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土地一事,张先生预计多久能完成?”皇帝问道。

张居正答:“若无意外,三年为期。”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否则会功亏一篑,但是中途难免又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让结果不尽如人意。所以与其做得不好不坏,倒不如一开始就好好去做,三年五年都无妨,最要紧的是不能操之过急,否则那些家有千顷良田的大户,很容易产生反抗心理,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朱翊钧缓缓说道。

张四维被皇帝有意无意扫过来的一眼瞧得背脊有些发凉,忙与其他人一起,同声应是。

今日的议事时间长了些,直到酉时才结束,皇帝一走,众人也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张居正走得最快,但很快就被赵肃追上:“元翁且慢走!”

张首辅笑容缺缺:“少雍有事,不妨明日再议。”

赵肃不以为意,笑道:“天寒地冻,该吃点羊肉补补身子,城南有家食肆的羊肉锅还不错,元翁可有空赏光同去?”

“家中有事,改日吧。”明显是敷衍的语气,张居正说完就要走,想了想,又停住。“今日你没阻拦新法,这份情,老夫自会承下,那闻道台,我也不会再过问,就当礼尚往来罢。”

说完大步流星往前走,头也不回。

余下赵肃站在那里苦笑。

这个张犟头!

“吃了闭门羹了吧?”申时行从后面走过来,笑道。

赵肃有点无奈:“只怪我不够秀色可餐,放不倒张太岳!”

申时行大笑,挽住他的手臂将人拽走:“好吧,那末只好我勉为其难,舍命陪君子了,走罢,哪有羊肉锅,正饿着了!”

三个月之后,皇帝下诏,将闻道台设于国子监,并广发贤者令,布告于全国两京十三司,言:五湖四海之内,有志于大学问者,胸有丘壑而不得赏识者,欲开宗立派者,都可前往闻道台进行讲学辩论,朝廷将会根据这些人的表现给予适当的褒奖。——实际上,这也只是一个名目罢了,那些千里迢迢从别处赶到京城,又有胆量上闻道台宣讲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求学问道或扬名天下,绝非在乎朝廷那点儿赏金。

此令一出,天下震动。

要知道民间学派向来不少,王阳明的心学出自儒家,可光是心学一脉,就衍生出泰州学派、江右学派等等分支,各执一词,争持不下,平日里也没少打擂台,但那都是自发组织的,从来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自汉以来,儒学占据了统治地位,其他学派逐渐式微,而王氏心学虽然也源自儒家,朝廷里又有不少大臣出自其门下,但王学四分五裂,它所宣扬的“致良知”又与主流学派程朱理学相悖,所以很难推广开来。

如今看朝廷的架势,竟是彻底放开限制,不单单让王学门人也能上去宣讲,就连儒家以外的学派也可畅所欲言。古往今来的文人学者,当然希望自己的理论能够发扬光大,流传千古,越多人接受越好,这闻道台一开,自然响应者云集。

众所周知,申时行是赵肃的人。于是王学门人高兴了,他们觉得那是因为赵肃给自家学派挣来的福利,要知道同是王学门人,当年徐阶任首辅时,就没做过这种事情。而儒学其他的学派自然也高兴,千百年来他们都说不上话,如今终于有个机会能够一展所学,宣传学派,何乐而不为?

第118章

时间回到闻道台刚刚设立没多久的时候,二月初春,乍暖还寒,却又有一件令天下士子万众瞩目的大事——科举会试。

曾朝节从小,在父亲的眼里,在当地方圆数十里父老乡亲们的眼里,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甚至可以称得上神童。当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背诵唐诗宋词,还能提笔写出像模像样的大字。

曾家在衡州当地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可也是书香传家,知书达礼,所以在曾朝节二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时,乡试中了第十名,别人也都不觉得意外,反而殷殷期许他来年会试,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然而天不从人愿,在那之后,曾朝节屡考屡败,屡败屡考,从嘉靖三十八年起,直到万历二年的六次会试里,他都名落孙山,仿佛正应了那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虽说科举考砸了的人比比皆是,还有从少年考到老年也没能考上的,可曾朝节小时候的资质,让人对他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以至于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举子,屡试不第,任是再老成持重,心里头也不免心灰意冷起来,想着此番会试也是最后一次了,若再不中,索性就回老家耕读去,此生再也不碰科举。

这次进京,遇见沈懋学、刘庭芥几人,谈得投机,就结伴住在一个客栈里,也好互相照应,在这些人里,他年纪最长,也是最稳重的一个,加上经历了数次落第,心境趋于平和,不像其他人那么患得患失,所以在几人之中,行事最为可靠,说话分量也最重。

为此,沈懋学多有不忿,却无可奈何,他本想借着那次在客栈论战,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谁知阴差阳错,却让赵肃搅了局。

话说今日正是会试的第一天,考生陆续进场,依照分到的牌号找到相应的号房坐好,每个号房外头都有侍卫把守,除了刚进场时有些喧闹,等到各自号房,也许是现场氛围过于肃穆,人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再出声,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等着主考官训话。

每一届会试的主考官,决定着这一届士子的前程,同时也是他们未来官场上的倚靠,老师照拂学生,学生支持老师,是明朝官场的潜规则,所以当参加会试的人打听到这一届的正副主考分别是赵肃与罗万化时,兴奋之余,又有些忐忑。

兴奋的是,赵肃虽然掌管的是工部,但他身在大明最高权力中枢,地位仅次于皇帝与首辅,再者赵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一甲探花,资历摆在那里,作为主考实至名归。忐忑的是,赵肃从来没有担任过主考官,别人也摸不清他评卷的风格,虽然说卷子交上去之后要先由同考官评判,但主考官无疑也有至关重要的决定权,皇帝懒得看卷子的时候,一般都会听主考官的判词。

而罗万化,则是隆庆二年的状元,同样名声赫赫,但让他名声迭起的,不是因为他的状元经历,而是因为张居正曾想过招揽他,他却公然拒绝,不屑逢迎,平日里也与张党不对盘,原本要被张居正踢到南京去,却是被皇帝保下来,到都察院任了个闲差。其人耿直是耿直了,未免有些不知变通,他甚至跟谁都走得不是很近,这次朱翊钧让他担任副主考,却是用心良苦,让赵肃可以放手施展,以罗万化的为人,肯定不会做那背后放冷箭的事情。

会试之前,坊间照例流传着无数参考资料,连同赵肃和罗万化早年参加会试的卷子也被翻了出来,许多人翻来覆去反复揣摩,希望能够摸清这两位主考官的喜好风格,以便考试的时候投机取巧。

曾朝节虽然已经抱定看淡荣辱的心理,但他毕竟不是圣人,纵然进出考场多次,到了此时此刻,难免也有几分紧张,再看对面号房里的刘庭芥,则坐立不安,比他更甚。相比之下,曾朝节倒是最冷静的一个了。

不容他多想,少顷,十八名同考官鱼贯入场,分列书案之后,束手而立,案上一卷卷,都是未开封的考卷。

最后才是两位主考官。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考生视线。

曾朝节蓦地睁大眼睛。

他的号房斜对着正中,又离得不远,正好将两位主考看个一清二楚。

那天曾朝节等人去赵肃所说的客栈找人,可想而知,扑了个空,掌柜的也说从来没有这个人入住过,当时沈懋学还冷冷地说他们被耍了,谁知一转眼,那位万雍兄竟成了主考官。

内阁次辅,工部尚书,赵少雍。

再看刘庭芥,同样也是一脸震惊。

赵肃没什么废话,只是循例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因为每届都有不少人三天考试之后耗尽心力,又或发挥失常,出了贡院就疯疯癫癫,所以劝勉他们无论成败,诸位尽力即可,末了就宣布开始拆卷发题。

从头到尾,没有朝曾朝节他们瞧上一眼。

试题发到手里的时候,曾朝节已经冷静下来。

罢了,万雍是赵肃,或赵肃是万雍,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这位次辅大人也断不会因为这一面之缘给予他们什么方便,倒不如老老实实答题。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思索如何破题。

三日下来,原本精神饱满进入贡院的人,个个都疲惫不堪地走出考场,三三两两议论着考题,就像后世考完试的学生们在对题一样,听听别人写了什么,又比较自己的,看是否出了差错,自然有人眉飞色舞,有人顿足懊悔。

沈懋学看上去发挥不错,还面带笑容,与他一起走出来的周汝登则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

曾朝节和刘庭芥几人先出来,便站在外头等他们。

“直卿,这次可有信心问鼎三甲?”沈懋学对曾朝节笑道。

汤显祖有些不高兴了,这人怎么像句句带刺,明知道曾朝节这是六入考场,还说这种话。

曾朝节本人倒似不在意,笑了笑:“你们都饿了罢,想吃什么?”

刘庭芥打了个呵欠:“我现在就想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管它外头山崩地裂,都干我鸟事!”狠狠发泄了一下三日来的压抑。

大家都哄笑起来,心有戚戚然。

京城会试,三年一次,每回总要出点状况,如赵肃那一年,就出了考题外泄的事情,今年出奇地顺利,没有什么幺蛾子,这兴许和赵肃、罗万化在考前严防死守考题外泄有关。

会试之后,自然就是殿试,所有人齐聚紫禁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挥毫。

结果很快出来,榜文就张贴在礼部门口,周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朝节没有其他人那种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这次发挥与前几次差不多,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在别人跑出去看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手收拾行李,准备过几天就动身回家。

正当他把墨砚塞进包袱里时,就见汤显祖从外头闯进来,门也不敲了。

“直,直,直卿兄!”他喘得厉害,连名字也说不全了。

曾朝节又好气又好笑,倒了杯水给他:“这是怎么了!”

“哎,都什么时候了,还喝水!”汤显祖推开他的手,“你小子中了榜眼了!”

“啊?”曾朝节面容呆滞,连茶杯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进士榜上,曾朝节数人都名列其上,沈懋学更是一甲之首的状元及第。

其余汤显祖、刘庭芥等人,都在二甲榜上,可谓皆大欢喜。

探花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叫宋希尧。

另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张嗣修,也就是张居正次子,则是二甲第二,也算不错。

揭榜之后,又是宴请好友,又是入宫觐见,骑马游街,热闹了数日,才算平静下来,开始等候上头发旨意授官职,这个时候,门生就该去拜见座师了,沈懋学机灵,早就想到这上头去,他一说,其他几人纷纷表示同意,于是结伴来到赵府门口,递帖拜见。

过了会儿,赵府管家赵吉出来,说诸位来得不巧,我家大人还在宫里议事,只怕得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曾朝节客客气气道:“那我们便在外头等吧。”

赵吉笑道:“那等大人回来,小的怕要被剥一层皮了,诸位就先进来里头坐吧。”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换了旁人在赵吉这个位置上,必然是带了几分跋扈的,但赵吉反而和善得很,未免让曾朝节等人有些受宠若惊,联想到那日客栈里赵肃的气度仪态,却又觉得不意外。

一路穿过前院,进了厅堂,听得沈懋学感叹这里的布置趣致风雅,其他人都不由点头。

不是奢华,也不是简陋,整个赵府被布置得十分有意境,很符合赵肃给人的感觉。

果然如赵吉所说,他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赵肃从宫里回来。

厅堂里摆着炭盆,烧得很暖和,赵肃身上系着披风,仿佛也跟着卷了一身的风雪进来。

“哟喝,人这么齐,莫不是来蹭饭的?”

赵肃瞧见他们,挑眉一笑,并不意外,想是赵吉已经提前报备过了。

众人连忙起身,齐齐道:“拜见老师!”

赵肃伸手虚扶:“无须多礼,都坐吧。”

沈懋学身为状元,自然是他先开口:“那日在客栈中,学生们孟浪,不知老师身份,出言多有不逊,还请老师恕罪!”

赵肃笑道:“何罪之有,还未考试,我无法表明身份,却又想凑热闹,所以才过去与你们闲聊几句。”

沈懋学笑道:“考场上乍见老师,确实吓了一跳。”

赵肃调侃:“没把你吓得名落孙山,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众人见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与微服时无异,都逐渐放下心来,加入闲谈。

赵肃瞅着天色已晚,便留他们吃饭,席间宾客尽欢,自不待言。

座师有胆有识,位高权重,不是那等言必子曰诗云的迂腐老头儿,客栈辩论中,众人早已领教了他的厉害,此时一番长谈,自然又是心服口服,人人欢喜,唯独沈懋学有些不快:明明他才是状元魁首,怎的老师却像是更加看重曾朝节似的?

另一方面,闻道台自问世之初,便得到不少追捧,等到三个月后,皇帝下旨布告天下时,京城已经聚集了不少为着闻道台而来的士子。

这一日碰巧轮到闻道台五日一辩,国子监里里外外聚集了不少人,除开那些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的官员文人们,还有不少专程从各地赶来“吵架”,为求成名的人,就连已经赋闲在家的徐阶,也派了家人从松江那边来京城查看。

下了野的首辅都如此关注,其他人更不消说,光是王学各派,就都来了不少。

原先还没这么多人,但前几轮辩论,恰好台上两人,一人奉行程朱理学,一人则是王学中的泰州学派,自然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也由此越发打响了闻道台的名号。——天底下但凡会来事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吵架的,赵肃此举,正是戳中了他们的痒处。

借着学派辩论凝聚人气的目的是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将闻道台慢慢引导向良好的轨道上去,而不是沦为文人墨客们争吵的地盘。

朱翊钧早就与赵肃约好,今日也去闻道台瞧瞧热闹,只是他在宫里,要出去难免兴师动众,又是换衣服,又是安排人手乔装保护。

等他一切准备妥当,正要出宫时,却听得张宏匆匆来报,说宫人王氏诞下一子,人却快不行了。

皇帝在女色上不怎么上心,后宫除了正宫皇后之外,只有早年大婚时被太后指定一起和皇后受封的刘氏和杨氏。

皇后王氏在太后面前很受宠爱,却见不得皇帝沾染别的女人,本来朱翊钧也没那心思,可被她冷言冷语顶了几句之后,心头生了厌烦,再加上不久之后就出了皇后杖杀宫女的事情,帝后关系越发不谐,自那之后,皇帝是去没找刘氏和杨氏了,可他连皇后寝宫也不去了。

宫女王氏也是太后指过来服侍他的,生性沉默寡言,懦弱胆小,要说姿色,甚至还比不上皇后的万分之一,只是寻常而已,但也胜在不惹事,皇帝总是要有子嗣的,所以就选择了她。

第119章

出了这么个事儿,皇帝也不可能再出行了,当他匆匆赶到后宫的时候,门口还有宦官劝阻:“陛下,里头刚生产完,血气重……”

“闪开!”朱翊钧哪里信这些,一把推开人,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孩子微弱的哭声。

王氏因为有孕,已经由普通宫人提为贵人,只等她诞下麟儿,说不定又能往上提一个位份,只因皇帝迄今为止,除了皇后所出的一女,并没有其他孩子,那还是万历元年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后宫里再也没有听过孩子的哭声。

谁知这个当口,竟出了意外。

两位太后的寝宫离得远,还没能赶过来,皇后倒是来了,站在榻前,双手抱着个襁褓。

周围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们,端着盆子杯子,手忙脚乱。

“怎么回事!”朱翊钧上前探看,王氏面如金纸,紧紧闭着双眼,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旁边太医眉头紧锁,束手无策。

皇后道:“陛下可来了,妹妹怕是不好了!”

朱翊钧没理她,看向太医,太医忙道:“回禀陛下,贵人是产后血崩,止不住血,怕是……”