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万银两。

隆庆元年,太仓银库,也就是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为两百三十一万两。

此后每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开了海禁之后,钱都用来造船了,增长也有限。

所以沈乐行这个数目,实际上差不多相当于国库一年的收入,不算少了。

但赵肃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良久,才叹了口气:“一艘普通的兵船,造价约为两千两白银左右,如今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以最大规模来造,满打满算,也要五千两左右,两百万两,只够造四百艘,还不包括训练水师,建造兵商两用船只的费用。”

沈乐行笑容一僵:“大人,帐不能这么算啊,两百万两,已经很不少了。”

赵肃回以和善的微笑:“可是我相信,你们想要的条件,足够你们付出更多。”

真是比奸商还奸,沈乐行暗自腹诽,伸出三个指头:“这样呢?”

赵肃望着他笑而不语。

“……”沈乐行狠狠咬牙,多加了一个指头:“四百万两,我们经商不易,还请大人体谅,没法儿再多了!”

赵肃面露讶异:“沈兄说哪儿话,我本来还想说再多加五十万两也就行了,既然你这么慷慨,我也只好代朝廷却之不恭了!”

沈乐行差点吐血。

赵肃见好就收,笑容微敛。“这四百万两,代表的是哪些人?”

沈乐行报了一些合作的商行,大都是闽浙一带的世代经商的巨贾,有回春堂这样经营药材的,也有布匹丝绸、玉器瓷器的,其中还包括两个广东的经商世家,这也是他能来到这里并获得赴宴资格的缘故。这些人是朝廷开放海禁的首先受益者,目光也要比旁人更长远些,他们看到了海上自由贸易的巨额利润,也看到了其中的风险,如果能与朝廷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所以和赵肃旧识并且交情不错的沈乐行,就成了全权代表。

“你们需要什么?”

沈乐行道:“如今各口岸开放,来大明进行贸易的泰西人和南洋人越来越多,从大明进口瓷器丝绸运往他们国家,所以我们希望朝廷能赐予权限,在这些贸易中,获得相应优先权。”

如今中国人出海贸易,只要交足了税费,就没有其他限制,但是西洋人来中国贸易,却往往需要先与市舶司打交道,由市舶司给他们介绍相应的生产商,沈乐行要争取的,就是这个优先贸易权,这个权利所能带来的利润,自然值得他们付出这四百万两的代价。

赵肃认真听着,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侧首,穿着竹叶青色的衣裳,头发简简单单束起来,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住,没有时下流行的那些配饰,模样却说不清的俊俏风流。

沈乐行一边说,还要一边分心看他的反应,眼见他面白无须,先是奇怪,后来又冒出这样好像也挺精神的,自己回去试试的想法,说完便巴巴等着赵肃的回答。

“泰西人来华,多是看中瓷器茶叶,回春堂做的是药材生意,有什么相干?”

沈乐行道:“我们根据泰西人的习惯,把一些药材研细了放入香袋里,这些物件根据里头效用不同,分门别类,已经卖了好几批给濠境那边的佛郎机人,据说佛郎机人把这些东西放入他们常用的怀表、枕头里,很受欢迎。”

赵肃想起这时候的欧洲人,还没有经常洗澡的卫生习惯,需要大量的香水香粉来掩盖身上的味道,但香水只能遮盖味道,自欺欺人,没有治病的效果,因此阻止不了许多疾病蔓延开来,而中药材里,许多具有安神定气,祛病健身的作用,对他们来说自然大受欢迎。

他慢条斯理道:“如果取得贸易优先权,你们所得到的好处,要远远大于四百万两啊。”

沈乐行的笑容又快绷不住了:“大人……”

赵肃笑了笑:“我可以上奏朝廷,举荐你们,但是这个贸易权,不能是永久的。”

“您的意思是?”

“五年。四百万,买你们所有人的优先贸易权五年,五年之后,需要竞标重新购买,价高者得,而且在这五年里,你们每家需要捐一笔钱,作为朝廷建造新书院的经费。”

沈乐行看了他半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您不经商,实在是暴殄天物。”

赵肃没搭理他,接着前边的话:“当然,建书院的这笔钱,你们可捐可不捐,但是捐了钱的人,将来可以让他的子弟免费入读。”

沈乐行叹了口气:“大人,不是在下说丧气话,捐钱没问题,但大凡经商有成的人家,都希望子孙后代能出几个科举进士光宗耀祖,自然会把子弟送到名气大的书院里去,您这书院……只怕免费一说,并不足够吸引人。”

赵肃笑了起来:“话别说得太早,这个新书院教的东西,与以往那些书院都不一样,指不定将来你们想上都排不上名额了。”

沈乐行试探问:“莫非教的是王学?”

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是王学门人,他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赵肃摇头:“这些不妨以后再说,如果你没意见,那就先这么定了,我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沈乐行被他坑得狠了,闻言警惕起来:“大人请讲。”

“你可去过濠境?”

“去过。”

“见过佛郎机人的舰队吗?”

此时西班牙国王还没有兼任葡萄牙国王,但两国关系已经非常密切,欧洲海上霸主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舰队,其中以西班牙为主导,而葡萄牙的海军比起其他国家,也同样是强大不可战胜的。想要打败敌人,就要先了解敌人,赵肃比任何人都迫切想要看看此时欧洲海军的水平,比较明朝海军的差距,他虽然对造船称不上精通,但这两年为了万历号,也死记硬背了不少图纸,知道不少入门基础知识,孰强孰弱,总要亲眼看看了,才心里有数,这就是他想亲自去濠境的原因。

“见过几回,船桅甚高,船帆甚多。”沈乐行对船的认知也仅止于此了。

赵肃沉吟道:“我想到濠境去一趟,你有办法么?”

赵肃把薛夏留下,一方面是表示信任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避着皇帝,因为他知道薛夏必然有可以随时与朱翊钧联系上的方式。

薛夏在一旁看着听着,虽然面无表情,却暗自称奇,他从没见过像赵肃和沈乐行这样的“叙旧”,要说他们毫无交情,明明颇为熟稔,要说他们交情深厚,又是各自为着公事,互不相让,眼看赵肃居然三言两语就从让对方多付出两百万两银子,心中顿时敬仰有加,觉得这位尚书大人真不该待在工部,而应该去户部的。

然而眼见谈话主题一变,赵肃竟然要亲自去濠境,薛夏急了起来:“大人!”

他可没忘了离京之前皇帝的三申五令,不允许赵肃亲自犯险,但又不允许他们对赵肃不敬,凡事要听从赵肃指挥,这可难为了薛夏,心里还祈祷别让自己碰上这种情况,谁知道怕什么就来什么。

在皇帝左右几年,薛夏也有些了解这位陛下对于赵大人的看重程度,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自己也不用回去领死了,寻个海跳了那就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血来潮的小随笔——

关于此时的欧洲人不洗澡的问题,不是我故意黑欧洲,这是事实。

在罗马文明衰落之后,罗马的沐浴文化并没有遗传给欧洲。

当时的欧洲人认为常洗澡会生病,所以有些人甚至一辈子才洗一次澡。

还有一种说法:不洗澡可能是导致黑死病泛滥的原因之一。

不管是真是假,不洗澡,身上味道肯定不好闻。

所以当时欧洲人对香料的需求才那么庞大,也有了香水的发明。

反观中国古代,官员放假,又叫休沐日,意思就是休息沐浴。

把常洗澡,修饰仪容作为一项重要的内容。

秦汉的时候,就有3天洗头,5天洗澡的说法。

古人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文明。

我们不能因为曾经的落后,就否定一切的成就。

中华文明的璀璨足够我们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和学习。

了解得越多,就越发觉得老祖宗的伟大。

第100章

对锦衣卫这三个字抱着高度戒备心的沈乐行冷不防被薛夏吓了一跳,又紧张起来。

赵肃依旧安之若素,笑睇了薛夏一眼:“薛大人,有话待会儿再慢慢说不迟。”

薛夏想想也是,心想待会儿就算痛哭流涕怎么也要哀求赵肃留下来。

沈乐行也定了定神:“在下认识一个泰西人,是个传教士,我们称之为西儒,大人知道传教士么?”

见赵肃点头,他便续道:“此人对大明甚为仰慕,希望能与官府见面,不过范大人似乎对此没什么兴趣,而且朝廷目前还没有允许西洋人进入内地,所以他只能在广州府范围内活动,寻找机会北上。”

“他的目的是?”

“面见皇上,请求皇上允许他传教。”

“他叫什么名字?”

“范礼安。”

如果赵肃是一个历史学家,对这个冷门的名字也许还会有一点印象,但他不是,所以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你与他过从甚密?”

沈乐行道:“见过几回,他是意大利人,一心传教,与占据濠境的佛郎机人非是一路,如果大人想到那里去,”他小心翼翼地瞄了薛夏一眼,“在下可以联系他,代为引路。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在回来之前,大人最好都不要暴露身份。”

沈乐行并不知道,范礼安虽然是意大利人,但他所在的耶稣会,却是西班牙人建立的,不过他有一点是说对了,现在耶稣会对东方的态度,旨在传教而已,能够觐见中国官员,并得到许可进行传教,对传教士说已经是天大的福音,他们暂时还没有几百年后西方列强用炮火来打开远东国家的实力和野心。

薛夏杀气腾腾的怒视传过来,沈乐行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赵肃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此时离麦哲伦环球航行已经过了五十多年,受大航海时代影响,欧洲人的脚步越走越远,天主教传播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只不过中国由于之前的闭关政策,除非是官方认可的朝贡使节,否则要进入中国极为困难,天主教的传教士们几次想面见官府甚至皇帝,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如果赵肃这种级别的官员愿意接见他,对于范礼安来说自然是天大的福音,怎么还会去想对他不利,所以赵肃的安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薛夏显然并不这么想,在赵肃与沈乐行确定了见范礼安和去濠境的时间之后,沈乐行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去,他一走,薛夏立马就给赵肃跪下了。

“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赵肃伸手扶他:“薛大人起来说话。”

薛夏不动,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赵肃收手,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薛大人。”

“属下在。”

“陛下出发前,似乎让你一切听从我的命令。”

薛夏也很执拗:“可陛下也说过,请您切勿亲身涉险,若是大人遇险,属下十条命也不够赔,还请大人体恤属下!”

“薛大人,我不是去玩儿的。”赵肃也不急着让他起来了,起身负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你能当上锦衣卫,家境一定很不错吧?”

薛夏一愣:“先父早逝,家中尚有母亲和妹妹,都靠属下一人养活。”

锦衣卫出身有两种,一种是在良民中选拔,然后靠能力和资历爬上去,一种是世袭。自从朱翊钧改革身边的亲卫之后,提拔了不少有能力无背景的亲卫,薛夏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那你对民间百姓生活,当有更深的了解才是,我问你,当今百姓生活如何,可富足?可安乐?”

薛夏想不到赵肃会问他这种问题,有点猝不及防:“属下不敢妄议。”

赵肃又道:“我们一路行来,并没有故意避开贫苦之地,你看刚刚闹过灾荒的地方,是不是每个灾民都得到妥善安置?再看东南一带,因为有了戚继光的驻守和几十年的扫荡,才换来刚刚恢复生气的平静,如果再来一次倭寇呢,朝廷的国库,还能消耗得起吗?这些百姓,还能幸免于难吗?朝廷的军队,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家园,保住他们的妻儿不被倭寇糟蹋?”

薛夏不语。

赵肃没有就此停口,他甚至一反常态,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假如这些百姓里面,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呢,你一定会奋起反抗吧?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们也有母亲,也有妹妹,他们也会反抗,可是他们是百姓,不是军队,应该是朝廷来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用血肉挡在前面!濠境明明是大明的国土,却为什么要被那些佛郎机人占据,让他们在大明的国土上,用他们的炮火对准我们,让他们糟蹋我们的百姓?!”

薛夏低下头,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他如果不忠心,不热血,不是个好苗子,朱翊钧也不会把他放在身边重用,又让他来保护赵肃,赵肃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想通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来说服他,对这种人,一味强硬,只会闹僵关系。

“因为,在郑和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来威慑敌人,堂堂大明,空有海而无防!所以就连区区一个倭寇,也能横行数十年,连佛郎机人占据濠境,我们也无可奈何,还只能自我安慰,说濠境只是个小地方,他们要了也就要了!”

薛夏攥紧了拳头,虽然依旧没出声,却明显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赵肃道:“如果我们有这个能力,他们还敢如此放肆吗?本官也不怕老实告诉你,现在别说再来一次倭寇,即便是周边异族时不时的侵扰,已足够让朝廷疲于奔命。你道本官为何为了两百万两跟沈乐行在那儿扯皮?因为现在朝廷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造船建水师,这两百万两就是及时雨!你道本官为何非要到濠境去?难道是吃饱了撑着吗,佛郎机人的舰队称霸整个海上,而大明早已不是成祖时的大明了,如果我们不奋起直追,那么不出几十年,你也许可以看到自己的子孙后代被糟蹋蹂躏的那一天!”

别怪他危言耸听,不说得重一点,就没有震慑性,更何况这些话也并非夸张。

赵肃顿了顿:“如今皇上、内阁上下,个个都在励精图治,为的就是摆脱这种困境,让大明真正恢复往日的强盛,国强则民强,只有那样,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说到底,你不是锦衣卫,我也不是工部尚书,我们只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家,自己妻儿的大明百姓而已!”

最后一句话让薛夏彻底动容,他红了眼眶,声音微有些颤抖。

“大人不惜亲身犯险,属下无能,也只有追随左右!”

“快请起!”赵肃伸手扶起他,这回薛夏没有抗拒,乖乖站起来。

“你职责所在,不能连累你,我自会写信向皇上告罪,说是我一意孤行,届时就与你没有干系了。”

“属下的职责便是护卫大人周全!”

赵肃点头:“既是如此,我先写封信,你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与陛下说明此事,就随我一道去濠境吧,左右也才几天,不会有危险的,不必紧张。”

薛夏应诺。

半个时辰后,当他拿着赵肃的亲笔信回到自己的厢房,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茫然的。

自己一开始,明明是想说服赵肃不要去的,怎么后来就演变成被他说服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

事情定下来,沈乐行很快安排范礼安与赵肃见面,当然是在隐瞒了赵肃身份的情况下。沈乐行对范礼安介绍赵肃时,只说是自己的朋友,与朝中官员关系不错,如果相处得好了,赵肃说不定愿意为他引荐。

范礼安是耶稣会派来东方传教的人,自然不会毫无眼色,他见赵肃虽然身着便装,却与他所见过的寻常百姓大有不同,便揣测着赵肃也许是个有身份的人,于是更热情地向他介绍起西方的事物来,并答应带他去濠境见识一下佛郎机人的炮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