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立嗣!”四人齐声道,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响声。

“你们这是要逼朕吗?”出乎意料,嘉靖没有想象之中的愤怒,反倒将头靠向后面,脸色灰败而疲惫,那是丹药服食过量的征兆。

“臣不敢!”

“平身罢。”

看着四人的后脑勺,嘉靖帝缓缓道:“过些时日,便让景王回德安。”

徐阶等人心头一震,不由面面相觑。

这便算是定下裕王为储了?

“不过,”嘉靖皱眉闭目,滕祥忙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朕近日身体不爽,就让他待在身边侍奉吧,过几个月,再动身也不迟。”

徐阶忙道:“既然陛下心中人选已定,不妨立书昭告天下,也好安定人心!”

他想不明白,平日里也没见这位皇帝如何宠爱景王,怎么这会儿倒是舍不得他离京就藩了?

嘉靖冷笑:“怎么,朕如了你们的愿,同意让景王去藩地,你们还非得把儿子从朕身边撵走,让他多留些时日都不成?”

徐阶他们不知道的是,嘉靖自从生病以来,性情越发反复无常,先前黄锦顾虑他的身体,曾请他早日立嗣,便让嘉靖大怒,将他发配到尚衣监去了,疑心是徐阶暗中怂恿黄锦进言,否则以黄锦数十年小心谨慎的性子,怎么敢如此直言?

没想到那头气还没消,这边徐阶等人果然就上奏此事,恰恰戳中嘉靖的心病。

他多年来沉迷道家方术,总觉得自己受神仙眷顾,却从未想过还有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的一天。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无比惶恐,用尽各种手段,试遍各种各丹药,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太医的汤药。

但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妙手回春了,按照李时珍的话说,嘉靖这具身体已经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断了那些丹药,好好吃饭喝药,兴许还能维持一两个月,这对于嘉靖来说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所以他拒绝见任何外臣,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提起立嗣的事情,这就等于变相提醒自己,他的身体不行了。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很累。

你们想要新君,朕便立一个给你们吧。嘉靖挥挥手:“没事的话,就下去罢。”

徐阶本还想问诏书的事情,毕竟空口白话,总不如加上玉玺印章的圣旨来得管用,但见皇帝这般神色,只怕今天提了这事,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很有可能改变主意,这就得不偿失了。

想及此,四人低声告退。

滕祥站在旁边,瞧着他们走远了,才低下头,小声道:“陛下,可要传膳……”

话没说完,却见嘉靖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几人出了宫,高拱忍不住开口:“方才大好形势,元翁为何不顺便请陛下立下诏书?”

徐阶拈须缓声道:“我见陛下神思不属,说了只怕效果不彰,反倒惹龙颜盛怒,届时收回前言,就功亏一篑了,慢慢来,不急。”

高拱性子燥,一听这话就急了:“再等可就等不了了!”

徐阶面沉如水:“肃卿慎言,这可是宫闱!”

高拱自知失言,悻悻住口,郭朴忙打圆场:“肃卿也是情急,这么等下去总不是法子!”

徐阶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只不过听陛下的语气,只怕心意已决,陛下的脾性,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越是劝谏,效果只怕越差。”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也沉默不语。

阴差阳错,让景王回藩地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随着皇帝病情的加重,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储位的归属,皇帝一日没有立下诏书,众人便一日不能心安,请求立储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内阁,皇帝却一天比一天沉默,甚至连内阁也不召见了,只让宦官出来传话。

其他人本以为内阁会出头,结果徐阶他们因着上次的事情,不敢再轻易打扰嘉靖,生怕他脾气一来,反而改变主意,竟也三缄其口。

局势就在这种情况下,渐渐往诡谲的方向上走。

小院子里,赵肃正读着家中的来信,陈洙坐在一旁,两人神色都不见轻松。

信是陈氏口述,戴忠代笔的,说与赵肃定下婚事的陈家小姐,半年染上风寒,本来也是小毛病,谁知竟是一病不起,上个月刚刚去世了。

那位陈小姐是陈洙的堂妹,差不多内容的家书,陈洙自然也收到了一封。

他看着赵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说起来也是我那位姐姐没有福气……你别太伤心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去世,要说如何伤心是谈不上的,但要说开心也不可能,毕竟这是赵肃自己定下的人选,书香世家,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不会牵连到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如果这位陈小姐性情温和,将来未必不能琴瑟和鸣。

只可惜,现在一切打算都化作流水了。

跟着陈氏的家书一起寄过来的,还有族长赵慎海的信。

那上面说,去年会试,赵谨落第,后来由赵希夷出面走了关系,被分到江苏沭阳县任教谕。

作者有话要说:注:1、景王这一段与真实历史不同。2、举人是可以直接当官的,海瑞就是。3、前文提过驴打滚这种小吃,后来有朋友提醒,俺发现是清朝才传入的,是个小BUG,前文分布太琐碎,就不修了,回头完结俺再大修一次。

第59章

赵肃这个所谓的弟弟,曾经几欲置他们母子于死地,后来虽然没有得逞,可也没见他有什么悔过的情绪,反倒对自己备受族人看重而不忿,只可惜纵火的事情找不到证据,没法将这个麻烦彻底解决掉。

这样的人,就算将来为官,肯定不是什么能做实事的干吏,但要是碰上什么机缘,傍上一棵大树,保不准还会兴风作浪,搅混一池水。往好处想,他到外地为官,肯定一时半会也没空再寻思着报复自己,赵肃也不用担心后院什么时候会起火,可以专注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经营了。

他合上信,长吁了口气,目光一瞥,见陈洙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也伤心堂妹去世,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伯训也节哀顺变。”

陈洙在心里纠结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少雍,你我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我这边的家书里,除了说明堂妹病逝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事……虽然我觉得时机并不太合适,可既然家里长辈提出来了,我便先给你透个底,免得到时候你收到信时,会觉得意外。”

赵肃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有些奇怪:“怎么?”

陈洙挠头:“你知道,我那个家族,在长乐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人数之多,有时候连我也未必能喊出名字来。”

赵肃点头。

“你的未婚妻,我那位去世的妹妹,是二房的嫡女,我二叔子女众多,但论起来,嫡出的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位,先前将她许给你,也是十分看重你的缘故。”

赵肃点头。

“二叔庶出的女儿有四位,其中一位比你小四岁,今年正好及笄,性情亦是和顺,比我那位嫡出的妹妹还要贤淑温柔,可就是出身低了点,生母乃是婢女……”

赵肃见他语无伦次,忍不住打断:“伯训,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陈洙心一横,索性一并说了:“家中来信,长辈的意思是,既然我那嫡出的妹妹无福嫁你为妻,愿意将这位庶出的妹妹许你为妾。”

赵肃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未娶妻,先纳妾,对正妻来说未免不公,我不愿做如此为人诟病的事情,你家长辈的美意,只有心领了。”

陈洙苦笑:“你的顾虑,他们也想到了,我二叔的意思是,可以等你娶妻之后,再纳我那庶出的妹妹为妾室,她今年年方十五,再过一年,也是等得起的。”

院子另一边,贺子重没兴趣听他们说这些事情,百无聊赖,索性坐在阑下打盹,一只蝴蝶在他头顶飞来飞去,他仿佛睡得正香,也不去管。

赵肃啼笑皆非:“我并非名门子弟,先前得陈家小姐愿意下嫁,已是荣幸,何德何能,竟让你二叔愿意再将女儿许配我为妾?”

陈洙听了他的话,反倒笑出声来:“少雍,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你少年翩翩,又是前程似锦,连徐陈二位大人都要给你做媒,更何况是我们家呢。陈家虽是书香传家,可人一多,心思难免也就杂了一些,我这位庶妹,打小也是安静的性子,并不惹人注意,可也因此不受二叔宠爱,连我也是看到书信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二叔那边如今已没有嫡出女儿,放眼陈家,适龄待嫁的嫡女亦是没有的。他不愿让你这位乘龙快婿白白落入别人家的心思,倒也可以理解。”

赵肃沉吟:“这事不急,如今陈小姐未过门而早逝,我便另议婚事,总归不妥,放一放再说罢,既然他们先和你商议的,那就烦请伯训转告,就说我现在感伤未婚妻之事,暂时无心婚娶。”

陈洙点点头,赵肃这么处理显得稳妥,更不会落人口实,不免又好奇问道:“我那位庶出的妹妹,虽说身份低了些,可却是难得的和顺,容貌也不差,你真没兴趣?”

赵肃打趣:“我听说你年底也要返家成亲了,莫不是现在就想着新娘子的模样了?”

陈洙立马闭口,要论嘴上功夫,他拍马也赶不上赵肃。

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少雍,我成亲,你会去吗?”

赵肃笑道:“那是自然,你我至交一场,我怎能不去讨杯喜酒喝,你就是不让我去,我也要偷偷去的。”

陈洙看着他眉目温雅带笑的模样,心中不由也跟着泛起淡淡喜悦,随即又涌上一丝莫名的失落,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

“少雍。”

“嗯?”

“我们做一辈子的至交好友吧。”

“你又在说傻话了,难道我们现在还不是?”

陈洙嘿嘿两声,还想说什么,忽见外头突然传来马声嘶鸣,片刻之后,赵吉匆匆进来,身后跟着裕王府的人。

“赵师傅,王爷请您过府一趟!”

赵肃起身:“我这就去,王爷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他认得这人是在裕王左右伺候的,非到紧急之时,裕王也不会派他前来。

对方欲言又止,赵肃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尽可放心说。”

那人才道:“高师傅在宫中已有数日未归,王爷心里着急,想让您过去帮忙想想法子。”

赵肃与陈洙相视一眼。

内阁有时候忙起来,夜不归宿也是常事,裕王如此紧张,肯定是别有内情。

陈洙忙道:“少雍,你赶紧去吧!”

赵肃颔首,那头赵吉已经机灵地拿来披风了,他随手往肩上一搭。

“走吧!”

“赵师傅请!”

赵肃抵达王府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的时候。

赵吉看了看:“少爷,看这天像是快要下雨了,咱们赶紧进去吧!”

赵肃也跟着抬头,只见天色红得有些透亮,显出几分别样的诡异。

裕王府内,裕王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见了赵肃从门外进来,简直眼前一亮:“少雍,你可来了,让我好等!”

裕王没有架子,在他们这些熟人面前向来是自称随意的,赵肃也习惯了,闻言拱手行礼:“王爷何故如此匆忙召下官前来?”

“陈师傅,你和他说罢!”裕王摆摆手,大步到位子坐下。

陈以勤点头:“少雍,你有所不知,肃卿已经有十天未到王爷府上来了,王爷派人去他家里询问才知道,他从十天前进宫到现在,就没有消息了。”

赵肃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陈以勤叹道:“内阁本来事情就多,肃卿自从入阁,三两天没来也是常事,毕竟阁老不能与皇子频繁往来,他能来,还是靠着以往在王府侍讲的名分,可这回实在太蹊跷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不单单是他,就连徐阶、李春芳等人,也已数日未归。”

殷士儋右手拿着扇子敲打左手掌心,一边分析:“这还不止,我留意过了,这两日京中各处,东厂番子格外的多,令人生疑。”他压低了声音,“就连这府外,也有不少行踪诡秘之人。”

“如今见不到高师傅,与宫内一切联系都断绝,我们几个正商量对策,生怕会出什么事端,你赶紧来帮忙想想法子吧,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气。”裕王一口气说完,抄起茶盅灌了一大杯茶。

早在陈以勤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肃就明白了他们的忧虑。

内阁与外面联系不上,几位大学士不见踪影,往好里想,是内阁事多,皇帝留住几人不让外出,往坏里想,就是有人控制宫闱,断绝宫中内外一切联络。

换句话说,就是宫变。

裕王虽然行事散漫,又不被他老爹看好,可终归生在皇家,若说不想当皇帝,那是假的,他更担心弟弟景王得了皇位,这样一来他这个实际上的皇长子,就只有远离京城的份了,鉴于祖宗永乐帝抢了侄子的皇位又对兄弟诸多打压,以及景王小心眼,睚眦必报的性子,裕王的担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听说十数天前,内阁曾经呈请陛下立嗣,陛下后来也同意了,可这还没等到明旨下法呢,景王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吧!”陈以勤面带犹疑。

赵肃问:“景王府那边有何动静?”

陈以勤:“门口守卫森严很多,派去探询的人只能远远看着,没法子接近。”

赵肃又问:“那袁炜呢?”

陈以勤一愣:“少雍的意思是?”

“袁炜是景王最看重的师傅,就如高师傅对于咱们王爷的意义,真欲谋大事的话,景王必然不会瞒着袁炜的,既然无法探查到景王府的动静,何不到袁炜家中看看?”

裕王摇头:“不行不行,这样不久打草惊蛇了?”

赵肃笑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何须我们亲自上门,只要找个机灵点的人装成朝中官员的近侍,设法与景王府外出采买的下人攀谈一二,重要的事情问不出来,但他们肯定知道府里每日要准备谁的饭菜,这样的话不就可以推测出来了?”

裕王大喜:“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派谁去才好?”

这个人选是个难题,既要面生,不能让人认出来,又要懂得随机应变,否则套话也会让人生疑。

陈以勤道:“不若让我府中的管事去?”

殷士儋随即否认:“不可,你那个管事,得你重用,几乎日日跟在你身边,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保袁家有人认识。”

赵肃想了想:“我身边有个书童,尚有几分机灵眼色,不若让他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