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过三十,就迫不及待蓄起胡须,而且对自己这几缕胡子颇为宝贝,天天梳理,务必使其柔软飘逸,再看赵肃光溜溜的下巴,觉得完全无法理解这位赵阁老的审美。

赵肃点头,待水煮开,亲自动手,先给两人都满上茶杯,才道:“获益良多。”

“此趟去广州,除了替陛下主持万历号首航之外,还与闽浙粤三地商贾接触,以四百万两白银的条件,换取茶叶、瓷器、药材这三项的五年贸易优先权,五年之后,他们若还想续权,就得竞标,价高者得,届时朝廷又加一处进项,此其一。”

“其二,我到濠境去,亲眼见过佛郎机人的船舰,对我方应该如何装备战船,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今后大明除了发展水师,火炮的配备也要跟上,还有神机营的火绳枪等。”

“其三,此行带回了一个罗马教廷的传教士,除了引荐给圣上,让他开眼看世界之外,今后还可通过此人,要到此时与欧罗巴有关的书籍,询问欧罗巴诸国的发展境况,以资参考。”

吴维良静静听着,叹了口气:“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肃道:“但讲无妨。”

“您这半年在外,可谓办了不少事情,对于大人的志向,启善也略知一二,心中自是钦佩,只是您这头顾着外边,可有想过朝廷风向已经大变?”

赵肃颔首:“此事正是我今日要与你商量的,听陛下说,陈、葛两位大人,不日就要致仕了,三年前,杨博走时,陛下让葛守礼暂代兵部之责,如今一下子就空出三个位置来。如果我没料错,三日之后,内阁议事,张居正必然会提起举荐新阁员,我们需要早作准备。”

吴维良拱手:“这正与我要向大人说的事情有关,您不在的这半年来,内阁基本是张居正一人说了算,他经由考成法,剔除大量异己,如今在朝廷,已经是跺一跺脚,别人就要抖三分的人物,大人再晚些回来,要向和他一争高下,就难了,您一心办事,可敬可嘉,但是也不能忘了经营朝廷人脉这一块。”

赵肃沉吟道:“如今申时行、王锡爵等人,都可算是我们这边的中坚力量,此外还有元殊、陈洙,戚继光亦算一个。”

吴维良道:“但大人莫忘了,王锡爵,如今只是国子监祭酒,离入阁还早,元殊、陈洙二人,又在地方,戚继光是武将,他在外头立下的功劳,充其量只能为大人锦上添花,却不是雪中送炭,再说我朝武将地位不如文官,大可忽略不计。余者有资格入阁的,也只有一个申时行。”

他顿了顿,又续道:“然则依我看,申时行此人,性情有些优柔难断,温和有余而刚猛不足,他自然与大人站在一边,但是真有事情,却没法指望他能据理力争,只怕没三两句,就要落了下风,届时内阁里,只有大人与他二人,说句不好听的,何成气候?”

他并不知道皇帝也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可就算知道,也依然会这么说。

此事无关权力大小,向来内阁角力,外人一般是不能插手的,无论皇帝还是太后。如果在群臣的权力斗争中,皇帝表明态度为某人撑腰,那么即便其他人迫于帝命而听从,此人在朝廷的威望也不会高到那里去,反倒给自己树立政敌,为日后埋下祸根,这就是游戏规则。

你想玩这盘游戏,就得遵守规则,所以赵肃注定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朱翊钧身上,他依旧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决眼前的局面。

之前陈以勤、葛守礼两人还在的时候,尚能在他与张居正意见不同时出来撑场面,为他说话,但如今二人一走,赵肃在内阁等于孤立无援,除他之外,几乎全是张居正的人,如果他满足于现状,以后必然处处受到掣肘,甚至被排挤出局,这是必然的结果。

赵肃被他一盆冷水泼得默然不语,半晌起身,朝吴维良肃然行了一礼。

“多谢启善提点,否则我可真要走入歧路了。”

吴维良连忙起身避过:“大人何须多礼,为大人谋划,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赵肃拍拍额头:“我先前也想过趁早拉拢培养一些人,为替补阁员空白作准备,可每每事情一多,这事就搁下,久而久之,拖来拖去,竟是来不及了。”

吴维良摇头笑道:“您是贵人事忙,而且大人心里也许还觉得,做事为先,结党为后,我说得可对?”

赵肃噗嗤一笑:“启善啊,这结党为历来帝王大忌,可不是什么好词,偏你能说得如此坦然。”

吴维良道:“在下对结党,可没有任何恶感,帝王厌恶结党,是担心妨害帝位,但须知古往今来的名臣,若要做出点事来,哪个不党?若不党,如何做事?”

第106章

赵肃啜了口茶,方悠悠道:“自古以来,都说君子不党,启善此言,倒是标新立异。”

吴维良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君见汉时王莽,宋时范仲淹,王安石,无论奸臣能臣,无党不成事,但凭孤身一人,充其量只能当个清官,却做不了干吏。旁的不说,就说本朝阳明公,哦,听说大人也是王学门人?阳明公所创立的心学,门下弟子成千上万,若不是有这些人的声援,心学何能流传下来?这同样是结党。结党本身,并无好坏善恶之分,区别只在于人心,握于能臣之手,自然能建功立业,握于奸臣之手,则免不了身败名裂。”

他说得口干,也顾不上风度,拿起茶盅牛饮一口,接着讲下去:“您看如今的张居正,之所以能一呼百应,杀伐果断,正是因为手底下有一批支持他的人,这实际上也是结党。”

“这个党要怎么结法,才是关键。不能让帝王忌惮,从而视之为乱党,更不能轻易给政敌以攻讦的把柄,以在下看来,张居正虽然急着做事,可他的行止,还是高调了些,既没有约束底下的人,也谈不上严于律己,今上不是昏庸之君,如此下去,君臣罅隙迟早会变大,届时他就危险了。”

赵肃频频颔首,虽说旁观者清,但能像吴维良这样看得清楚的人也不多。

“启善啊,你这样的人才,不去做官,当真可惜了!”

吴维良摆手:“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真让我上考场,只怕又要名落孙山,自家知自家的事,这世上也未必只有科举一途可走,能在大人麾下,我亦如鱼得水。”他屡试不第,早就绝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被赵肃延揽过来之后,也一心一意地为他谋划,都说绍兴出师爷,在赵肃看来,吴维良这个蜀人可也一点不差。

“方才和大人说到哪儿了?”

“君臣罅隙。”

“哦对,所以大人要以张居正为鉴,万不可走他的老路。话说回来,您以做事为主,经营人脉为辅,若是放在唐太宗又或本朝成祖之时,本是没错的。”

赵肃挑眉,故意问:“这又是为何,难道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今上不是明君?”

两人关起来说话,自然都是推心置腹之言,吴维良也就直话直说:“如今虽不是乱世,可正当转折之际,马车行于狭隘山路之上,左右皆是悬崖万丈,一个不好,就要坠入深渊。说句不好听的,眼下比当年太祖打天下时,还要艰难几分。”

赵肃缓缓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这道理我明白,我大明发展到今日,已经是非变不可,非变不能生存,陛下知道,张居正知道,我知道,很多人也知道。如果张居正能够改革沉疴之政,让国家焕然一新,我也甘当辅佐,一心一意助他成就大业。”

吴维良哈哈一笑:“大人明知道答案,何必还说出这个假设?张居正如火,而大人如水,火太盛,大明容易被烤干,水太盛,则容易泛滥成灾,二者缺一不可。大人先前不干涉张居正的改革,而是从旁拾遗补漏,避免了与他正面冲突,这样的计策确实很好,但是大人不要忘了,水火也是不能相容的,您终究不是张党,您的老师是被他赶出朝廷的,您身上早就打上了高拱的烙印,从一开始就不会被张居正推心置腹,所以这种合作注定无法长久,但凡与他意见相左,张居正都会认为您要和他作对。”

赵肃不语,吴维良指出的问题,恰恰也是他所担心的,所以先前他尽可能地避其锋芒,但是正如吴维良所说,这种平和的局面绝对不可能长久。

“那末依你之见呢?”

“大人一直以来,都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赵肃一怔:“什么问题?”

“真正与张居正不谐的,是那些被张居正压制,在考成法中落马的官员,张居正行事霸道,急于求成,考成法纵然收一时之成效,也必定让很多人心怀不满。所以您不上,那些备受张居正排挤和打压的人,也会蜂拥而上,到时候不但便宜了别人,而且张居正新政的那些成果,也会毁于一旦。反之,如果大人将来能接替张居正,那么在下相信,您必定会延续改善张居正那些施政方略,而非全盘否定,如此一来,大明才有希望延续中兴局面,当今陛下雄心勃勃,君臣合力,大明有救!”

赵肃叹道:“真是句句刻骨入心,知我者,启善也。”

吴维良笑了起来,起身长揖:“大人谬赞!所以当务之急,是应对三日之后的内阁议事,大人想与张居正势均力敌,就得有自己的人马。”

赵肃沉吟:“与我交好的那些同僚,要么在外地,要么就是职位还低,可堪大用的,只有申时行一人,总不能让我那老师又回来吧?”

吴维良道:“大人忘了,陈以勤、葛守礼二位大人就要返乡了,他们都是三朝老臣,手中必然有不少人才举荐,大人不妨问问他们的意见。”

赵肃恍然。

京郊崇文门外。

陈以勤、赵肃各骑一马缓行,身后家仆数人相随,并着马车里的陈氏家眷,却隔得有些距离,方便两人叙话。

前者一身葛色布袍,须发皆白,没了官服在身,看上去更像一个教书的老先生,后者也是一身素淡颜色的便服,衣袂随风而起,从容随意,却似魏晋名士。

这一行数人看上去像退休致仕的官宦人家,京城百姓本也见怪不怪,只因赵肃外表着实出色,便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少雍啊,老夫还记得数年前,你外放莱州,也是送你到这里,只不过那会儿一起的,还有高肃卿他们。”陈以勤微微喟叹,过了片刻,仰头高声吟哦起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赵肃笑道:“陈老何故如此悲伤,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老田园,才是神仙生活的开始,学生倒有两句诗要送与老师。”

陈以勤眉毛一动:“喔?”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陈以勤低声重复了两遍,哈哈大笑:“好,好!东坡居士这一句,当真能振奋心怀,天下无一事不可勘破,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恋这里?”

赵肃拱手:“陈老光风霁月,一生为官清正,千百年后,青史必留有您的一笔。”

陈以勤摇头:“身后之名,何足道哉,我为官数十载,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单有一项,老夫对不住高肃卿与你。”

赵肃道:“陈老何出此言?”

陈以勤叹息:“当年高肃卿辞官时,老夫为他送行,他曾有言托付,说以你之能,将来必入内阁,让我在朝堂上帮衬你一二,可惜这几年下来,终究是让张太岳步步进逼,老夫人微言轻,起不了大作用,说起来,实在有愧于肃卿,也有愧于你。”

高拱辞官时,赵肃还没回到京城,也就没能去送行,他却没有想到这位脾气火爆的座师,竟还托付陈以勤帮衬自己,心下既感动又心酸,想起当年高拱纵横官场,扶持先帝的情景,更是感慨莫名。

“陈老莫要自责,时移事易,您已经尽力了,这几年来的关照,少雍感激不尽。”

“寸功也无,何须感谢?”陈以勤苦笑,“我和葛守礼在时,还能帮你一二,我们这一走,内阁就是张居正的天下了。”

赵肃见他说到正题,也不绕圈子,直接就问:“陈老在朝数十年,素有声望,少雍想请您举荐一二人选,以备递补内阁空缺。”

陈以勤仿佛料到他有此一问,拈须笑道:“老夫心中,有两个人选,葛老哥走时,也曾托我向你举荐一人。”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陈老请讲。”

“一是前兵部侍郎魏学曾,此人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年前因得罪张居正被罢免,二是吏部侍郎许国,此人处事圆滑干练,却与张太岳不谐,只是后者苦于抓不到他的把柄,无法将其罢黜。而葛老哥举荐之人,则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王家屏。”

赵肃苦笑:“陈老啊,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这几个人,不是官职太低,便是与张居正不和,我若用了,不明摆着要和他过不去么?”

陈以勤哈哈大笑:“举荐在我,用与不用在你,要我说,左右那张太岳都想把你排挤出去了,再忍下去,你就要来和我作伴了。少雍,老夫欣赏你隐忍的功夫,谋定而后动,不像高肃卿那般毛毛躁躁,可是有时候谋虑过甚,也容易坐失良机。”

赵肃敛容拱手,行了个大礼。

“多谢陈老教诲,此去前路漫漫,相见之日无期,还请您一路走好,多加保重,肃必以江山社稷为重,不教陈老及老师失望。”

陈以勤不避不闪,也受了他的礼:“你有玲珑剔透心肝,一点就通,朝堂如战场,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好自为之,珍重保重。”

说罢上马。

“好了,前方就是折柳亭,不必相送了!”陈以勤轻踢马腹,扬鞭疾走,留下一声大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大明的天下,就看你们的了!”

身后辘辘车马,也忙加快步伐,跟上前方的主人。

秋风飒飒,独留赵肃一人牵马伫立良久。

第107章

三日之后,内阁议事,如期举行。

文渊阁内,肃然一片,静寂无声,内侍们来来回回端着茶水,却都屏息不敢出声,心里不免嘀咕今日的氛围着实古怪。

皇帝端坐上位,手里拿着举荐名单正在阅览,其余各人分列入座,张居正目光灼灼盯着皇帝,赵肃面容淡漠平视眼前,张四维看着桌案,似乎要把桌面瞧出个窟窿来,王国光则东张西望,旁边吕调阳白了他一眼。

“这里头所写,就是张先生要举荐的人选?”

“回陛下,正是。”

朱翊钧扬眉,看向赵肃:“那末赵师傅呢,可有举荐人选?”

“回陛下,臣亦有人选举荐。”

“好,说。”

“臣所荐者有三,礼部侍郎申时行,吏部侍郎许国,前兵部侍郎魏学曾。”

张居正眯起眼,他这是要和自己唱对台戏?

赵肃呈上自己的折子,里头列举了举荐此三人的理由,言罢便闭上嘴,不发一言。

他在来前,就陈以勤推荐的那三个人,和吴维良讨论过,两人一致认为王家屏资历太浅,眼下才只是翰林院日讲官,没有担任过实职,就算举荐了,十有八九也不会被通过,便选择了许国与魏学曾。这两人都是与张居正不和的,虽然他们过往没什么大的功绩,偏偏官职资历又足够入阁,可以让张党挑不出毛病。

气氛实在过于诡谲,朱翊钧却如同未见,神色依旧和蔼:“众位爱卿都说说罢。”

张居正看了张四维一眼,后者会意,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魏学曾不妥。”

“因何不妥?”

“此人因反对考成法被罢黜,因循守旧,不肯变通。”

朱翊钧笑了笑,问赵肃:“赵师傅怎么看?”

他面色不变,却在望向赵肃时,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臣不敢苟同,新事物的出现,自然不易为世人接受,魏学曾的反对也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臣与他并无深交,之所以举荐他,乃是因为此人勇于任事,不辞劳苦,而如今朝廷之中,正缺这样的人才,若是只因一言不合而罢黜,外人愚昧无知,只怕会误会了陛下与元翁的良苦用心。”

赵肃见张四维张了张嘴,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又接着道:“想当初臣也是赞同考成法的,陛下与诸位,当知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为陛下计,为内阁的名声计,魏学曾不但不能罢黜,反而该起用,如此方显朝廷泱泱气度,兼容并包。”

张四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什么话都让赵肃说完了,他哑口无言。

口才最好的张四维都败下阵来,吕调阳和王国光自然更无二话。

朱翊钧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家肃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论打嘴仗,只怕这内阁里,没有一个是对手。

他心下虽然差点压抑不住满腔柔情,恨不得坐过去握着对方的手不放,可面色依旧滴水不漏,只赞道:“赵师傅所言,发人深省,不知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皇帝都发话了,张居正也不好再反对,只是自己只举荐了殷正茂一人,赵肃倒好,一口气说了三个,可不正是要与自己分庭抗礼。

他面色沉沉:“臣一片公心,就事论事,对这几人并无异议,只是他们到底入不入得了阁,不在陛下,也不在内阁,而在朝廷公议。”

言下之意,是指入阁之事要通过廷推才算数。

廷推是明朝任命官员的一种方式,说白了,就是上面提出人选,下面上折子同意与否,类似于现在的民主选举投票,上回赵肃入阁,因有先帝遗命,加上当时百废待新,高级官员在京察中被清理了不少,就省了这个环节,如今却是越不过去了。

张居正执掌大权,满朝上下有大半是他的人,他自然有信心在廷推中让赵肃推举的人选落马。

谁知赵肃一笑,从容道:“元翁所言,少雍赞同,自然是以廷推为主。”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倒让张居正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