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赵肃不再多说。

内阁阁老,一般都要身兼六部尚书,高拱走后,张居正就接掌了吏部,如果真像朱翊钧所说的,把吏部尚书这个重要的位子交给赵肃,只怕张居正就要立马扑过来咬死他。再说了,现阶段,自己即便真掌管了吏部,论资历,论官衔,都不及张居正,而这件事情,涉及太广,影响太大,赵肃还没有狂妄到舍我其谁的地步。就算张居正赶跑高拱,又隐隐将自己划到对立面,但不可否认,他仍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朱翊钧皱皱眉,显然也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容朕想想。”

实际上,少年皇帝的心境,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稚嫩。

李太后对儿子要求很严格,自从他登基,母子之间更隔了一条礼数的鸿沟,他每回去请安,看见年方八岁的弟弟朱翊镠肆无忌惮地和母亲撒娇,心里不是不羡慕的。而那些大臣们,要么互相倾轧,要么有求于他,旧日裕王潜邸的师傅,高拱走了,殷士儋走了,陈以勤也萌生退意,唯一经常见面的张居正,一心扑在政事上,真正与皇帝的沟通极少,即便有,也多是矫正皇帝言行,指出他哪里又做得不对,哪里又做得不好。故而在朱翊钧心里,能称得上毫无条件信任的,只有赵肃一人。

作为一个皇帝,能对另一个人付出信任是可贵的,但是却不能仅仅依赖这一个人,否则满朝上下,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光凭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他要学着去协调,管理,让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

这些事情,朱翊钧很清楚,赵肃也很清楚,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让朱翊钧自己思考答案。

半晌,朱翊钧似乎有所了悟,他见赵肃坐在旁边,没有一丝不耐,不由露出笑容:“肃肃,天色也晚了,你不如便留下来用膳吧,朕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是。”赵肃知道他想明白了,也有几分高兴。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正一步步,迈上通往一个成熟帝王的道路,只希望自己能一直伴着他走下去,见证国家的崛起和辉煌。

分别六年之后的第一顿饭,朱翊钧颇花了些心思,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小时候和赵肃在一起时,对方最喜欢吃什么,结果想了半天,只忆起一堆糖葫芦之类的零嘴来,转念想到赵肃是福建人,又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做些闽菜。

这可让厨子犯了难,福建临海,菜系中自然多海鲜,这北地固然也每日从外地运来的河鲜,可终究不是那个味儿。最后鼓捣半天,折腾出几个不算正宗的闽菜,如佛跳墙、醉糟鸡、荔枝肉,倒也摆了满满一桌。

见朱翊钧先下筷,赵肃这才跟着夹起一块送入口,再抬头,却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仿佛等待夸奖,便道:“厨子细心得很,连闽菜也信手拈来。”

朱翊钧听了就不大高兴:“那是朕出的主意。”

赵肃差点笑场,勉强忍住了,用无比认真的神色说:“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臣岂能不知?”

这小孩儿一点儿都没变,在自己面前,还是和幼时一般别扭爱撒娇,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包子,想摸摸他的头表示赞许,又或将他抱入怀里安慰,面对一个跟自己差不多个儿的少年,还真做不出来。

小朱皇帝这才眉开眼笑,又夹了一块肉放入他碗里:“多吃点!”

那头皇宫里和乐融融,张府书房却灯火通明,张居正坐在中间的桌案后面,两边位子,座上张四维、吕调阳、余有丁、宗弘暹几人,脸上都不见笑意。

朱翊钧登基不久,高拱也才刚走,张居正当首辅,虽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毕竟还没走流程,所以如今他是无首辅之名,而有首辅之权。

张四维看完手边的条陈,道:“这六月京察时,堪堪清理了一批人,现在再上奏,只怕……”

张居正有点不悦:“只怕什么?”

“只怕朝中又要起波折,您这么做,可是有何深意?”张四维出身盐商巨富之家,自己现任吏部左侍郎,其舅父总督山西、宣大军务,领兵部尚书衔,可谓背景雄厚,是以并没有被张居正的威势震慑住,见他一问,便把话说完。

张居正淡淡道:“不错,我此举,只是一个开头,真正目的,是想整顿当今吏治。”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面面相觑。

给事中宗弘暹干笑一声,大着胆子问:“阁老,六月京察时,不是整顿过了么?”

张居正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几步,见几人都无法理解,微叹道:“你们不懂,六月京察,只不过是把高拱的人清理出去而已,现在要做的,才是开始。”

张四维道:“我等洗耳恭听,请阁老不吝赐教。”

张居正道:“我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因循守旧的官样文章,而是千古未有人做过的事情,我想让吏部考核,不再成为什么人都可以蒙混过关的过场戏码。”

他目光所及,看到众人都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豪言壮语而流露出轻慢,心中满意,继续道:“在几年之前,我便在这个事情上花心思,只是当时时不与我,一切只能是空想,现在却不同了。”

他从书案上抽出一份稿子,递给张四维。“诸君且看。”

张四维接过,视线停留在页首的几个字,轻轻念了出来:“考成法。”

待几人传阅完毕,张居正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张四维想了想,斟酌道:“此法甚好,只是,现在贸然实行,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张居正颔首:“如今内阁走的走,只剩寥寥几人,许多事情都没人做,自然不是时候,起码也要等到廷推之后,内阁人齐了,再来议定此事。”

他说罢,对张四维与吕调阳笑道:“凤磬,和卿,这次廷推,我想荐你们入阁。”

第80章

朱翊钧今天的心情很好。

因为昨日赵肃回来了,两人长谈一下午,还一起用了晚膳。

这些年过去,人事多变,昔日的亲人、老师,都已不是当初的面目,唯独赵肃,自他四岁认识他起,似乎就没怎么变过,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感到眷恋。

如是想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手中毛笔跟着慢慢游走,在奏折上写下朱批。

只是写到一半,却忽然顿住,眉间拧起。

很多条陈,后面都附上了内阁的票拟,如何回复,如何解决,都一应俱全,朱翊钧所要做的,不过是以皇帝的身份在上面勾一笔,表示赞同。

虽然说里头的处理并无问题,但是张居正此举,却让他很不痛快。

这样,与傀儡何异?

他忽然就没了心情,把奏折往旁边一扔,起身便要出去。

此事,外头有人来报,说张阁老求见。

朱翊钧本欲说不见,转念一想,却改变了主意,略略整理了心情,沉声道:“传。”

张居正一踏进来,就看见挂在书架旁边的字幅。

上善若水,四个字,虽谈不上有多大的意境,但笔走龙蛇,魄力隐隐浮现。

“陛下好兴致,这字写得大有长进!”张居正也不希望两人一见面就谈事情,自从高拱走后,似乎就没再与皇帝拉过家常了。

朱翊钧笑了笑:“这是赵师傅昨日进宫,朕让他写了送朕的。”

只听过为君者给臣下赐字褒扬,几时听过臣下写字送给君王的?

张居正眉角一跳,转而提起另外一个话题:“陛下,臣今日来,是有事相商。”

“哦?”朱翊钧有点意外。

“眼看陛下明年就要十五了,臣与太后娘娘商议过,都觉得该给陛下举办大婚……”

“朕不需要!”

被他打断,张居正皱眉:“成亲娶妻,乃天道人伦,陛下一国之君,子嗣更是关系江山大统,请陛下莫闹小孩子脾气!”

朱翊钧抿着唇,眼角余光瞥及墙上“上善若水”四个字,深吸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赵肃说得没错,如今身份不一样,自己再不能像当太子那般任性了,自己的上头,也再没有父皇庇护了,而全要由自己来面对。

“父皇新丧,朕想为他老人家守孝,大婚的事情,就先搁下吧。”

张居正道:“陛下孝感天地,可嘉可泣,只是照祖制,孝期二十七日乃止,如今算来,离先帝驾崩三月有余,服丧已满,并不妨碍,臣问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亦是这个意思。”

见他不为所动,甚至抬出李太后,朱翊钧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冲动,而是在脑海中快速组织一下词汇。“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母后也是为朕着想,只是天地之恩,莫过于父母,朕自幼时,便时时受先帝教诲,感情更甚于一般父子,如今先帝已崩,朕愿为先帝守孝三年,以为天下表率。朕还年轻,婚事暂且不提,等三年孝期一过,再议不迟。”

张居正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

说不行吧,那表示对先帝不敬,更何况这件事情传出去,天下人只会说皇帝孝顺,于名声大有好处;可是说行吧,他又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对自己的婚事如此抗拒。殊不知朱翊钧年少登基,如今满心雄图壮志,正想做出一番大事来,冷不防被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如同提线木偶,纵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要生起逆反心理,更何况他年轻气盛。

“陛下既然主意已定,臣也不好勉强,只是太后那边……”

“先生不必担心,母后那边,朕自会亲自去说。”

一事议毕,张居正提起另外一事,也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陛下,如今内阁,只余臣与陈以勤,六部诸事繁杂,以二人之力,独木难支,故呈请陛下,新增阁员。”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照旧例,内阁大臣,需要兼管六部事务,如今百废待新,这几人里,有原任的,也有空缺递补的。”

朱翊钧接过翻开,上头写了几个人名。

王国光、吕调阳、张四维、谭纶。

独独没有赵肃。

“怎么没有赵肃的名字?”

张居正慢吞吞道:“他刚回京城,于六部事务都不熟悉,臣想让他去都察院,右都御使的位子,正好空着。”

朱翊钧道:“先帝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让朕要找赵肃回来,这可是先皇谕旨,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张师傅您,可都听得明明白白,既然如此,朕想着,这次入阁的名单,应该也有赵肃才对。”

张居正脸色微变,都察院右都御使是正二品,照理说已经不低了,只不过没法入阁而已,他正是想着以此蒙混过去,却没想到皇帝还是提了起来。

自回京以来,他还没见到赵肃,更不知道他对自己老师被赶回家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张居正当然不想让他入阁,要知道赵肃要是识趣那也就罢了,要是不识趣,每天朝夕相处,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此时,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张居正本欲张口反对,却忽然发现,印象中对方稚嫩的脸,不知何时已慢慢崭露出棱角,儿子肖母,他的容貌大多继承了李太后的优点,显得俊俏风流,却又多了几分刚毅。

“那末陛下的意思是?”

见他的口风有所软化,朱翊钧微微一笑:“那便加上赵肃的名字吧,朕也不能违背了先帝的意愿。”

张居正转念一想,这名单上,自己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到时候就算入阁,光凭赵肃一人,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就答应了。

“几日之后,把他们都召至内阁,朕平日不常见他们,还要好好熟悉一下。”

张居正应下,又道:“陛下恕罪,容臣回去将名单整理一下,几日后内阁议事,再一并上呈。”

朱翊钧知道这是因为多了个赵肃,他要回去重新调整人员部署,于是见好就收。

“张师傅日理万机,还要为这些小事烦心,都怪朕没把先帝的话说清楚,让师傅白跑一趟。”

张居正自然也客气了几句:“皇上言重了,这都是臣的分内事。”

北京的九月,秋高气爽,赵肃正在自家院子里读老家的来信。

宅子是当年与陈洙、赵暖同住的那个,陈洙外任,赵暖也成了亲,另寻住处,却把这宅子,连同隔壁的宅子一并买了下来,自己和妻子住在隔壁,这个则留给赵肃,且时时让人来打扫,以便赵肃回京时可住,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赵肃外调那年,赵暖和俞家小姐刚刚成亲,隔年就抱上儿子,再隔两年,又有了女儿,眼下已是儿女双全,唐宋居的分号也打出名堂,在顺天一带开了几间分号,可谓春风得意。

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赵肃不过才刚来几天,那两个孩子也不怕生,一个劲地缠着他玩,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跑过来,要等到赵暖从铺子里回来,亲自过来拧着他们的耳朵,才肯回去。

这些日子,赵肃的任命虽然还没正式下来,可也没闲着。

六月的时候,张居正借京察清理了一大批高拱的人,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总还有些人在朝中为官,譬如说现任刑部尚书葛守礼,就是一个偏向高拱,而张居正踢不走的老人。还有已故老师戴公望的同年,与自己同科进士的同年,申时行、王锡爵那些人,都是赵肃需要叙叙旧情的。

这几年赵肃虽然外放,可也没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申时行等人就不必说了,即便是葛守礼,赵肃也没忘了逢年过节寄点土仪给他。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联络感情最好的途径,也正是赵肃为人的成功之处。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这世上倾盖如故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如果你不付出,别人自然也不会回报,赵肃这样做,无疑让很多人都感到熨帖,故而这一次张居正推荐入阁名单,虽然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可在此之前,却已经有不少人上疏,推荐赵肃。

赵肃手中的信,是母亲陈氏口述,管家戴忠代笔的。

信中说,陈蕙久病不起,而陈氏也年事渐高,两个小孩子恐怕照顾不周,想劝赵肃再纳一门妾室,以便照顾孩子。

赵肃皱了皱眉,想起临走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只给他们起了小名,没有起正式的名字,心下渐渐有了想法。

人心难测,他不觉得新纳什么妾室,就能照顾好孩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亲自接手,大不了多雇几名乳母仆从,赵暖夫妇就住在隔壁,彼此也有个照应,总比安置在老家好。

主意已定,他便回信,请贺子重带上几个仆人,帮忙护送两个孩子上京。

第81章

翌日一大早,朱翊钧就将赵肃召进宫,将昨日自己与张居正的对话简单说了一下。

赵肃听到他能忍住不发火时,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好,目光含着赞许之色:“陛下年纪轻轻,却能忍一时之气,实在令臣佩服。”

若是旁人来夸,朱翊钧必定会不悦,但这话在赵肃说来,却十足十的中听,他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不知怎的有些耳热,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张师傅虽答应把你的名字列进去,可没答应一定会留下你,届时内阁廷推,如果他利用众人舆论,让你入不了阁,朕就下中旨直接让你入阁。”

赵肃喝了口茶,笑着缓缓道:“陛下不必多虑,张阁老这回是一定会让臣入阁的,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把六部中比较吃香的一个留给我。”

朱翊钧奇道:“这不大可能吧?”

以他对张居正的认识,这人记仇得很,高拱既然和他过不去,他必要把帐算在赵肃身上。

“一则,就算张阁老和臣的老师有罅隙,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有陛下开口在先,他不会置之不理。二则,这些日子,有一些人上书,请张阁老起用臣,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臣的同年好友,有些则是朝中清流,人数虽少,总归也是一股力量,张阁老断不至于无视。三则嘛,张阁老绝顶聪明之人,必然知道一个道理:既然卖了这个人情,与其不情不愿,留人把柄,倒不如痛痛快快,让臣铭记于心,这样一来,如果臣不接受他安排的差事,外人非但不会责备他,反倒会说臣不知好歹,把张阁老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解惑,也是在教他如何去分析一件事情。

朱翊钧笑道:“朕果然还是嫩了些,和你们比起来,简直就像良善百姓对上千年老妖。”

他不仅不因为自己先前的想法局限而沮丧,反倒大大方方接受了自己的缺陷,这世间知错不改,将错就错的人不少,能够坦诚自己不足的人却不多。

赵肃如是想着,心下赞赏,也跟着开起玩笑:“陛下见过像臣这么俊俏的老妖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