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心下已有腹案,见状便道:“既然诸位都赞成廷推,那就自明日起,让底下各上折子,只不过,这廷推的方式,朕想稍作更改。”

张四维皱眉:“陛下,廷推自成祖沿用至今,一直未出岔子,岂可轻易更改?”

朱翊钧淡淡道:“凤磬,你这性子要改改了,朕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说话,礼数何在,你眼中可还有朕了?”

他虽然年轻,可登基三年有余,平日倒也罢了,如今沉下脸色,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仪,凛冽迫人,不怒自威,不似他的父亲隆庆帝,倒有点神似祖父嘉靖帝。

那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帝王已非吴下阿蒙,他有主见有想法,不是可以随意左右的,张居正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更是阴霾。

张四维忙道:“臣莽撞,请陛下恕罪。”

“罢了,说正事。”朱翊钧也不看他:“以往廷推,都是以署名折子的方式呈上来的,许多人的想法,都为时势左右,朕看不到真正想看到的东西,这次就以匿名的方式来推举吧,而且为了防止以字体识人,朕会先让人把所有候选人的名字写上并分发下去,届时只要在名字下面划一道横线即可,如此才能为国家选拔真正有用的人才。”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皇帝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不记名也就罢了,后面划横线的法子才更绝,连让宦官誊抄的程序也用不上了,直接杜绝了各种可能滋生的弊端。

张居正再迟钝,也知道皇帝这个法子是针对他的了,何况他绝顶聪明。偏偏朱翊钧此举又无可诟病,他想反对也不知道说什么。

又说了会儿旁的事情,众人这才散去,皇帝在张居正出门的当口喊住他:“张师傅,且留步,朕有话与你说。”

张居正憋着口气,他自执掌权柄以来顺风顺水,从没遇到过被人当面忤逆的情况,眼前之人虽是皇帝,可在他看来,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学生,但这个学生,现在却一步步脱离他的掌控。

“陛下有何要事?”

朱翊钧看着这个脸色不佳的首辅,“怎么,你可是觉得朕没事先与你商量,受冷落了?”

张居正道:“臣不敢。”

虽是这么说,脸色仍不好看。

朱翊钧起身,负手在屋里踱步。

“先生受先皇之命,辅佐于朕左右,数载以来,呕心沥血,朕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考成法功在社稷,不容抹杀,可同时也为先生树下不少敌人,先生可知?”

张居正道:“臣一心为公,些许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朱翊钧话锋一转:“听闻先生妻妾成群,起居用度超越官阶所限,可有此事?”

张居正愕然抬头,对上皇帝清明双目,断然否认:“是谁在陛下面前口出妄言,诋毁微臣?!”

朱翊钧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这些话的人还不少,古往今来岂有完人?朕只看重大节,只要大节不亏,小节略有瑕疵也不算什么,先生不必如此愤慨。但是先生当知,人言可畏,堵不如疏,如果记名廷推,以先生之威,当然无人敢掠其锋芒,如果是匿名举荐,也好让那些有怨言的人,发一发心中的怨气。”

张居正道:“难道陛下不信臣的为人?匿名廷推,无疑是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趁之机。”

朱翊钧反问:“若先生问心无愧,即使匿名,又有何惧?”

张居正不语。

朱翊钧见他听不进去,心里未免有些失望,仍苦口婆心劝道:“朕正是不愿看着你日后陷入群臣攻讦的境地,才单独留下你,说了这一番话,如果朕与先生过不去,又何必多费唇舌?朕的苦心,难道先生就不能体察一二?”

张居正道:“臣惶恐。”

他面无表情,让人摸不清情绪。

朱翊钧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但也不好发作,只淡淡道:“罢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此事既已定下,静待结果便是。”

张居正:“臣领命。”

言罢便退了出去。

朱翊钧叹了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至此方体会了祖父和老爹当皇帝时的感受,能臣是有,主意也强,各有各的派系,听这边的,那边不满意,听那边的,这边又要跳脚,尤其是碰上张居正这种,九头牛也拽不动,任他这么下去,迟早被群起而攻之,自己纵然想保他一条后路也难。

也罢,这次匿名廷推,就当是敲打,也让这位张师傅知道轻重。

他静坐半晌,门口传来张宏的声音:“陛下,赵大人已奉命在宫外等着了。”

朱翊钧捺下心事,振作起精神:“知道了。”

换上骑射罩甲常服,匆匆带了数骑出宫,便见赵肃已经牵马等待那里,一袭青衫风流倜傥,看得皇帝片刻失神。

待皇帝驰马过来,赵肃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走,上马,今日我们去瞧瞧三大营的训练成果!”皇帝笑说一声,当先驰骋而去。

赵肃失笑,没想到他让自己赶紧回家换了衣服再过来,竟是这般用意,他还当皇帝玩心一起,又想微服出访,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遵命!”

第108章

京师三大营,即神枢营、五军营、神机营。

神枢营原名叫三千营,因成祖皇帝收编的三千蒙古精兵来命名,后期以骑兵为主。

五军营以步兵为主,分中军、左右两掖,左右两哨,所以叫五军。

神机营顾名思义,自然是装备了火器的部队。

这三大营是朱棣所创,作为皇帝亲军,具备了非凡的战斗力,所向披靡,敌人闻风丧胆,足足领先了欧洲数百年,堪称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部队,可惜后继者没有发扬优势,太平日子过久了,对军事也不那么看重。土木堡之变时,瓦剌逼近京城,于谦调集兵马迎战,把三大营的精英主力都消耗殆尽,在那之后,三大营就再也不复当年盛况。

后来嘉靖帝经过俺答之乱后,惊弓之鸟,才想起这支已经被改名换姓的三大营,又把名字改了回来,但因国库空虚,即便想改革,也是只换汤不换药。

到了隆庆年间,又改了制度,换成三武官三文官主事的六提督制,结果好了,大家意见不同,天天吵架,文官说要这么训练,武官说你们文人懂什么,要这么训练,真遇上点事情,十天半个月也决定不了,隆庆帝只好又恢复旧制。

总而言之,京师三大营的血泪史,就如同一部缩小的明史,经历无数坎坷,由盛而衰,他们的起点高于同时期的所有国家,可最终却落后于欧洲甚至日本。

所以朱翊钧登基两年之后,就开始着手改革三大营的现状,这个决定得到了朝廷众臣的支持,但是究竟怎么改革,各有各的意见,曾经争论过一段时日,后来还是朱翊钧拍板,谁也不要管此事了,朕来筹划,先把方案定下来再说。

若换了刚登基的皇帝,只怕众人都不会信任,可朱翊钧一直以来的沉稳表现,都渐渐让人信服,张居正和赵肃都是赞同改革军事的,首辅次辅都没意见,其他人更无二话。

三大营因是皇帝亲兵,混杂了许多靠关系吃闲饭的,朱翊钧一接手,首要就是淘汰老弱病残,引入精锐新兵,为了奖罚分明,还制定了推荐制度,规定各地军队若有表现优良,战功卓著的,可以推荐入三大营充任参佐、副将等官职。

其次是以戚继光的《练兵纪要》为范本来训练士兵,朱翊钧是皇帝,不可能时时亲力亲为,这桩事情就交给了谭纶,谭纶年事已高,本已告老还乡,但朱翊钧将他留了下来,让他领着兵部尚书和太子少保的荣衔,兼领此事,以谭纶的威望和才干,自然压得住那些不同的声音。

第三则出自赵肃的提议,由于他的进言,皇帝对神机营格外重视,从为数不多的军费支出里抠钱出来,甚至从内库里拿钱补贴,装备神机营。这个时候,明朝已经有了火绳枪,而且早在明初,就发明了三段式射击法,加上嘉靖二年从佛郎机人手里缴获来的大炮加以改进仿造,其威力不可小觑。

三管齐下,事隔一年有余,练兵已经小有所成,像朱翊钧这样几乎每个月就过去看一次的人,也能瞧出这支军队与以往大有不同。

朱翊钧站在高坡之上,与赵肃并肩而立,看着下面平地一片杀伐之声的演练。

“你看如何,改革可有成效?”

赵肃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朱翊钧没笑:“可朕看你眉间并不舒展,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这人眼神怎的如此之利,赵肃苦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好啦,你就算说他们只是花拳绣腿,朕也不会生气的。”皇帝没意识到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邀功撒娇,一如小时候。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在想,成祖创立三大营时,兵强马壮,到了后来,却兵弱马疲,一蹶不振,究其原因,却由君上决定,主明则兵强,主暗则病弱。”

朱翊钧闻弦琴而知雅意:“你是担心朕百年之后,后继之君无能,又把这支强兵糟蹋了?”

赵肃道:“陛下英明。”

“你所虑的,也不无道理,”朱翊钧沉吟:“其实朕早就想过重修律法,如今大明律,有许多疏漏之处,如诏狱,便有不少忠良之士惨死其中,却是大明律里没有的,像兵不可废,重视兵事,兵律里也不曾明文规定。”

赵肃道:“天子之言即法,明律可以约束得了百官百姓,却约束不了帝王本身。”

朱翊钧一愣,咬牙:“那朕就制定一部让后世子孙亦得遵守的律法!”

赵肃笑道:“陛下英明。”

“肃肃……”

朱翊钧挨近了些,拉住他的手,见他没有挣脱,心头一喜。

侍卫隔得远,两人都系着宽大披风,又挨得近,即使执手,也无人瞧见。

“朕自小受你教导,又阅人无数,知道你的胸怀不着眼于当下,而在于千秋万代,朕虽不如你目光远阔,可朕能为你荡平前方阻力,为你铺开光明大道,让你一展心中宏图,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就尽管放手去做,无论如何,朕都会在后面支持你!”

赵肃动容,侧首看去,那人正笑得温煦,双眼却亮晶晶地瞅着他。

两世为人,历经人情冷暖,何曾遇过这样全心全意,毫不作伪的依赖和信任,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名帝王。

他有些失神,半晌才问:“陛下信我?”

“为何不信,你我半生相交,难道你是什么人,朕还不了解么?”朱翊钧将他的手抓紧了些,“古有秦孝公对卫鞅,今有朱翊钧对赵肃,朕对天立誓,此生当不负君!”

赵肃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良久,方低声道:“赵肃,亦不负君。”

这算是间接回应自己的情意了?朱翊钧眨了眨眼,惊喜万分,激动过度之下,反倒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是彼此紧紧挨着,与他一同望向远处。

站得远远的张宏不经意抬首,被云层投射下来的阳光刺得微眯起眼,却见君臣二人伫立山顶,衣袂飘然,袍角应风而起,俨然已是交缠在一起。

第109章

从三大营回来,赵肃刚到家,赵吉就跑来和他说,刚刚有人来拜访过,还不止一拨。

“都是谁,留下名帖没有?”

“留下了,大人瞧瞧。”

“嗬,还不少。”赵肃接过名帖看了一眼,足有三四张。

吴维良从别院走出来。“大人可要见见他们?”

“许国,魏学曾,张廷臣,王锡爵。不是我推荐的,就是旧识好友,”他摇了摇头,“这当口见了,明摆着让别人抓把柄,等廷推结果出来再见也不迟。赵吉,从今儿起,闭门谢客。”

“诶!”赵吉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去吩咐了,如今他与连翘的好事将近,脸上镇日都是喜气洋洋的傻笑。

走至半途,突然一拍脑门,折返回来:“大人,晌午的时候还有个人来访,长得银发碧眼,要不是他会说人话,我差点以为是妖怪,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赵肃一听就知道是范礼安,自己回来之后忙得抽不开身,倒把这人给忘了,范礼安人生地不熟,闷在官驿那么久,也是为难他了。

“我认识此人,以后要是他还来,就请人进来。”

赵吉道:“他托我问问大人,什么时候带他入宫?”

“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寸。”

赵吉应了一声,又朝着他嘿嘿嘿地笑,赵肃莫名其妙,笑骂道:“怎么,要成亲高兴傻了?”

“嘿嘿,小的不打扰大人了,牡丹姑娘正在内院呢!”他说完,一溜烟跑了。

赵肃更加莫名。

打发走赵吉,他径自走向内院,正好与牡丹打了个照面。

“大人!”牡丹连忙敛衽行礼。

赵肃点头,这几年来,牡丹尽心尽力照料两个小娃娃,他是看在眼里的。

牡丹、海棠、连翘、芍药四婢之中,不安分的芍药已经被赶出去,海棠在老家随侍陈氏,留下连翘和牡丹在这里打理内宅,连翘泼辣爽利,又与赵吉互有情意,已经和赵肃禀告过,打算过些日子就成亲,只有牡丹性情稳重,却至今未有归宿。

“大人,夫人自老家寄了信过来。”她双手把信笺递上。

赵肃接过信,又听得她道:“夫人还捎了口信给奴婢。”

仿佛还有未竟之语,牡丹却没有说下去,赵肃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倒让牡丹双颊飞红,忙垂下头,低声道了一声告退,便匆匆离去。

赵肃边走向赵耕赵耘住的里屋,边拆开信。

信的内容不多,无非是说婆婆陈氏身体康健,又问候他和孩子们的身体,末了才道,妾身因病无法随侍夫君左右,已是犯了七出中的“有恶疾”,幸得夫君仁厚没有休弃自己,听闻赵肃几年来独居京城,身边少了妾室,而婢女牡丹虽出身不显,但胜在温柔持重,能代她操持内务,所以想让赵肃先收了牡丹为屋里人,等牡丹有子,再晋为姨娘。

赵肃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这边小皇帝刚向他剖白心迹,那边朝堂上正因廷推的事情闹得热火朝天,他还要主持工部事宜,哪来的空余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再说对牡丹,他只当是一个足以托付信任的家人来看待,完全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脑中灵光一闪,记起刚才赵吉和牡丹的异样,心知想必两人都已经听到些风声。

他正琢磨着怎么给牡丹找一门亲事,一边迈入门槛,两个矮小人影就扑了过来,一人抱住一条大腿。

“爹爹!”

“爹爹!”

赵肃一笑,一边抱起一个,哎哟一声:“太重了,爹吃不消了,两头小彘啊,可以拿去称重宰了下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