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愣了一下:“没有。”

“有的,”踮起脚尖,小手想摸向他的眼睛,赵肃不得不弯下腰让他够得着。“这里,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赵肃摸着他的头:“我的老师死了,所以我很难过。”

朱翊钧歪着脑袋:“就是刚才张师傅说的那个吗?”

“对。”

“你和我说过,为国捐躯的都是忠臣,那你老师也是忠臣。”

赵肃轻声道:“是的,他是忠臣。”

戴公望平日里嬉笑怒骂,思想开放,不似一般为人师者那般严肃,可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文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这是当年他对杨继盛的评价,而今,他自己也做到了。

“他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是好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要难过了。”朱翊钧小朋友很严肃地道,他比起两年前刚碰见赵肃的时候,有着突飞猛进的成长,很多原本似懂非懂的事情,现在也能理解个七八成了。只不过因为赵肃教他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导致张居正看见他的字,便以为赵肃碍着朱翊钧的身份不敢放肆,平日里也诸多纵容。

“你说得对,老师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能战死沙场,总比在官场上被人陷害来得好,但他是我的老师,就像将来我死了,钧儿也会有点难过的吧?”赵肃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孩而敷衍他,反倒蹲下身,很认真地与他解释。

朱翊钧大声反驳:“我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这时候的小孩儿,很有点霸气横生,说一不二的范儿了,任谁一瞧见也不会觉得他不是皇家的子孙。

“你等等!”朱翊钧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跑,但跑没几步,又回过头不放心地交代:“就站在这里,不准走开!”

赵肃啼笑皆非:“好。”

朱翊钧噔噔噔就跑远,不过一会儿又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匣子。

他跑得很快,两名侍女在后面追得面色发白。

“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赵肃莫名其妙,打开匣子,差点没被闪瞎。

匣子里金光灿灿,耀眼夺目,堆满了金银宝石做的小玩意儿,还有其他一些珊瑚玛瑙雕成的饰品。

裕王府虽然穷,但家底还是有一点的,何况裕王只有朱翊钧这么一个独子,平日宫里也会偶尔赏点东西给小皇孙,久而久之,朱翊钧就攒了不少“私房钱”,男孩子对珠宝饰品的兴趣不大,所以这个匣子也只是被李氏收起来,谁知道今天却被朱翊钧从库房里翻出来,当作安慰品要送给赵肃。

赵肃一头黑线:“……”

朱翊钧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我娘亲每回看到这些都很开心,你拿回家去,经常看着,也就不会难过了。”

对于现在的裕王府来说,匣子里面这些金银珠宝,能顶得上裕王府一半身家了吧。

赵肃觉得自己要是抱着这么一盒东西回去,明天估计能让裕王给生吃了。

他苦笑:“谢谢世子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朱翊钧小朋友老大不高兴:“为什么?”

赵肃觉得下次上课有必要跟他说一下钱财的概念,与国家财政税收的问题了。

“这是王爷与娘娘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

“这样啊……”朱翊钧挠挠脑袋,想起自己娘亲三不五时拿着个匣子出来看看的情景,有点苦恼:“那好吧,不过你也别伤心了,以后我会送你更好的!”

赵肃看着他,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长大之后怎么会是宠爱妃子沉迷后宫二十多年不上朝的那个昏君呢,如果有了自己这个变数,历史还会朝着原来的轨道走吗?

这么想着,心情便有点复杂,一边张开手臂:“抱抱?”

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香香软软,眉眼弯弯的包子,像无数次撒娇那样,早已成了习惯。

“我最喜欢肃肃了!”小屁孩如是说。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内阁大学士徐阶与吏部尚书严讷联名上奏,言道各地官员随意滥罚滥收,索要财物,欺上瞒下,致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请下严令惩治,以明祖宗法度。

帝应允,下诏令京官、各地督抚官员依议施行,如有肆意搜刮者,则可按律弹劾参治。

这种法令,看起来严厉,实际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就像后世定期的反腐倡廉一样,大家早就习惯,死猪不怕开水烫,该干嘛还是干嘛。

只不过落在有心人眼里,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在严党当政时期,徐阁老的态度是暧昧模糊的,很多事情,他要么不过问,任由严嵩父子作主,要么随波逐流,不作出头鸟。但这回,他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就算是老调重弹,也很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味儿。

最重要的是,结合先前严嵩去职的事情,不难看出,这是针对严党,以及那些依附严党的人发出的。

有人惊惶,自然就有人高兴。

那些被严党压制迫害多年的人,俱都拍手称快,无不睁大眼睛,想看第一个落马的人会是谁。

谁也没有想到,在旨意发出去之后的第二天,弹劾的折子便呈上来了。

只不过,弹劾的对象却是徐阶早年的门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随笔——

看到陆续不少评论,都在问包子他妈李太后和张居正,究竟有没有奸情。

我个人觉得,可能性很小。

要说李太后对张居正有好感,又或者张居正觉得李太后貌美,那有可能,但要发展成JQ,可能性基本是零。

为啥呢?

在张居正死后,被夺尽官爵,家里被抄,连尸体也差点被挖出来,最后还是王锡爵阻止了。

这个过程中,李太后没有阻止过万历皇帝,至少在史书上没有记载。

暂停,先插2个小故事,估计大家挺熟悉的。

1、有一回李太后问万历,为啥不立长子为太子,万历说,因为他是宫女的儿子,出身低微。

李太后大怒,说你也是宫女的儿子,万历跪地求饶,李太后才息怒。

2、还有一回,则是万历小时候,他贪玩不读书,被李太后知道,逼着万历写罪己诏,还让他长跪,数落他的过失,直到万历哭着认错。(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梦溪石曰:这种棍棒教育对小孩子是很不好的,万历不敢恨她妈,就恨上张居正了)

由这2个小故事可以看出,李太后的性格是很强的,万历是比较怕她的。(当然在本文里,由于赵肃的存在,包子的性格肯定有所改变)

以李太后这样的性格,如果她真的跟张居正有什么私情暧昧,就算不阻止儿子抄张家,也肯定会阻止儿子要鞭尸。但是从头到尾,在张居正的死后处理上,李太后没有发过言,这也不符合前面对她性格的记载。

所以我觉得,这2人之间,是没啥JQ的,当然除了对她性格的揣摩,还有其他一些证据,比如说宫中的规矩,明朝言官的耳朵很灵之类,这里就不罗嗦了。

第44章

紫禁城,文渊阁。

凡入内阁,曰直文渊阁。

这是大明所有官员挤破头都想进入的地方,能够在这里办公,意味着你的地位在这个帝国已经处于巅峰,一人之下,睥睨众生。

天气很热,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仿佛将欲把人也烧焦。

榴花如火一般,从枝头探到窗前,明艳欲燃,灿烂耀眼。

只是屋里的人,却没心去看。

徐阶靠着椅背,两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老师……”张居正轻轻道,语气带了些小心探询。

眼皮动了动,徐阶的面色淡定如初,仿佛不受现在外头流言蜚语的影响。

“太岳啊,为师做错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微微自嘲道。

张居正忙道:“老师没有错,您一心为国,想趁严党下台之际涤荡吏治,是敌人太狡猾了……”

徐阶摇摇头:“是我太心急了,忍了十几年,没能坚持到最后,以为可以趁机把严党一网打尽,却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家父子经营数十年,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打败的。”

他想借此机会清理严党,却反被对方咬了一口,明着弹劾自己的门生,实则矛头直指自己,用意很明显:徐阶你不是要清理贪官污吏吗,自己却纵容学生受贿,家中子弟也占人良田,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张居正不愿看着老师继续自责,便转移话题:“幸好这次陛下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徐阶挑眉:“你怎知道?”

“弹劾的折子呈上去,就被陛下留中不发,也没有下旨申饬老师,说明陛下心中还是很看重老师的。”

“你错了,”徐阶叹了口气:“现在陛下必然觉得为师说一套做一套,也没比严嵩干净到哪儿去,已经对我心生不满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何以见得?”

徐阶没有回答,只道:“你且看着罢,过些时日便有分晓了。”

不得不说,徐阶在内阁那么多年,揣摩皇帝的心思同样也是精准的。

八月刚过,嘉靖帝就下了一道命令:召严嵩回京,重入内阁。

年过八旬的严阁老,此时还在直隶休养,离京不过咫尺,不过数日就可抵达。

这意味着沉寂了一年多的严党,又有东山再起的趋势。

而这一切的改变,不过是在皇帝须臾之间的决定。

嘉靖以他的实际行动来表示对徐阶的不满,而徐阶也只能默默咽下这个苦果,偃旗息鼓继续装孙子,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就在局势晦暗不明的变幻中,嘉靖帝病倒了。

病根是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的。

举朝皆知,皇帝陛下素来把丹药当成饭来吃,再怎么强健的身体,这么一年年积累下来,也会熬不住。不止是李时珍,每一个为嘉靖帝诊过脉的太医,都告诫过他,要停服丹药,可惜这些话全被成仙心切的皇帝当成耳边风,他积威日重,后宫、儿子、大臣,没有一个敢劝他的,日久天长,身体耗空也是必然的事情。

只不过大家都没料到,皇帝这一生病,会把裕王和景王都召进宫,侍奉汤药。

要知道这些年来,嘉靖与两个儿子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就算先前龙体有恙,也从没召过儿子进宫,这次如此大张旗鼓,禁不住令人浮想联翩。

裕王进宫,正妃陈氏和侧妃李氏也得跟着去,于是偌大一个王府,能算得上主子的,就剩下朱翊钧一个。

因为裕王不在府里,高拱他们也不常来了,只有赵肃身负职责,还得经常往返王府与翰林院之间。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因教导有功,晋升翰林院修撰,官职从六品,总算摆脱了“七品芝麻官”的头衔。

元殊那边已经到了曲靖上任,因为路途遥远,只来过一封信,说那里民风淳朴,只是问题也很多,汉人与夷人的矛盾,百姓穷困找不到生计,他正在想办法改变。

赵肃也回了一封信,说夷人与汉人的习惯很不一样,让他尽量尊重夷人的风俗,以免激起民变,还建议元殊先想办法把路修出来,只有打开面向外面世界的通道,才有可能实现其他的事情。

其他人方面,徐时行最终还是认祖归宗,改姓为申,从此便叫申时行了。大家在翰林院里共事,交情逐渐深厚,俨然已经有了个小团体的雏形,赵肃行事说话,老成得体,最受信服,又有徐阶裕王等各方势力牵连,隐隐被众人推为魁首。

回春堂少东家沈乐行来京探望赵肃他们,带来了陈氏的信,信上报了平安,又略略提到赵肃的亲事,说不少人家上门来求亲,快踏破了门槛,问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暖脚踏实地,把铺子做得越来越好,又多了陈氏遣来的伙计,便拿出多余的钱租了一间铺子做点心,也挂上“唐宋居”的名号,生意还不错,赵肃还托关系请锦衣卫那边照看一二,倒没有人来找麻烦,又或者收些乱七八糟的税。

唐宋居有赵肃的份额,生意一好,他手头自然也有了不少余钱,便重新买了一个书童贴身伺候,又给他起名叫赵吉,跟赵暖的书童赵祥正好凑成吉祥二字。

朱翊钧也在不被许多人注意的情况下慢慢成长着,虽然依旧是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模样,可渐渐长开了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集中了裕王与李氏身上的优点,假以时日必然也是个俊俏少年。

赵肃在如何培养一个合格正常的未来天子上面费尽了苦心。

比如说上回与申时行他们喝酒提到海瑞,便趁机教朱翊钧辨别清官与贪官。

赵肃:“忠臣未必是能臣,贪官也未必不会做事,像海瑞这样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苛刻的清官,可以管理好一个小地方,却未必能治理好一个大国家。”

朱翊钧:“所以对于贪官可以从轻处理吗?”

赵肃:“非也。要看他对国家百姓的贡献有多大,如果一个人敛财,却只是为了适应规则,在同僚之间混得开,然后在其位谋其政,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那么就不能将他和那些只知道压榨百姓,逞威淫刑的贪官以同罪论之。”张居正同志,我可是在为你未来的所作所为提前开脱。

小朋友继续发问:“那肃肃要做贪官还是清官?”

赵肃一笑:“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我将来,也会收受贿赂,做一些贪官才做的事情,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逃不脱国家律法制裁与千古后人公论。”

小屁孩神情严肃:“肃肃不会做贪官的,贪官要被人骂,你要是缺钱花,我给你,你就不用去做贪官了。”

赵肃啼笑皆非,却也心头一暖。

很多东西,是不可能从四书五经,浩浩典籍上学到的,赵肃便尽力将一些所见所闻与书本结合起来灌输给他,希望朱翊钧小朋友能够用比较客观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偏激的人。

闲暇之余,他会带着朱翊钧走遍京城大街小巷,告诉他每一处古迹的来历,每一个衙门的职责,告诉他这城里的百姓如何生活,百姓的一天又是如何奔波劳碌,为生活而苦,告诉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告诉他中国之外,还有世界,大明并不是天朝上国,更不是世界的中心,遥远的西方,还有无数国家与文明。

世间万物,有付出,自然就有回报,铁树尚有开花的一天,何况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