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也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京郊崇文门外有折柳亭,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年久失修,但因是京城通往外头的必经官道之一,所以人来人往,旁边还有几处落脚歇息的茶棚,不算冷清。

赵肃骑马陪着元殊出城,到了这里,赵肃勒绳下马,元殊却未动。

元殊要带着去上任的仆从和书童马术不精,一路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才终于赶上他们。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元殊淡淡道,纵然再舍不得离开,也需要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他不喜欢这种依依惜别儿女情长的场面,说了这句话,掉转缰绳就要走。

赵肃忙按住他,笑道:“小师兄可还记得,那年咱俩打赌,说如果我能考中进士,你就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元殊撇嘴:“我还当你忘了这事儿,果然是不肯吃亏的,说罢。”

他也没问赵肃想要什么,仿佛只要他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赵肃大笑:“看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你去摘星星摘月亮,其实也就是一桩小事,师兄到曲靖之后,烦请收集当地一些土地丈量,人口税收,民风人情的东西,账册也行,县志也罢,甚至是当地百姓的口述传闻也可以,待下次见面时再一并给我。”

这种古怪的要求显然是元殊意想不到的,他很诧异:“你要这些作甚?”

赵肃眨眼:“给你找点事情做,免得你到那里一瞧见热情洋溢的苗女,便忘了师弟我了。”

元殊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多问,就答应下来。

他知道赵肃自小就很有主见,每件事情大都有自己的道理,却不知赵肃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古代交通资讯都不发达,不可能像后世那样几秒钟就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赵肃只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各地民情,但他自己现在还不能出京外放,这个愿望只能暂时交给元殊来帮忙实现。他也说不上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先收集着总是没坏处的,也许总有一日能用上。

“我走了。”

“师兄,保重。”

赵肃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郑重而严肃。

“一路顺风,还有,后会有期!”

元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会有期!”

说罢叱的一声,扬鞭纵马,绝尘而去。

赵肃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当初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陌生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氏,戴公望,元殊,朱翊钧,是这些人在身边一点点地影响他,让他慢慢地从骨子里彻底变成一个大明人。

是的,我是一个大明子民,纵然中国人这个词,现在还不流行,可时间倒溯几百年,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华夏民族。既然来到这里,就算能力有限,我也希望能够努力一回,起码做到问心无愧,而不是将来后悔,所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傍晚的风扬起衣袂,橘黄色的霞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却衬得他的侧脸越发丰神如玉。

小书童侍立一旁,站得脚酸,忍不住轻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赵肃嗯了一声,也不上马了,两人牵着缰绳,慢慢地往回走。

“你想作甚!去去去,离远点儿,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旁边茶棚传来老板娘的呵斥,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人蜷缩在亭子旁边,衣衫褴褛,脸上一片污渍,已经看不清面目,他伸长了手,正要去拿茶棚客商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馒头,想来是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离他有些近的人纷纷掩鼻。

那人身形高大,即便弓起腰,也能看得出来。

对方被茶棚老板娘一喝,飞快地抓起馒头又缩回原处,开始慢慢啃食,也不抬头,老板娘气得直跺脚,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回转身去做生意了——她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占地为王,人家只是拿了个掉在地上沾了灰的馒头,总不能不让。

赵肃不由停下脚步。

“公子?”

赵肃沉吟片刻:“你去把这几个铜板拿给他。”

小书童大惑不解,仍旧照做了,他走过去,捏着鼻子把铜板都丢在他跟前,就跑回来,态度实在谈不上友善。

那人见了铜钱,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赵肃,一双眼睛黝黑有神,与外表迥然不符。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赵肃磕了几个头,收起铜板放入怀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头靠着柱子,似乎要睡觉。

赵肃有点失望,他觉得自己被后世的小说影视误导太多了,见到一个举止奇怪的乞丐就觉得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结果人家还真是个乞丐。

“走吧。”

“诶!”小书童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跟在赵肃后面。

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

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蕃因母丧返乡,没了他在左右谋划,严嵩在御前频频失仪,加上蓝道行扶乩指严嵩为奸臣,嘉靖皇帝开始对严嵩感到厌烦。

于此相比,俞彻弹劾鄢懋卿的折子,反倒成了导火索而已。

五月,刑部右侍郎鄢懋卿被落职抄家,共抄得白银三百万两,珠宝玉器十数箱,全数充入宫中内库,鄢懋卿流放戍边。

随着鄢懋卿的落马,赵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终于从诏狱被放出来,虽然因为赵肃老师和都指挥使刘守有的交情,锦衣卫总算没有对他施加刑罚,可就算这样,人也瘦了一大圈,连带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万幸的是,赵暖经此一事,大彻大悟,终于彻底敛去那些少年轻狂的习性,开始脚踏实地地做起买卖。那间被赵肃租出去的铺子又被他收了回来,镇日早出晚归,埋头做事,甚至不再提起俞家小姐。

赵肃中了探花的消息也传回长乐,自然轰动整个县城,赵氏宗族喜不自禁,逼着大房吴氏请赵肃母亲陈氏回府去住,后来还是陈氏自己不肯,才罢了这个念头。

陈氏淡定如初地经营着那间点心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也听了赵肃的建议,不再扩大本地规模,只是遣了两个会做点心的伙计来找赵暖,预备在京城里开第二间唐宋居。

回春堂沈少东家的买卖也越做越大,写信来告诉赵肃,说是明年就要北上去山西那边找晋商谈生意,也会到京城来看他们。

八月的时候,严嵩因伤心丧妻,年事已高为由请求致仕,嘉靖帝恩准。

严嵩进宫辞行,君臣二人谈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严嵩两眼通红,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帝同样也面露伤情。严阁老二十年深得圣心毕竟不是假的,君臣之间也确实有情份在,人要走了,抚今追昔,皇帝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臣,原本一心想遣走他的心思也开始动摇。

最后,严嵩还是走了,六月中旬时候启程,结果兴许是年纪大了,进入直隶境内时便病倒了,嘉靖帝闻讯,还派了宦官与太医前往探询,让他就地休养,直到病好了再动身。

时光慢慢滑过,眨眼之间,赵肃入翰林院也有一年了。

翰林院的工作,对一般翰林来说,算不上忙,可也不会太闲,上至论撰文史,或者是随侍御前以备皇帝问询,下至整理书册档案,基本上每日都有事情做,偶尔也能泡上壶茶,聚在一块儿聊聊朝政八卦,但对于赵肃来说,他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差事,那就是教导裕王世子,所以每日基本上是翰林院和裕王府两头跑,间接也算锻炼身体了。

这一日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又到裕王府去。

轻车熟路地走进朱翊钧的院子里,远远便看见朱翊钧趴在那里习字,旁边还站了个人。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

朱翊钧是面露喜色,另外一个人则微微一笑。

“少雍来了。”

是张居正。

赵肃不敢失礼,忙拱手道:“张大人!”

此时的张居正,年过而立,正是风华最盛的时候,虽然面色白皙,却并不阴柔,站在那里,目光湛然有神,气度渊渟岳峙,已经隐隐有了他老师徐阶的真传。

张居正笑道:“少雍不必多礼,我路过这里,碰巧看见小世子在读书习字,便进来瞧瞧。”

他本身也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掌管着翰林院,论起来还是赵肃的直属上司,理应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他之前因为要兼着国子监那边的差事,也是几头来回跑,又要不时去徐阶那里议事,算起来跟赵肃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此刻近身见了,便仔细打量起来。

殊不知对方行礼的同时,也在暗自打量他。

张居正心道:这赵肃得师相几番夸赞,想必别的方面定有过人之处,只是单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形容姣好,面相偏于柔和,相由心生,难怪连教小世子也诸多纵容,令得世子的字至今也没什么长进。

赵肃想的却是:张大人下颌那三缕长须果然黑亮润泽,柔顺飘逸,不愧是上了《明史》流传千古的名须,如果再配上一句广告词,那就更妙了——我只用飘柔。

第43章

朱翊钧见了赵肃,早就想扑过来,碍于张居正在侧,总算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教导,委委屈屈地勉强克制住身形,但渴望的眼神早就不住地往赵肃那里瞟。

在张居正强大的气场面前,小朋友感受到莫大的压力,所以非常期盼赵肃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幼小心灵。

赵肃看得好笑,事实上朱翊钧面对高拱或陈以勤时,也没有这么老实过,只不过张居正来的时日不长,朱翊钧还摸不清他的脾气,也不敢太过放肆。要知道这个时代极为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连帝师也不例外,连当年荒诞出名的正德皇帝,对待老师同样也是敬爱有加。

张居正没有注意到朱翊钧的小动作,他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告诉赵肃:“少雍,我刚从老师那里得知一个消息。”

赵肃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边关急报,俺答攻辽阳,辽东总兵杨照亲自率兵出击,中伏身亡,你的老师出关接应杨大人,”张居正沉默片刻,“……也一并殉难了。”

赵肃略呆了呆。

他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戴公望的情景。

那个站在知县和族长旁边,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可愿意当我的学生?

在那时候,他本没想过,这样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今后的命运。

以赵肃的来历,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可戴公望让他看到的,却是后世那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所没有的一种精神——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赵肃回过神,第一反应是不信。

张居正同情地看着他:“节哀顺变。”

“老师不是巡守御史吗,如何会领兵出战?”赵肃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居正叹道:“我大明文官亦可带兵,你不是不知,当时杨照先一路出击,令师与另一位将领分两路接应,结果杨大人与你老师均中了埋伏,深陷重围。”

他心情混乱,但总算理智没有全失,马上听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另一路接应的是谁,他也殉职了?”

“没有,他因不熟地形而迷路,等他赶到时,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此人现在被押送回京问罪了?”

张居正顿了顿:“没有,只是罚俸一年,留待戴罪立功。”

赵肃的目光凌厉起来:“为何?”

张居正走近几步,声音低了一些:“他叫高其恭,是兵部尚书许炝的内弟。”

而许炝,是严家的党羽之一。

赵肃的嘴角扯了扯,声音却没有温度:“少雍有一事不明,老师虽然对严家父子颇有微词,可也已经被调到边关,与他们毫无利益瓜葛,为何还会遭遇这种事情?”

张居正叹了口气:“朝廷里有很多事,你初来乍到,还不甚清楚,我也是从老师那里才略知一二的,据说这个高其恭与杨照有旧怨,双方还起过争执,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但这次的事情,并没有证据显示与他有关。”

赵肃攥紧了手心。

没法证明与他有关,但也摆脱不了干系不是么?

作为一个长期驻守边关的将领,居然会在紧要关头迷失方向,而且事后还没有被问罪,简直令人不得不有所联想。

“少雍,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令师的事,我与老师都很难过,只是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居正一反平日里干脆利落的作风,苦口婆心地劝道,他生怕赵肃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打草惊蛇,坏了老师多年来的布置。

赵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虽然满腔愤怒,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几岁少年。

虽然如今严世蕃不在京城,严嵩也遭到皇帝冷遇,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家党羽遍布朝野,一时半会也撼动不了,以他现在的实力,对方捏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我知道的,多谢大人。”

赵肃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和他寒暄,张居正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没多说,很快便走了。

这年头不兴火葬,老师战死沙场,必然是就地掩埋,有生之年也回不了故乡,自己更不可能迎回他的骸骨了,一个为国尽忠的人,凭什么就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愤怒过后,是浓浓的悲哀。

赵肃看着依旧蔚蓝的万里晴空,闭了闭眼。

老师,请一路走好。

衣角被扯了一下。

他低下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才想起自己只顾着默默出神,浑然忘了旁边还有个朱翊钧。

“肃肃你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