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弘暹见状,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与赵肃本是同年进士,只是现在一人是堂堂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另一人却只是小小的从七品给事中,原本满心不平衡,正想着拿着张居正这块令箭,给赵肃找点不痛快。但一路上,赵肃恩威并施,很快让他领教到厉害,加上旁边还有一个面无表情,言辞却毒辣无比的苏正,宗弘暹硬是被教训得毫无反击之地,再也不敢放肆。

“宗大人,只是吃个饭而已,官民交流,你也一起吧?”

宗弘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赵肃对他说话,吓得一激灵,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大人有命,下官怎敢不从!”

赵肃笑道:“这又不是上前线为国捐躯,哪有什么命不命的,你要是乏了,自在驿站歇息便是。”

他这一说,宗弘暹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观察赵肃的言行,回去如实禀报。

于是连忙道:“下官自然是愿意的!”

赵肃悠悠道:“那就好,我可真怕晋甫不愿意,回去上一折子,弹劾本部堂趁着公务之便行玩乐之实。”

宗弘暹干笑:“大人说哪儿的话呢,下官这不也跟着去了,难道还能弹劾自己不成?”

赵肃微微一笑:“晋甫深明大义,本部堂感佩于心。”

两人声音不大,这一番话,除了在旁边的苏正之外,其余人都没有听见。

赵肃虽然语调和风细雨,却一句接着一句,压得宗弘暹喘不过气来,宗弘暹不是蠢人,领教过赵肃的厉害,自此一直到回京城,都老老实实的。

南宋起,广州就为港口,虽然中间隔了数百年,但繁华不减反增,人口已达百万以上,此地靠近南洋,人来人往,热闹不下于京城,又比北京城多了几分活力,由于通商口岸的缘故,不时还能看见一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一行人很快到了官驿。

官驿里修饰一新,宽敞明亮,连房间的被褥也全都新换了,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赵肃没拘着其他人,让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只是不许惹事,那六名侍卫因为受命保护赵肃,寸步不离,就住在隔壁房间。

他自己有些疲倦,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就靠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这才醒过来,再看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门外站的是侍卫之一薛夏,询问赵肃可要去赴宴,说广州知府,连同苏大人、宗大人,都已在外头候着了。

照顾苏正和宗弘暹一路骑马疲惫,几人换乘马车,穿过广州的大街小巷,很快到达范铭口中所说的四海楼。

名字起得大气,建筑也颇有气势,共建了三层楼高。

为了迎接赵肃等人,三楼一整层已经被包了下来。

几人入了三楼的包厢,里头满满五桌,已经坐满广州府有头有脸的士绅,见了他们,都忙着起身行礼,纷纷道好,少不了又是一阵寒暄。

等到各自坐定,赵肃环视各桌,竟发现了坐在最外面一桌的一位熟人,而那人也正瞧着他,笑着朝他点头示意,举杯为礼。

第98章

虽然对方蓄着胡须,样貌也有些变化,但赵肃仍旧很快认出,此人正是回春堂的少东家沈乐行。

当年自己家贫,若不是到回春堂卖药,估计家境一时半会还改善不了,虽说货银两讫,互不相欠,但其时回春堂家大业大,如果对方不肯收药,也无可指责,所以论起来,还是赵肃占了便宜。

后来回春堂渐渐做大,在闽浙一带已是首屈一指的药材商,与赵暖有些生意往来,沈乐行往返南北,也曾和赵肃见过几面,但后来赵肃入了内阁,忙于公务,两人算来已有许多年没见了。

彼时一个是寒门少年,家境清贫,身无长物,一个是药铺的少东家,富甲一方,年轻有为,如今再见,一个已成了当朝阁老,一个却继承了父辈的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

两目相对,皆不约而同微微一笑,无声打了招呼。

时机不对,沈乐行没有冒冒失失跑过来见礼,赵肃也不可能单独走过去和他说话。

几人随着范铭的指引各自落座,赵肃自然是首座,左首苏正,右首范铭。

他这一坐,其他人也才敢跟着坐下。

人到齐,菜肴流水般端上来,荤素交叠,色泽鲜艳,有些连赵肃都叫不上名。那头珠帘边上来了两人,一坐一站,开始弹唱助兴,声音低低切切,温吞如水,没有盖过众人说话的声音,恰到好处。

赵肃看了旁边的范铭一眼:“我这一番到来,倒让范大人煞费苦心了。”

范铭含笑:“大人初来乍到,下官尽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您代表的是皇上,咱们广州的父老乡亲日盼夜盼,若不是下官再三叮嘱,这会儿只怕十桌都坐不下,人人抢着要来。”

赵肃哈哈一笑:“你倒会说话!”

他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都望住他。

“自宋起,广州就已开埠,至今历数百年,中有兴衰,然无损其繁华,此地虽离京城万里,但比起京城,却有独到的优势。因由此出海,横贯南洋,纵通世界,在我大明之外,尚有无数大小国家,所以此地是中外汇集之地,互通有无之所。而今朝廷决议开设港口,造船练兵,便是因其天时地利,这份优势,纵是它地,也略有不及。”

这是开场白,但显然,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范铭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位赵大人赏脸赴宴,肯开口说句话已经不错,如今看样子竟是有备而来。

“以往,我在别地赴宴,席中多是本地官宦人士,然后今日听范大人说,在座诸位,竟有过半数是商贾,可见广州与众不同,商人也有资格出席此等场合。”

他语意不明,听不出是褒是贬,席间窃窃私语,略有不安。

赵肃环视众人一眼,笑了笑:“人言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实际上,管子这句话后头,还有一句:此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也即是说,四者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读书可兴邦,经商可富国,农耕可温饱,而如果没有工匠,又何来今日一桌一椅,亭台楼阁?”

这话犹如一阵急雨落入平静湖面,霎时惊起千层涟漪。

自古读书人,哪个不是瞧不起经商的?尤其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们,即便家中也许是商贾出身,可对外也从没见他们为商人正名。几千年来,商人早就习惯了低人一等的生活,在许多朝代,统治者都视商贾为卑贱之徒,更规定了种种限制,甚至不允许商人穿着绫罗绸缎上街。何曾有过一个朝廷官员,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真正正地说一声,商人也有大用?

所以赵肃这一席话,不由得不让人震撼。

更有聪明人从他的身份,联想到今后朝廷的动向,自然喜上眉梢。

朝廷终于透露出肯抬高商人地位的口风,怎能不让人振奋?

赵肃却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脸色,自顾说下去:“本官今奉帝命南下,不仅仅是为万历号首航,更是为了代陛下巡视广州,一睹此地民生。来之前,本还有些忐忑,只因朝廷重新开禁不久,担心元气还未恢复,但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令本官放心不少,今日见到你们,只有一句话要说:有朝廷在的一日,这港口便不会再禁,往来贸易,以后也只会越发开明,而非紧闭国门,固步自封,所以各位大可放心,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要做那些铤而走险,违反大明律例,危害朝廷的事情,日子自然只会越过越好,你们好,广州府好,朝廷自然也好,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诸位说呢?”

许多人抢破脑袋取得这次赴宴资格,除了见到朝廷大员,以示面上有光之外,也是想知道:朝廷开海禁,到底开多久?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动辄就取消?朝廷在这里造船,除了练兵之外,是不是也与商贸有关,商人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赵肃说的最后这段话,既是安抚人心,解答了他们的疑惑,同时也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前些年由于倭寇猖獗,国门紧闭,禁止海上贸易,许多内地商人为了巨额利润,不惜与倭寇勾结,甚至为倭寇指路,引他们上岸劫掠,危害深重。虽然由于戚继光等人的扫荡,倭寇现在几乎绝迹,朝廷也严惩了一批勾结倭寇的奸细,但并不代表这种行为以后不会发生,尤其广州离澳门极近,朝廷如果在此组建水师,未来指不定还会与佛郎机人一战,到时候就难保会出些勾结外地的败类。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巨大的利润诱惑面前,许多遵纪守法的人,往往也会抵挡不住诱惑,铤而走险,违法乱纪,官场如此,商场也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他不指望这些话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收敛,但有言在先,态度撂在那里:你安安分分,当大明的商人,朝廷自然也不会薄待你,你想吃里扒外,那也别怪朝廷翻脸无情。

沈乐行坐在那里,瞧着赵肃一番侃侃而谈,气度雍然沉稳,仿佛与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夷然不惧的瘦小身影重合在一起,一时感慨万千。

他那个时候,纵然想到赵肃将来可能出人头地,却哪里会料到成就如此之大。

故人相逢,才恍然回首,原来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同桌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男人站起来,朝他拱手,郑重道:“大人,小民周霖,忝为广州商会的会首。自古重农抑商,您却道商者亦不卑微,大人所言,直是令人惊喜交加,陛下洪恩,重开海禁,恩泽东南数万商民,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等自当遵纪守法,寻思报效朝廷,小民先代他们,谢过皇上,谢过朝廷,谢过大人!”

赵肃呵呵一笑:“这杯酒,本官端得手都酸了,不如诸位同饮?”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祝酒干杯。

这杯酒下肚,再次落座时,气氛就活络多了。

一时之间,举筷夹菜,交头接耳,互相敬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角落那头的琵琶声再度响起,唱曲儿的女子虽然美貌,却有些怪异,赵肃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个男人扮成的,并非真红妆。

只是他的声音婉转低柔,若不是喉结和身形暴露了性别,还真瞧不大出来。

这个时候南戏才刚刚兴起,并不普及,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官员们应酬赴宴,有时也会叫这种扮成女子的小倌儿陪唱助兴,自正德皇帝起,男风盛行,这种弹唱也被视为风雅之举。

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流水般随着琵琶声娓娓道来,赵肃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唱的是:都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金风玉露,不如朝朝暮暮,君有情,妾有意,不若趁这太平盛世,共结一对好姻缘哟,好姻缘!

这词里虽有男女之情,但也歌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谓应景,但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朱翊钧的面容,和他气冲冲的那句话:朕早就有心仪之人了。

等他回去,皇帝也该大婚了吧。

时间何其之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奶娃儿,已经是一国之君,将为人夫,将为人父。

范铭跟在赵肃左右,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察言观色,自以为有所发现,可惜却会错了意,凑近他耳边暧昧笑道:“大人,这人叫荣翠儿,唱腔可是广州首屈一指的,也没服侍过人,至今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赵肃听得一阵恶寒,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起了个娘娘腔的名字。

“这与本官何关?”

范铭见他面露不愉,连忙干笑含混过去。

赵肃却想起一事:“范大人,广州府开海禁,当有不少泰西人来此,你可与洋人打过交道?”

“大人放心,虽然朝廷恩准他们上岸贸易,但毕竟蛮夷外邦,我大明岂可说见就见,他们曾求见过几次,下官一次都没见得。”范铭忙不迭表态,又一次马屁拍到马腿上。

赵肃哭笑不得,也懒得教训他了。

不得不说,范铭的态度,也代表了绝大多数官员的态度,此时的盲目排外,与后世的盲目崇洋,堪称两个极端。然而这时候的排外,只是因为长期的封闭所致,一旦打开国门,开眼看世界,以中国人的智慧,断不会再固步自封。

士绅们轮番上来敬酒,赵肃喝了几巡,便不再喝,那些人转而围攻苏正和宗弘暹,可怜两人酒量不大,都喝得双颊通红,几近失态。

临近亥时,酒席才散,赵肃交代了侍卫薛夏几句,就先行离席。

不一会儿,薛夏带着人过来了。

沈乐行笑吟吟,大礼拜见:“草民沈乐行拜见大人,一别经年,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地方,发文发不了,回帖回不上,加精就卡壳,加分就乱码,我已经绝望了。

注:1、南戏就是粤剧的前身。2、历史上的此时,官方对洋人的管理是比较严格的,商人准许白天贸易,晚上要回船上,非商人要见到官员也很困难。但是文中已经改变了历史,所以也和真实历史不一样了,请勿较真。

赵肃潜意识有些松动了,大家注意到没?当然这种变化是很隐晦的,但他能主动想起,总是好事。

第99章

赵肃哈哈一笑,上前扶起他:“一别经年,沈兄也不遑多让啊,几时回春堂的分号都开到这儿来了?”

沈乐行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为大人而来,也是为着万历号首航而来。”

赵肃仿佛在意料之中,没有接着问下去,只道:“这里风大,回客栈再说罢。”

回到客栈,二人坐定,赵肃才道:“回春堂可好?如今长乐的铺子还在吗,几年未归,我倒有些思乡了。”

沈乐行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双手奉上:“早知大人想念家乡的味道,里头是在下从长乐带过来的白粿和琵琶糕,幸而天气冷,否则怕也存不了这么长时间,还请大人笑纳。”

赵肃眉头略动,一旁的薛夏立即会意,上前打开盒子,果然全是些糕点。

沈乐行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自己和赵肃的交情,送什么金银财宝,反倒落了下乘,还不如寻常土仪来得体贴,更显情意。

“有劳大人惦记,回春堂这几年尚好,这回来广州,是听说万历号首航,朝廷要重建水师,以后还能给商船护航出海,所以特地过来瞧个热闹,又听说大人受邀赴宴,便也托了朋友的关系敬陪末座。”

沈乐行斟字酌句,不敢失礼,今时不同往日,赵肃也不再是那个寒庐少年,两人身份天差地别,而自己再富有,终究也是个商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赵肃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薛夏在旁边,又亲自动手,给沈乐行倒了杯茶,让他受宠若惊,差点又要站起来。

“你我都是故旧,无须多礼,”赵肃给他介绍薛夏,“这位是皇上跟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薛夏薛大人,奉命随我南下。”

沈乐行吓了一跳,连忙又要起身行礼,赵肃按住他。

“薛兄不是外人,说正事罢。”

沈乐行苦笑,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至于动辄就手足无措,但锦衣卫是什么人,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朝廷鹰犬,他焉敢放肆。

如今瞧对方站在赵肃旁边,没有穿着那晃眼的飞鱼服,兼且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模样,不似皇帝派来监视赵肃,而确实是随行保护的。

沈乐行调整了一下坐姿,方才进入正题:“大人,朝廷建水师,想必万历号只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继续造船和训练水师吧?”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赵肃没打算隐瞒:“不错,水师如今已在训练中,由俞大猷将军亲自督导,待船只悉数造好,便可进行实战演练。”

沈乐行大喜过望:“那末以后就不惧倭寇了,我等也可安心出海做生意,这实在是天大的喜讯!”

“只不过,船只建造耗时颇久,光是万历号,就用了将近一年时间。”

“水师建好,进可驱除外虏,退可保一方安宁,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大人不嫌弃,回春堂连同闽浙数十家商行愿尽绵薄之力!”

赵肃心道终于来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们愿意出多少?”

沈乐行一脸诚挚的笑容,伸出两个手指头。

赵肃故意皱眉:“二十万?”

沈乐行忙道:“当然不是,十倍于此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