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有些吃不准,还是先往乾清宫而去。

远远的,一人迎面而来,后头数人跟随,端的气场强大。

赵肃脚步稍稍一顿,随即迎上去。

“元翁可好?肃昨日方回,未及见过元翁,还望元翁莫要见怪!”

张居正哈哈一笑,伸手过来虚扶:“少雍,半年未见,别来无恙!”

赵肃含笑:“托元翁的福,尚好。”

张居正摆摆手,美须迎风飘扬,显得意气风发:“昨日刚回,便多休息几日再说,怎的急吼吼进宫来?”

考成法实施之后,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都剔除了不少冗员腐吏,连续两三年下来,已经颇有成效,政令一出,举朝上下雷厉风行,莫敢不从。不可否认,张居正一马当先,手段狠辣,是考成法能够坚决执行下去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没有皇帝和赵肃的从中助力和推波助澜,进展也不会如此之快,成效不会如此之大。

细算起来,历史上原本要到万历八年时才会开始的土地改革,如今眼见情势大好,张居正已经在盘算着开始清丈全国土地的事宜,露出向田地赋税下手的端倪。

当然,他在借着推行考成法的同时,也铲除了许多不同的声音,只是赵肃这几年一心在工部做事,与张居正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且对同党与下属都再三约束,张居正也抓不到他的把柄,故而两人相安无事,尚算太平。

如今张居正位居内阁首辅三年有余,自忖一呼百应,威望日强,也渐渐不再像早年那般隐忍压抑,说话做事都带了股凌厉逼人的咄咄气魄。

相比之下,赵肃有问必答,含笑束手时,似乎显得有些弱势,然而旁人若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的举止言行,实是一种安之若素,不亢不卑的气度。

赵肃道:“南下时,我见了佛郎机人的船舰,知陛下对此大有兴趣,正想进宫详禀。”

张居正笑得意味深长:“喔?我还道你是为了陈以勤和葛守礼致仕的事情。”

赵肃有些意外:“陈、葛二位阁老要致仕?”

张居正见他确实不知,便道:“他们已经上了请求致仕的奏疏,只等陛下批复,左右也在这两日了。”

赵肃叹息:“两位大人为官清正,数十年高风亮节,是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张居正道:“少雍若是有事面见陛下,但去无妨,就不必与我闲话了,等过几日你回内阁再叙不迟。”

赵肃道:“既如此,肃便先行一步,元翁走好。”

张居正点头,待他上前错身而过时,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一句话:“陈以勤、葛守礼一去,就要恭喜少雍更进一步了。”

赵肃脚步不停,恍若未闻,转眼便已走出老远。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微眯起眼,良久才叹道:“赵少雍风华正茂,将来大有可为!”

他比赵肃大了整整二十岁,言下之意,颇为自己的年纪而感慨。

站在旁边的张四维一笑:“元翁正当盛年,何故发此慨叹?”

“此人隐而不发,诸事忍让,甘愿屈居人后,且不重虚名,与他老师高拱大有不同。高拱此人,我尚摸得清他的想法,但赵肃的心思……”张居正顿了一下,摇摇头,没说下去。

“元翁多虑了,如今考成法卓有成效,您朝野皆有威望,何惧区区赵肃?”

“我当然不惧,但陈以勤、葛守礼这一走,论资排辈,就该轮到他上来了,而你,也要排在他后面。”他瞥了张四维一眼。“此人对我的政见,时而赞同,时而反对,让人捉摸不透,有他隔在中间,于新法总归有阻碍。”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赵肃不是自己的心腹同党,有这么个人在,总是不能放心。

张四维皱眉:“但是赵肃最近没出什么差错,想抓把柄,似乎不易。”

张居正望着远处宫殿飞檐之上的高阔天空。“那就再看看罢。”

赵肃在门口等了片刻,进去通报的张宏走出来,面有难色。

“赵大人,陛下说他身体不适,今日就不见了,您请回吧。”

身体不适?

赵肃心头一跳,隐约想起昨夜翻云覆雨时那人的痛楚哼声。

他叹了口气:“烦请公公再通禀一声,就说赵肃在此请罪,直到陛下肯见臣为止。”

说罢撩起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张宏被他吓了一跳:“赵大人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他劝了一会儿,见劝不动,只好又折返回去见皇帝。

“陛下,赵大人在外头不肯走,说要等到陛下肯见他为止。”

朱翊钧心头一喜,抬起头,声色不动:“喔?那就让他等等吧。”

苦肉计要做就要做全套,才能收效。

他并不知道赵肃是跪着等的,张宏也没有说,只当赵肃忤逆了皇帝,两人正闹着别扭呢。

过了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去看看,他还在外头么?”

张宏应了一声,出门一瞧,回来道:“陛下,赵大人还在外面跪着。”

朱翊钧大吃一惊,继而怒声道:“跪着?!你怎么不早说!”

张宏苦着一张脸,嗫嚅道:“奴婢以为陛下知道呢!”

“去,把人请进来!”

赵肃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朱翊钧正拿着手中的内阁票拟在看,神情极是认真,但脸色略带苍白,掩不住疲弱之态。

一时之间,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臣,参见陛下。”

“赵师傅请起。”朱翊钧面色如常,没有愤怒,没有难堪,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你来得正好,朕有事与你说。”

“陛下请讲。”

“陈以勤与葛守礼二人,不日就要致仕荣休,内阁又该进人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赵肃没有料到他一开口问的是国事,愣了一下,方道:“臣也是刚刚得此消息,一时之间尚无人选,且待臣回去细想再上疏。”

朱翊钧点点头,从桌案后起身,正想说什么,却不小心扯动伤口,脸色扭曲了一下。

赵肃看在眼里,抿紧了唇,上前几步,扶住他。

“陛下……”

朱翊钧打断他:“杨博早在万历元年就已走了,陈、葛二人再一走,你便要跃居次辅,位列张师傅之后。然则,你现在还管着工部,虽说为朝廷做事,不分先后,但工部位六部之末,名义上毕竟不是很好听,朕思忖着,不如在户部给你腾挪个位置,你再找个信得过的,去管工部。”

赵肃哭笑不得:“陛下,如今户部有王国光,臣怎好贸然去抢别人的位置?”

再说了,户部地位太过重要,就算他想抢,张居正也不会答应。

他见朱翊钧站定,便松开手。

朱翊钧道:“这不是在计议么,又不是要定下来。”

他定定瞧着赵肃松开的手,强笑道:“朕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牵着朕的手,现在怎么倒不牵了?”

赵肃默默跪下,将冠帽摘下双手置于地上。“臣是来请罪的。”

朱翊钧面无表情:“你何罪之有?”

“臣昨夜……一时莽撞,犯了欺君之罪。”

“朕一厢情愿,与卿何干?”

赵肃心神剧震,他想过许多种局面,却没想到皇帝会挑明了说。

“臣死罪。”他以额抵地。

“朕让你进来,就是想让你请罪的么?”赵肃听得皇帝呵呵一笑,却是落寞孤寂。

“朕自幼得你教导,在你身边长大。我们走市集,读诗书,及至后来嘉靖宫变,同生共死。你有难,朕五内俱焚,朕有事,你一心一意为朕排解。你我二人,纵然说不上心有灵犀,可也总算相携相扶,放眼古今,这等君臣,可多?”

朱翊钧的声音低了下来:“朕视你如师,视你如父,半分也不愿亵渎这份情意,可是,若能控制便好了。情之所至,何由人心?”

赵肃沉默良久,哑声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翊钧笑得苦涩:“朕若知道就好了。朕甚至还记得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醒来时就见你在身旁,那种感觉,到现在都不会忘记,也记得你握着朕的手,教我写字的情景,甚至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你我走遍了大街小巷去看灯……这些事情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可你若要问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更久之前。”

朱翊钧见他没有反应,退了几步,怆笑:“你不愿接受,朕也不会勉强你,昨夜,昨夜之事,就当作是一场梦罢,你我之间,还是君臣,朕也依然,会把你当成良师,你,你尽可放心了吧。”

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画面,却都是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他眼眶一热,闭了闭眼,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全然愣住。

皇帝的嘴唇紧紧抿着,苍白的脸上布满眼泪,头却微微仰起,死死盯着横梁。

此情此景,赵肃纵是铁打的心肠,也不能不软下来,何况他对朱翊钧,是全心全意的爱护,即便也许没有朱翊钧那种心思,倾注却半分不比对方少。

他叹息一声,起身,拿袖子去擦那眼泪。

“别哭,一国之君呢……”

朱翊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看着他,眼底有着明显的脆弱和哀求。

赵肃喉头滚动,声音也已沙哑:“臣是个老男人,没有姿色,陛下何以……”

“朕爱你一心为国,殚精竭虑,朕爱你温文儒雅,对敌从容,朕爱你与他人周旋,谈笑间让对方败倒,朕还爱你陈述国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些,可够?”

皇帝的手欲摸向他的脸,赵肃微微一僵,却终是没有避开。

少顷,却在指尖要碰到时,手缩回,朱翊钧流着泪,惨笑:“你走吧,走吧。”

他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不再看对方。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却听见赵肃嘶哑的声音:“陛下,容臣想想……”

朱翊钧欣喜欲狂。

以赵肃的性格,能说出这句话,何其可贵,这说明他的心神已经被动摇。

惭愧,内疚,不舍,感动,诸多感情加在一起,纵然还不是朱翊钧最终想要的,但已足够。

他转身,颤抖着唇,问:“你说什么?”

赵肃想起昨夜种种,再看皇帝定定瞧着自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臣,也许没法做到陛下那样……”

“你没有掉头就走,朕已满足了。”朱翊钧流着泪微笑,张开双臂。“能让朕抱一会儿么,就一会儿。”

小心翼翼乞求的模样让赵肃心头更痛。

伸出手,慢慢将他环住。

朱翊钧立时紧紧回抱,再不肯放开。

他不停眨眼,泪水想止也止不住了,直冲得双眼红肿,心道:这辣椒水后劲也太大了!

卷四 一万年来谁著史

第105章

乐极生悲的后果就是皇帝发烧不起,大病一场,整整三天没能理朝视政。

太祖皇帝时,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个扑在政事上,后任帝君没有一个能达到他那种高度,到了武宗正德帝,皇上耽于玩乐,朝会自然成了虚设,嘉靖帝登基初始,本来是日日勤政,但是自从大礼议事件之后,君臣闹翻,皇帝破罐子破摔,说朝堂一坐亦何益,索性连朝会也取消了,继任的隆庆帝,也就是朱翊钧他老爹更不消说,巴不得天天不早朝,也由此早朝制度荒废下来。

但到了朱翊钧这里,他自然不愿循父辈老路,碌碌无为,便与赵肃商量,对朝会制度进行改革。改革之后,除新年、元旦、皇帝寿辰这三个特殊日子之外,大朝每月逢三一次,初三、十三、廿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外地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奏事。小朝每月逢六一次,初六、十六、廿六,采用的是抽查制,也就是说皇帝会随机抽查在京官员御前觐见,亲自询问工作进度事宜。至于内阁议事,则是每日一次,每次两个时辰,如果当天超过时限,隔天可以酌情提早结束。

如此一来,原本在嘉靖、隆庆两帝那里已经形同虚设的朝会又以新的形式渐渐恢复,大臣们无需再像太祖皇帝时期那样苦不堪言,也不至于一年到头没见着皇帝几次。

对他们来说,最要命的是那项逢六抽查的接见,皇帝完全是心血来潮,抽到谁,谁就得去殿前问答,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有些人不做事或者做少了的,难免会露出马脚,而有些人平日里埋头苦干却疏于逢迎的,也不担心没有得到赏识的机会,如此又在考成法之余,起到了拾漏补缺的作用,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所以朱翊钧纵然生了三天的病,也还抽空听了一下内阁的汇报,朝野并没有什么异声,倒是不少折子呈上来,让皇帝保重身体,勿要操劳过甚。还有一个言官说得更直白:陛下啊,您如今还没留下子嗣,可千万要保重,否则有个三长两短,社稷就要乱了,看得朱翊钧嘴角抽搐,甚为无语。

书房内,赵肃与幕僚吴维良相对而坐,煮茶长谈。

“大人啊,您这一去就是半年多,可让我好想!”赵肃不在时,吴维良镇日往外跑,斗茶下棋逛书市,打探到不少消息,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赵肃哈哈一笑:“我可不是美娇娘,何劳启善如此牵肠挂肚?”

“大人说笑了,不知您此番南下,可有何收获?”吴维良微眯着眼,拈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