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佳兄说得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同佳兄能舍易就难,此番心志便非常人能及!”

没等赵肃说话,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陈洙从门口走进来。

一个主意已定,又来了个书呆子煽风点火,赵肃揉了揉额头。

“小师兄既然决定了,那我也不阻拦,只是你孤身在外,万事还须小心为上。”

元殊见他脸色苍白,面露疲态,便有些心疼:“如今公文还没下来,也不知道分到哪儿,你从哪里学来的婆婆妈妈的毛病,别说话了,快睡一会儿吧!”

赵肃刚醒来便说了这么多事,确实也有些累,闻言闭上眼。

元殊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个事儿……赵榕死了。”

赵肃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本还想托人说情,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赵榕的事情,固然是因为他的问题,但也有自己管教不严的责任,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他这般想着,微微阖上眼,不多时便睡得沉了。

见他睡熟,元殊二人相视一眼,退到外面去说话。

陈洙叹了口气:“少雍年纪不大,操的心却不少,慧极必伤,如此劳心费神,我担心……”

元殊看着他,忽然郑重施了一礼:“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个师弟,乃是寒门庶出,自幼受的苦已足够多,可这些年他不仅没让别人操过心,反倒处处为朋友兄弟谋划打算。虽则他少年老成,可也难免有对自己疏忽的地方,我和老师都不在他身边,没法时时提点他,只能托付于你了。”

陈洙肃然回礼:“同佳兄言重了,我与少雍相交甚笃,这都是分内之事,义不容辞,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歧义,不由脸红了一下。

元殊却没发觉,只是感激地点点头,想起赵肃的脸色,思忖着去药铺买点补汤什么的来补补。

这边赵肃又整整睡足两个时辰才醒,自然也不知道陈元二人的一番对话。

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没人,旁边桌子上放着粥和小菜,还有热气,他慢吞吞地起身披衣,又慢吞吞地挪到桌子旁边,尽可能不扯到伤口,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用完了饭,仗着自己是伤残人士,把碗筷一丢,慢吞吞地走向院子里的藤椅小坐。

阳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有别于诏狱里的暗无天日,如同两个世界,让赵肃简直不愿再回想起在受刑的情景。

头往后仰,靠在藤椅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发呆。

耳边传来咿呀的推门声,一个脑袋伸了进来。

赵肃转头一看,忍俊不禁,心情立刻明快起来。“世子?”

“肃肃!”小屁孩左看右看,碍眼的人都没在这里,不由大喜过望,朝他扑了过来。

赵肃怕了他那没轻没重的力道,连忙顺势抓住他。“慢点慢点,我身上还有伤呢!”

朱翊钧挠挠头:“我忘了……”又轻手轻脚地蹭过来,“还疼么,我摸摸!”

伸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赵肃眼明手快按住。

“小调皮鬼,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乖乖读书?”

“有啊有啊,我还用你教的东西去教皇爷爷,所以他就放了你!”朱翊钧得意洋洋,脸上写着你快夸奖我吧。

赵肃一头黑线,只得给小毛驴顺毛:“小世子真厉害,以后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到你府里,跟着你混了啊!不过你是怎么和你皇爷爷说的?”

朱翊钧闻言,开始手舞足蹈地把那天的情景又复述了一遍,他记性极好,除了他老爹说的两三个词没听明白,其他的竟都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肃笑眯眯地听着,一边禁不住想起元殊说他聪明过人的话来。

朱翊钧确实很聪明。

事实上明朝的皇帝就没几个不聪明的,朱元璋、朱棣这些不用说了,甚至是后世声名狼藉的正德帝,嘉靖帝,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

只可惜聪明并不代表能治理好国家,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聪不聪明是次要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权势加上才智,就容易脱离制度的约束,像正德帝那样,毕生在玩乐的追求上一去不复返。又比如说现在的裕王殿下,将来的隆庆皇帝,他好色,不聪明,甚至不喜欢上朝,可他能够充分给予内阁信任的权力,而被他信任的徐阶、高拱,也确确实实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最好的皇帝,不是聪明的皇帝,而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皇帝。

但是,对于古人来说,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无可挑剔的,他们认为皇帝的问题不是本身的缺陷,而是周围环境的影响。像康熙,就觉得明朝之所以出了那么多不像样的皇帝,都是因为从小教育的问题,所以他对皇阿哥的要求特别严格,连皇子们不努力读书,都会来一句:你想学朱厚照吗?

然而,教育并不能决定一切,乾隆从小入宫受康熙亲手教导,长大了又被雍正当作储君来培养,难道受的教育还不够好吗?但问题也来了,这个皇帝能干过头,成天没个消停,六下江南,兴文字狱,闭关锁国,劳民伤财,生生把前两代积攒的国本都给折腾光了。

所以在赵肃看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皇帝。

摊上一个好皇帝,大家都相安无事,摊上一个爱折腾的皇帝,好吧,大家都别想消停了。教育再严格再完善,也只能尽量让这个人走上正确的道路,而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

从现在开始的十年内,由于嘉靖皇帝热爱修仙,继任的隆庆皇帝热爱美女,内阁得以与皇帝分权,有时甚至内阁不同意的决定,皇帝也没法一意孤行,这种近似统治阶级的内部民主制,迎来了大明帝国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时刻。

然而一切的希望,在万历登基后十年,戛然而止。

现在,高拱、徐阶、冯保、裕王、嘉靖……,这些本该存在于史书里的符号变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正鲜活地在出现在他身边。

而眼前的朱翊钧,无疑是未来影响最大的一个。

历史本该没有自己,历史本该没有自己与朱翊钧的相识,历史本该没有他们的交集。

赵肃想,假设历史有了分叉,那么他可以成为那个变数吗?

朱翊钧兴高采烈地说完,见赵肃没有反应,便跳过去,搂住他的腰轻轻摇晃。

“肃肃,你再教我别的东西好不好,我想学了,将来你出事,可以再救你啊!”

这张乌鸦嘴……赵肃嘴角一抽,心底却暖暖的。

“好。”

第35章

严府。

严世蕃正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大门的方向,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焦躁。

鄢懋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惴惴问:“小阁老,您说阁老这么晚回来,不会有事吧?”

“你问老子,老子又去问谁!”严世蕃很不耐,他的长相算不上好看,又瞎了一只眼,凶起来能止小孩夜啼,所以嘉靖虽然对严家宠信有加,却不是很喜欢看到严世蕃。

鄢懋卿马上住嘴,不敢多说一句。

但严世蕃内心的焦躁并没有丝毫减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不安了。

在很多年以前,前任首辅夏言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时候,他与父亲曾经担惊受怕,后来几经商议,吃准了夏言心软,在他面前下跪,苦苦哀求,这才捡回性命。

然而这一次,局势看上去一片宁和,皇帝没有动静,徐阶那边也没有动静。

可就是这样诡异的平静,却让严世蕃敏锐地察觉出异样。

眼下虽然他设计的连环局最终因为裕王的进宫而破了,但自己这边并非全然没有胜算,只要赵肃在殿试的时候错漏百出,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那么他就可以让父亲向皇帝重提旧事,把会试舞弊的事情重新揭出来。

他又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一遍,确认自己算无遗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爷回来了!”

严世蕃眉毛一动,转身疾步走到门口停住,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严嵩扶着下人的手,一步一步往这里走来。

“爹,您怎么才回来,皇帝说什么了?”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问。

严嵩没有说话,只是兀自沉默地在太师椅上坐下。

“爹!”

严嵩看了他一眼,却把手中的折子递给鄢懋卿。

鄢懋卿不明所以地接过,没看几行,便冷汗津津:“这,这,阁老,下官实在是冤枉!……”

严世蕃等得不耐,直接把折子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大吃一惊:“爹,这折子不是被我们压下了吗,这是皇帝给你的?”

严嵩慢慢道“我等了半天,才等到陛下出来,他把折子给我,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让我回来了。”

严世蕃思量片刻,咬牙道:“一定是徐阶,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俞彻的折子翻出来上呈!俞彻被流放充军,这会儿估计已经死在路上了,当时我使人翻遍他家里,也没找到这封折子,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在他手里!”

严嵩阖上眼闭目养神,身体往后仰靠,神色淡淡地问:“东楼,我问你,以前弹劾我们严家的折子多吗,陛下是怎么处理的?”

严世蕃想了想:“前些年多一些,后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些人也就没敢再开口了,这些年就算偶有一两道弹劾,也都被我们压了下来。”

“那陛下追究了吗?”

严世蕃皱眉:“爹,您到底想说什么!”

“之前就算有弹劾,陛下未尝不知道,可他听过便罢,从不追究,这次却把我喊去,单单把折子给了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的脾气虽然暴躁,可严嵩这一问,他马上若有所思:“爹,您的意思,是皇帝在警告我们?”

“我不知道。”严嵩摇摇头,神色很是疲惫:“近来我是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想法了。”

严世蕃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忽然感到一种很严重的危机感。

严党的智囊与核心是他,但真正在皇帝那里撑着场面的,却是年过八十的老父。

“爹,只不过是一封奏折而已,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

严嵩叹了口气:“最近因着你娘的事情,为父累得很,这数十年来,我们家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也该足够了,现在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也就满足了。”

人一老,志气也就没了,想当年何等风光得意,现在任谁看到垂垂老矣的严嵩,也不会将他与权相联系在一起。

严世蕃不以为然,正想说什么,便听见院子那头一声凄厉的呼喊:“老夫人——!”

严嵩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鄢懋卿也吓了一跳,立时望向严世蕃,心中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外边已经撞撞跌跌来了人,正是在老夫人欧阳氏病榻前伺候的下人。

“老爷,大爷,老夫人,老夫人她……归天了!”

严嵩的胡子一颤一颤,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布满青筋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双眼早就湿润了。

严世蕃一边埋怨他娘死的不是时候,一边给他爹抚背顺气:“爹,节哀顺变,娘也病了好些时候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瞒住消息,绝不能让娘去世的事情传出去,否则,儿子就得回乡守孝,爹上了年纪,在皇帝那边怕是应付不了……”

严嵩抬起头,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道:“严世蕃,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娘死了,那是你亲娘!”

严世蕃也来了脾气:“儿子知道,可这不是非常时刻么!娘去世了,我也难过,可要是严家倒了,我们怕连为她举丧的机会都没了!”

严嵩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拄起拐杖就往外走。

“爹!”

“阁老!”

鄢懋卿看着严嵩离去,着急顿足:“小阁老,这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冷笑:“还不是你做的好事,你看那折子上面,每字每句,全都是针对你,你他娘的敛了那么多钱,现在要老子来给你擦屁股!当初自己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鄢懋卿哭丧着脸:“冤枉啊,天地良心,这些年来,下面那些人的每趟孝敬,下官可都没忘了小阁老的!”

严世蕃当然知道,所以现在没把人赶出去,还得帮着他想办法,要是鄢懋卿敢背着自己私吞贿赂,现在恐怕早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皱眉思索。

可怜鄢懋卿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小阁老,下官记得,徐阶先前,不是曾把孙女嫁给令公子当妾么,能不能……借此要挟他?”

“你懂个屁!徐阶那种老匹夫,当初把人送出来,就从没抱着能要回去的心思!相安无事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礼物,一旦两边撕破脸,就算我们宰了人,他也绝不会说什么的!”

这是一个悲哀的事实,有时候生在官宦之家,也未必是好事,那名女子从被当做物品送给政敌的儿子当小妾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的下场,只不过对于徐严两家来说,这根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连严世蕃也不屑拿她做文章。

严世蕃心念一动,猛地顿住脚步:“既然他们已经出手,那我们就彻底把水搅浑好了!”

鄢懋卿精神一振:“请小阁老明示。”

“你明日……”

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廿八,御史张逊弹劾内阁次辅徐阶识人不明,荐高拱陈以勤等人任会试主考,以至于闹出舞弊等事端。

三月初二,御史李程哲弹劾徐阶老家有良田千顷,十数年间收受贿赂无数,枉为御前股肱之臣,却无视圣恩,为己牟利。

一般来说,官员被弹劾,是要避嫌在家,不能上朝办公的,所以这些折子一上,徐阶马上自请在家等候发落,偏偏此时严家老夫人欧阳氏去世,严嵩伤心过度病倒,无法上朝,严世蕃带丧在身,自然也不能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