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有点尴尬,虽然翰林院人多事少,大家常常偷空开溜,但被上司抓个正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张大人!”

“少雍?”张居正也有点意外,与戚继光忙向朱翊钧拱手行礼,方队赵肃道:“你怎么也来了?”

赵肃摸着鼻子讪笑不语,总不能说自己这是翘班了。

张居正想来也是清楚的,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居然也不追究,只和他们道了声别,便很快离去。

他一走,戚继光就取笑赵肃:“看你以后还敢跑我这儿来不,幸而张大人豁达,否则就是扣你俸禄也是轻的。”

“我这不还有尊大佛傍身么,张大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赵肃笑眯眯道,放开朱翊钧的手,任他满院子溜达,招猫逗狗。

“你成日把小世子往我这儿领,小心那些言官又有话说。”戚继光摇摇头,要领着他们入内奉茶,却被赵肃阻止。

“外面凉快,在外面就行了,让人炒两个小菜,酒就算了,世子还小。”

戚继光白了他一眼:“没见过你这么自来熟的,直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话虽如此,眉宇之间却是高高兴兴的。

他本是武将,自然不喜欢那么多繁文缛节,赵肃如此言行,正合了他的胃口。

“这叫宾至如归,我到了你这里,就想起自己家了,要不赶明儿把家当也搬过来,和你一块儿起居算了!”赵肃哈哈一笑,得寸进尺。

“行啊,再过些时日,拙荆也要上京,届时让她下厨做几个小菜招待你这位贤弟。”

“听说嫂夫人可是位巾帼英雄,我如何担当得起,玩笑罢了!”

戚继光笑容一敛,叹了口气:“为何担不起,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张大人和你毫不避嫌,与我一介武夫折节下交!”

赵肃点点头,由衷称赞:“张大人确实胸襟过人。”

戚继光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变着法子在夸自己吧?”

赵肃但笑不语。他不拘泥于这个时代的看法,更没有文官对武将的普遍轻视,自然能够跟戚继光相处甚欢,可张居正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明代人,他的所思所想,无不要受到时代的局限,可他依然能够看出戚继光的不凡,从而肯定他的功绩,这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了,这份眼力和气魄,放眼古今,也是少有的,莫怪得将来能够力挽狂澜,拯救明朝偌大基业。

两人说话的间隙,朱翊钧跑到赵肃面前,展开攥着的手,掌心放着两只蜗牛。

“喏,送你。”

“谢谢,真好看。”赵肃嘴角弯起,轻轻将蜗牛拈起,放在自己手心。

朱翊钧对他的反应很开心:“那边树下有一窝蚂蚁,我过去看看!”

戚继光瞧着他的背影,语气带了点不赞成:“少雍,你对世子,未免过于溺爱了。”

第57章

两只蜗牛在石桌上缓缓蠕动,赵肃伸指往它们触角上轻轻一碰,刚伸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半天不动。

“但凡小孩儿,就没有不贪玩的,咱们小时候,不也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鱼?”

戚继光哈哈笑道:“我幼时不但不肯读书,也习武也不肯坚持,被我爹提了跟木棍满院子追着打,还让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忏悔思过。那个时候,只觉得我爹迂腐得很,嫌他说的那些话唠叨,可现在才晓得,他的那些教诲,我早就记在心里。如今,”他指了指心口,神情唏嘘,“倒是想忘,却忘不掉了。”

他看了看赵肃,又道:“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像你这样的斯文人,竟然不是老老实实坐在屋里读书,也去爬树?”

赵肃失笑:“这有何奇怪,男孩子小时候,不都做过这些事情,我是庶子,不为父亲所喜,父亲死后,又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一贫如洗,费尽多少努力才能坐在这儿与你聊天,这些说出来,倒也不怕你笑话。”

戚继光见他行止温文儒雅,只当是世家名门出身,却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心道果然是人人都有难处,便叹道:“你也不必伤怀,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不用再看你那位大娘和弟弟的脸色,他们还要反过来对你毕恭毕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对极,这话就是我想安慰你的,怎么倒成了你来安慰我了?”

说话之间,三碟小菜端了上来,连带着一壶清茶,赵肃把三个茶杯摆好,分别斟了茶,才笑吟吟续道:“你看现在严党失势,其他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个个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你能够抛却一切职务,避开风头,可不正是因祸得福?”

戚继光被他这一说,心情倒也舒爽不少,便点点头:“可惜胡大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说的胡大人,便是胡宗宪,因抗倭而威震东南,可惜因为依附严党,两次被押解进京。第一次因为有嘉靖帝作保,所以无罪释放,回归故里,但是三人成虎,谗言说多了,皇帝总会相信的,所以第二次,胡宗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严世蕃的心腹罗龙文落罪斩首,御史王汝奉命抄家,结果发现胡宗宪与罗龙文、严世蕃等人的来往书信,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这其中有胡宗宪拟的一份圣旨,本来想让罗龙文转交严世蕃,结果还没来得及交上去,家就已经被抄了,这份东西自然成了催命符。

这朝中内外,多的是想要胡宗宪死的人,闻讯大喜过望,弹劾的折子一哄而上,假拟圣旨,神仙也救不了他,嘉靖帝自然大怒,将他再次投入牢狱。

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胡宗宪虽然于国有功,但也不是两袖清风,该贪污该享受的,他一分也没落下,当然,举朝上下的风气都是如此,真正干净的,可能也就一个海瑞了。所以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人会跳出来说他不是,可一旦卷入政治斗争,贪污受贿,生活奢侈,这些就都成了赤裸裸的把柄。更何况胡宗宪位的性子并不谨慎小心,所以结交的人多,得罪的人也更多。

在徐阶看来,他是严党的急先锋,严党之所以能够猖狂那么多年,跟胡宗宪在前方的战功是分不开的,想要彻底打垮严党,就要打垮胡宗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事情,赵肃作为旁观者,没有卷入这场纷争,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有心营救,可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徐阶想置胡宗宪于死地的决心,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赵肃只好通过张居正那边旁敲侧击,请他劝劝徐阶,张居正也一口答应了,起初还和赵肃说胡宗宪有大功,须从轻发落,可后来渐渐没了消息,见面也不提这茬了,赵肃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而对戚继光来说,胡宗宪不仅是他的上司,还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胡宗宪的慧眼,也许就没有今日的戚继光,所以他不惜大散钱财,上下打点,为的就是保胡宗宪一条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是胡宗宪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不管是真自杀还是被自杀,他这一死,等于去了徐党的心腹大患,自然人人额手称庆。

可在戚继光和赵肃眼里,这无啻晴天霹雳一般,胡宗宪纵然不清白,毕竟抗倭有功,再怎么追究,削职为民,追缴赃款也就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戚继光苍凉一笑,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不瞒老弟说,我不想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的时候,背后还被人捅刀子,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是两袖清风的。”

赵肃颔首,面无异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于国于民有益,些许不得已的手段,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在长乐听到你以一介举人之身就敢随同知县亲上前线,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似其他文官那般迂腐,来,以茶代酒,干一杯!”戚继光举起茶杯,朝他示意。

赵肃端起杯子,正要碰杯,朱翊钧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拿着杯子,与他们重重一碰,笑嘻嘻道:“干杯!”

戚继光哭笑不得:“世子殿下?”

朱翊钧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一边歪着头问:“戚大人,你是怕自己会落得和胡宗宪一样的下场吗?”

他语出惊人,戚继光悚然变色,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朱翊钧仿佛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如何让人震惊,一边偎向赵肃,撒娇似的吐吐舌头:“烫。”

“喝慢点。”相较戚继光的失态,赵肃倒是平静得很,他又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才递给他。

戚继光苦笑一声:“看来我的心事藏不好,连世子殿下也能瞧出来。”

这回朱翊钧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茶,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聪明的人,都会知道,就算一时没人能看出来,千百年后,史书也会还你一个公论。”

戚继光简直不相信这番话是一个不足九岁的小孩儿说出来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朱翊钧瞧见他的神色,得意洋洋:“不要小看本世子喔!”

赵肃好笑:“世子殿下自然是聪颖过人的,只是……”

“水满则溢,不可骄傲,嗯嗯,我记着的,肃肃不要变成老头儿,罗嗦!”朱翊钧站得久了,索性把身体都靠在赵肃身上,赵肃腾出一块位置拉他坐下,两人亲亲热热依偎在一块儿,哪里像师生,倒是像足了一对兄弟。

戚继光瞠目结舌了半晌,方道:“哥哥我收回先前的话,老弟,你这教学生可有一手,日后我儿子也拜你为师得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入秋,嘉靖帝的身体渐渐变得时好时坏。

原先他就很少上朝,可起码还三不五时地召见内阁,但现在内阁大臣们连见到皇帝陛下的面也很少了,每次陛见,都被告知龙体有恙,久而久之,作臣下的难免就要起疑心。

明朝的臣子不像清朝,在皇权的高压之下不大敢开口,上至内阁,下至言官,只要认为皇帝言行有不妥的,必然要上折劝谏纠正,官职大如内阁等,更可以直接觐见。

正如现在,沈秀站在门口,面对着眼前四人的灼灼目光,直感到头皮发麻。

他苦着脸:“几位阁老,不是咱家不肯通传,实在是陛下身子不适,不肯见人。”

高拱冷笑:“当真是陛下的旨意不成?该不会是你们几个阉货合谋的吧,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

沈秀被他那句阉货说得来火,面色一沉,也冷笑起来:“高大人好大的威风,何苦对着我一个内侍耍?你们就是在这里站到明天也没用,陛下的旨意,又岂是随意更改的?!”

高拱大怒,便待说话,却被一旁的郭朴扯住衣角。

站在后面的徐阶终于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名内阁大学士联名觐见,陛下也是不见我们的了?”

沈秀语气一滞:“滕公公说……”

他敢对着高拱疾言厉色,是因为高拱根基尚浅,刚入内阁,之前在朝廷也没什么势力,可徐阶不同,人家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沈秀冲谁横,也不敢冲着徐阁老横。——这就是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软的捏。

“滕公公?沈秀,你的师傅不是黄锦么,怎么变成滕祥了?”徐阶眯起眼。

沈秀干巴巴道:“元翁恕罪,这也我不清楚,我师傅在御前得咎,被贬去别的地方了,先前陛下确实是说不见的……”

“先前,不等于现在,你进去再问一声,说不定陛下就肯见了呢?”徐阶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会儿高升了,便不认得我们了?”

沈秀讪笑:“元翁说笑了,哪能呢,咱家这就进去问问,只是陛下近日身体不爽,心情也不大好,连我师傅都被……我们这些小的自然更得谨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徐阶脸色没有转坏,便回身进了内殿禀告。

徐阶拢袖伫立,闭目养神,李春芳凑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高拱暗哼一声,没有说话。

郭朴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又扯扯他的衣服。

不一会儿,沈秀出来了:“诸位大人,万岁爷让你们进去呢。”

第58章

景王府。

软榻上斜坐着个人,神情漫不经心,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椅子上的中年人,却是坐立不安的,脸色略显焦躁。

“老师,身体可好些了?回头带上一些高丽人参吧,这还是当初严……有人送过来的。”

袁炜用帕子捂着嘴巴咳嗽两声:“有劳殿下挂记,今儿个内阁的人入宫觐见,我本该跟随,却托病不去,便是为了来这里见您。”

景王皱了皱眉:“老师该随他们去的,也好见机行事,免得父皇心血来潮又想让我去藩地,却无人阻止。”

袁炜没回答,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咬咬牙道:“殿下,要不咱们收手罢!”

景王脸色一变:“老师何出此言?”

袁炜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下,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妥,万一东窗事发,那咱们……”

“老师!”景王打断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父皇驾崩,那些人必然会拥戴我那没用的哥哥继位,他又不是皇后嫡子,只不过前头的兄长都死光了,轮到他捡了个大便宜,别说我不服气,只怕这朝中官员,真正服气的也不多!”

袁炜蹙眉:“严世蕃伏诛,那些人手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就算现在控制了宫闱,外头还有文武百官,我们等于是在和整个朝廷作对啊,这如何有胜算!”

景王哂笑:“老师啊,这你可就错了,别人我不知道,一旦我们稳操胜券,徐阶不但不会联合文官围攻我们,反倒还会稳住其他人的。”

袁炜一惊:“怎么,难道徐阶和殿下也有盟约?”

景王摇首:“何须盟约?那是你太不了解他了。徐阶这个人,不是那种死脑筋的腐儒,他支持的是大明天子,至于这个宝座是谁来坐,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父皇这几十年来就没怎么管过朝政,如果不是内阁在,这个江山早就垮了。他很清楚,假使我和三哥争起来,最后乱的是朝纲,要知道朝中支持我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所以只要大局已定,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徐阶是很乐意支持新皇的。”

袁炜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仍半信半疑:“可是先前他明明透露出支持裕王的意思,连最看重的学生也是裕王府上的侍讲……”

“徐阶这个人,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稳。所以稳扎稳打,能隐忍二十年来扳倒严嵩,但他也坏在这个稳字,如果他是于谦那样的人,我才要担心呢!”

袁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话到嘴边,看到自己学生的表情,又咽了下去,心想自己早该告病返乡的,怎么说也能有个好下场,现在做的这事,一个不慎,连脑袋也会掉了,可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念一转,又想到如果事成,自己便可以摆脱现在尴尬的地位,那内阁首辅的位置,也必然非他莫属,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再镇日窝窝囊囊,看徐阶的脸色行事?

这一来一回,一时疑虑一时心动的,明显让袁炜备受煎熬。

景王见他如坐针毡,便让他先回去歇息:“老师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也无须你掺和进来,只要帮我稳住那些站在我们这边的大臣即可,一旦事成,他们就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届时改变朝中舆论,都少不了他们。”

袁炜点点头:“殿下放心。”

徐阶领着后头三人踏入内殿,便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宫殿还是那个宫殿,看起来却比往常要空洞阴冷许多。

皇帝靠坐在床上,而身边伺候的人,已经由黄锦换成了滕祥。

“臣等参见陛下。”

嘉靖帝看着跪在跟前的几人,神色不辨喜怒,也没让他们起身。

“陛下恕罪,臣等是忧心圣体,故而请求面见龙颜,瞧见陛下无恙,便放心了。”

嘉靖声调很低,语速很慢,仿佛带了股疲惫不堪的颓败:“朕的几位内阁大学士,你们这次来,不单单是关心朕的身体那么简单吧?怎么,这回是倭寇又进犯了,还是鞑靼又来叩关了啊?”

徐阶身为首辅,自然不能装哑巴,所以回话的还是他:“陛下放心,如今朝中内外平安无事,只是,臣等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