。”

“那我的手……”

触目所及,自己的右手被层层纱布缠着,动弹不得,疼倒是还疼的,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剧烈了。

元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接道:“你的右手尾指和无名指都被拗断了,大夫说要好好休养,要写字倒也无妨的,就是字丑了点。”

赵肃苦笑:“能写就好。”他还真怕到时候殿试连字都写不了,又要白白浪费三年。

“肃肃,肃肃,父王他根本就没说几句话,我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被冷落在床边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甘寂寞,拉长了声调邀功,大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往赵肃身上蹭。

赵肃想笑却没力气。

元殊嘴角一阵抽搐,碍于某人的身份,不能推不能骂,只能好声好气地阻止。

末了赵肃喝完药,他也把人哄出去,才又折返回来,一边苦笑抱怨:“裕王殿下仁厚寡言,怎么小世子却聪明过了头?”

他本来还想说聒噪或者难缠的,总算记得朱翊钧的身份,话到嘴边绕了个弯。

赵肃点头表示同意,他刚醒,不大想说话。

元殊在床边坐下,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赵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好开口:“这两天让你们担心了。”

元殊一滞,接着怒气冲冲:“你竟然说这种话!”

赵肃弯了弯嘴角:“这不是给你找个理由开口么。”

元殊蓦地沉默下来,半晌,才淡淡道:“就在刚刚,你醒来之前,徐阁老派人喊了我去,说我过去三年考评卓异,问我愿不愿意到户部当个主事。”

赵肃挑眉,哑声笑道:“户部乃六部之首,主事虽是个闲职,可升迁机会也大,常有办差得力连跳几级的,恭喜师兄了。”

元殊嘴角勾起略带嘲讽的弧度:“你入狱之后,我曾经去求徐阁老救你,可他托病不出,连门都不让我进,这次许是看裕王那边把你救出来,所以卖个人情给我。”

“如此说来,小师兄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赵肃微微一笑:“有人愿意卖人情给你,是因为你还有这个价值,徐阁老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无可苛责。”

“是的,你比我看得透。”元殊深深看了他一眼,也笑了:“但我已经和徐阁老说了,请他帮我安排一个外放的实缺,就算艰苦些的地方也没关系。”

赵肃愣住:“你疯了?”

他以为元殊和他说这件事情,便是定下来了,没想到他居然舍近求远,宁愿放弃优渥的环境和升迁更快的机会,跑去吃苦。

“本来我还犹豫着,因为留在京城,起码与你有个照应,但是后来想想,如今的我官小言轻,出了事情,不仅没法帮到你,反而可能会连累到你。”

元殊面色淡淡,“本来我以为自己这三年外放,已经足够磨练了,现在想想,实在是过于天真了,跟京里这些老狐狸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我想变强,老师如今远赴边戎,但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的教诲,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理想,应该由我们来实现。”

“少雍,你性子沉稳,行事老成,也许你将来的成就要远比我大,既然现在还没法帮到你,那么,至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他缓缓地将这些话说出来,看那神情,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而不是一时冲动。

赵肃看着眼前这个人,片刻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元殊比自己还小了三个月,也就是说,他现在至多也不过十八。

十八岁,在后世是一个什么概念,一般来说,也才刚刚脱离高中,被称之为少年,走进大学,被父母护送着到了学校,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沉浸在校园恋爱的甜蜜,体验着人生种种如朝露昙花般的灿烂。

但是时间再往前推个五百年,赵肃这个有着外来魂魄的暂且不说,元殊,陈洙,甚至是徐时行等人,无不表现出惊人的早熟,在他们身上,赵肃看到了许许多多与他们一样身处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自己理想的信仰,对这个国家舍我其谁的责任感。

谁说大明没有希望?

只要有这些人在,这个国家就永远不会没有希望。

赵肃深吸了口气,问:“你有没有想过,外放的地方,稍微好点的,你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就混不下去,艰苦点的,也许干个十年八年,也没有人想得起你,而在京城里,就等于在皇帝和内阁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能混个脸熟。”

元殊点点头:“我知道,但有得必有失,岂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尽了,当年阳明公为刘瑾所害,被贬谪到贵州龙场当驿丞,他那种环境,该说比我苦多了吧,可六年之间,又东山再起,一直升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我虽没有他那么厉害,但珠玉在前,总算有个榜样可以效仿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